众人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各怀鬼胎。江白羽把一根枯枝丢进火堆里,火苗晃了晃,发出微弱的哔剥声。他另外拈了一根枯枝在手中,垂着眼似百无聊赖的拨弄那火苗。
薛氏往阮瑜的手上拍了拍,长叹一气,“刚小产就跑出来,不怕落下病根儿啊?”
“已经休息过一段日子了。”阮瑜答。
薛氏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女人小产是最伤身的,你年纪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回头到了焦县,赶紧找个郎中看看。唉,小小年纪,真可怜……”
“好。”阮瑜乖巧答应,“姐姐们是要去哪啊?”
薛氏和韦氏看起来比阮瑜大了十几岁,一声“姐姐”叫的她们通体舒畅,连带着对阮瑜多了几分好感。
“我们去京城。”韦氏笑道。
“哦。”阮瑜面露憧憬之色,“京城好啊,遍地都是达官贵人,想必姐姐们都是官员的家眷吧?”
韦氏神色一紧,“你怎么看出来的?”
阮瑜愣了一下,指着韦氏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说:“姐姐这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不是寻常百姓穿得起的。”
韦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尴尬笑了笑,心想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人家一个来投亲的小姑娘,萍水相逢,能有什么坏心?
“你猜对了一半。”薛氏神色黯然,静静注视着那团火焰,“我们本是大户人家的侍妾,后来主人死了,我们就都被赶了出来。”
她张开五指靠近火焰,试图汲取些许温暖,来烘热她冰凉的四肢已经被冷风贯穿的五脏肺腑,“我们女人想要活得好一点儿,想要丈夫疼爱儿女孝顺,实在是太难了。你想从一而终,人家不给你这个机会,甚至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你。一个女人,孤伶伶的,靠什么活呢?我这辈子除了会讨男人欢心,没别的本事了。一个没了,我只能找下一个,我不想死……”
薛氏静静的话音使得周遭的气氛越来越感伤,连脑子糊涂的杨氏都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薛氏,表情几乎是哀伤的。
韦氏默默揩去眼角的泪。
阮瑜的手轻轻搭上薛氏的胳膊,“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没想到……”
“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哀伤,薛氏的表情几乎是温柔的,“大家都不容易,你年纪轻轻失了孩子、被婆家赶出来,我们也差不多……可能经历比你还要更惨一些。”
“难道姐姐的孩子也……”阮瑜眼神里是与薛氏同病相怜的悲痛。
薛氏眼中泪花闪烁,点了点头,“我的孩子,那年已经十五岁了……就这么、这么……”
薛氏说不下去,捂面痛哭。
情绪这种东西是最会煽风点火的了,韦氏终于也按捺不住,始终闷在喉咙里的哭声找到了突破口,从一开始细微的抽噎,声势慢慢壮大,变成了失声痛哭。
杨氏对周围事物的感知比较迟钝,但不代表她感觉不到,薛氏和韦氏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脑海中闪过一些错乱的片段,紧接着眼泪也掉下来。相比另两位,她哭的更不节制,小孩子似的声嘶力竭,全然忘了自己刚刚才认了一个儿子。
萧妍失魂落魄的坐在母亲身边,并没有哭的欲望,只是觉得很压抑、很难过。哥哥死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她没有娘那样的剜心之痛,而且五年来看着娘被哥哥的死折磨,经常崩溃发疯,她也跟着饱受折磨,对哥哥的死的悲痛早已淡忘了。
对她来说,现实的折磨比哥哥的死更让她难熬。
陆野搂着阮瑜,手指在她肩膀上不轻不重的蹭了一下。说不清为什么,在这个场景下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姑娘,尽管他们并不是被扫地出门的可怜夫妻。
阮瑜的手轻轻顺着薛氏的背,“怎么会这样呢?是得病了吗?唉,要是能好好活着,姐姐现在都能抱上孙子了吧……”
一番话更激的薛氏肝肠寸断,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愤恨之色,“不是得病,我儿从小身子就好,别的孩子动辄发烧受凉,他从来没有。都是因为……”
“姐姐!”韦氏慌张打断薛氏。
“有什么关系?”薛氏冷笑,“说出来她也不知道是谁。况且那个天杀的敢做还怕有人说吗?我就不信他能瞒天过海一辈子!”
韦氏不说话了。
薛氏顺了顺气,道:“高门大户里有的是你想不到的龌龊事儿,那些人为了争权夺利,用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我儿踏踏实实用功念书,也没招他惹他,他倒好,老爷一死他就迫不及待的把我们赶出家门,再一个个赶尽杀绝!”
薛氏怒目圆瞪,手指深深抠入皮肉,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萧元吉烧成灰烬。
过了一会儿,阮瑜小声询问:“姐姐的意思是,小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薛氏闭上眼,痛苦的情绪潮水一般淹没了她,她在窒息的边缘点了点头。
阮瑜:“姐姐去报官了吗?抓到凶手,好歹也能给小公子一个交代。”
过了很久,薛氏才品味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报官?”她苦笑两声,憎恨的看着那团火焰,“官府有什么用?他们只敢欺负老百姓,上面的那些人他们是一根毛也不敢动的。我儿出事以后,他们推了一个凶手出来,说这凶手跟老爷有仇,所以杀了我儿泄愤。可我知道不是这样,谁都知道那个人只是被推出来挡罪的。”
薛氏把牙磨得咯咯作响。
“姐姐会不会是多心了,也许真的就是那个凶手……”
“不会!”薛氏像是拼命想向阮瑜证明什么似的,盯着她说:“我以前有个要好的姐妹,嫁给那县令做了侍妾,那县令隐隐约约跟她提过,说是这案子与上面有关,上面一定要他做成铁案,不能报到府衙去。她还偷听到那县令吩咐手下的人,叫把无关的证据都销毁,千万别让人翻出来。”
薛氏瞪大眼睛,面无表情看着阮瑜,语调微微颤抖,配上一旁的鬼火,十足吓人。
阮瑜的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了一下陆野的手指,陆野也给她回应,在她的小尾指上摩挲了一下。
总算是问出一点儿关键的东西来了!
“那姐姐有去府衙告状吗?”阮瑜问。
她是想知道,薛氏有没有把小姐妹透露给她的消息告诉别人。一旦告诉了,那位小姐妹恐怕也要出事,这个人证就没有了。
薛氏摇头叹气,“府衙也没用,除非到京城告御状……可告御状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恐怕还没见着龙颜,就已经变成京城脚下的一摊血肉了。”
“况且我手上没有证据,光凭一张嘴人家肯信吗?一个不好,还连累好心帮我的姐妹,我死就死了,不能连累别人。”
阮瑜沉默一会儿,说:“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姐姐耐心等等,说不定哪天就真相大白了呢?”
“真相大白?”薛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已经不指望了。我就盼着他哪天走在路上也被他爹的仇家一刀捅死,我这心里就畅快了。”
阮瑜静静看着她,问:“这么轻易的让他死掉,他死前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没有尝过被人人唾骂的滋味儿,对自己犯下的错事也没有半点悔恨……姐姐甘心吗?”
这个问题,着实把薛氏问住了。
不仅薛氏,韦氏和萧妍,都暗暗磨了一下牙。
怎么能让坏人这么轻易的死去呢?他们这些年承受的所有痛苦,所有八条性命加起来远比萧元吉一条命重得多,他应该被万人唾骂,生不如死才对!
“当然不甘心。”薛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艰难至极,“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家大业大、只手遮天,我们在他手下讨到一条活路都难,想要把他的罪行昭告天下,这得惊动多少人?这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根本没有胜算。”
承认自己无力是很绝望的一种感觉,然而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假模假式的强颜欢笑,过着物质充足没有奢求的生活,恨意和报仇雪恨的勇气跟儿子一起被压在墓碑下,准备好了永远不见天日,而她就这么卑微怯懦的活着。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一开始,七杀堂的人找上她,她就很抗拒。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这群在阴暗里腐烂生根的人能带给她什么希望,只是把她从安稳的生活里拽出来,重新扔进仇恨的泥坑里,让她重新想起有关于儿子的点点滴滴。
这群人跟萧元吉一样可恨。
可是她无法抵抗,只能听从他们的话,山迢水远的朝京城奔来,接受所谓的“审问”。她根本不打算说什么,因为这群野蛮人在她眼中甚至不如那个胆小怕事的县令,人家好歹是个小小的七品官,七杀堂的人无权无职,在江湖上管着一些不入流的混混,就敢跟堂堂汝南侯作对了?
这不是笑话么!
就在这时,阮瑜突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玉牌,递给薛氏,静静道:“谁说没有胜算?我愿意帮你。”
那玉牌上,赫然写着“燕国公主”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