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滔滔婚礼回来，亭亭一进门看到三嫂一个人在那里烤火看电视。三嫂让亭亭陪她，亭亭从回家到现在都没有好好陪她坐过，其实，自她记事开始，就没有和自己的妈妈促膝长谈过。
亭亭坐下，三嫂一边给她讲解电视情节，一边递给她剥好的橘子。亭亭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妈妈，朱颜已改，腰圆膀粗，嘴角两侧多了几分岁月带来的平和。亭亭想起很多年前妈妈到学校问她，如果她和爸爸离婚，她跟谁。但是，他们最后也没有离婚。
“妈妈，当初，你说你要离婚，可你们后来为什么又没有离啊？”
“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嘛？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想知道，”亭亭一脸索要答案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妈妈，看着她低头不语，亭亭接着又说：“可如果您不想说，那就算了，正如您说的，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三嫂沉默低头剥着橘子，剥好之后抬头递给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亭亭后悔了，后悔不应该这么问。
“因为我不想你和你哥哥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怕我和你爸爸各自又成家之后，你们像野孩子一样有家不能回。”说完，三嫂用套在手臂上的袖套擦了擦眼泪。
“妈妈，对不起，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和你爸爸，怪我们总是吵架不够关心你们，可是，我们也痛苦啊，除了吵架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排解那些痛苦啊。那时候那么穷，每天一早醒来，就想着你们要吃穿、要读书，可是家里没有钱啊，那些债主时不时来家里搬东西。我有想过不和你爸爸再吵的，我真的有想过，可村里人总说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这张嘴，我只有骂了我才舒服。我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啊，亭亭……所以，我才不顾一切要送你去读书，让你以后有更多选择，不会像我，只会摆一张臭脸，像个泼妇一样，我知道，村里人私下都叫我泼妇西施，可亭亭，你读了那么多书，你应该能理解妈妈的苦的啊……”
亭亭看着鼻涕眼泪俱下的三嫂，内心说道：“可是，妈妈啊，就算我现在是个知识渊博的读书人，可我曾今也只是个孩子啊，成长中关爱缺失、争吵不断带来的恐惧，是读再多书也无法弥补的啊……”她眨了下眼皮，看向漆黑的窗外。
“亭亭，我知道我和你爸爸是有错的，当年，若不是因为你外公花光了你爷爷给的礼金，还舍不得你爸爸送给他的那辆自行车，我也不会嫁给你爸爸。要不是我总是不甘心，也不会给你和日辰带来这么多争吵，是妈妈不对……”
“妈妈，别说了，也许是我要求太多，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不会再提了。”
“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三嫂又开始剥橘子，亭亭又开始吃橘子，边看电视边讨论，从此亭亭再也没在她爸妈面前提起过往。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年味儿甚浓，杀年猪，熏腊肉，忙得热火朝天。亭亭洗漱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脸有些狰狞，皮肤也没有以前好，她感觉自己又要变成丑小鸭。记起那晚在沙滩上，孟珺跟她说：“人可以偷偷哭泣舔舐伤口，这不是软弱。但是如果偷偷哭泣舔舐伤口的次数太多，时间太长，就会伤了眼睛，烂了嘴巴。”亭亭想，她应该要振作起来了。
趁家人都出去办年货，亭亭把整理好的与智信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纸箱子里，去厨房拿了三嫂烧火用的打火机，然后来到屋后的竹林。
没有凛冽寒风，没有迷雾细雨，竹林被整个村庄掩映在冷水色的日光里，瑟瑟发抖。亭亭拿起那页分手信，点了火，它就迅速燃了起来，快烧到手了她才松开，正在燃烧的信纸掉在纸箱子里。它就像她和智信的感情一样，一点火星就起了燎原之势，烈烈燃烧不过弹指间，最后只徒剩灰飞烟灭，旋转腾升，消散林中。
年后，考研成绩和分数线公布，亭亭通过H政法大学初试。
她坐在窗口下的桌前看专业书，抬头看窗外孤鸟‘拣尽寒枝不肯栖’，于是随手写下“寂寞沙洲冷”几个字，托着腮沉思，直到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清醒。
胖婶的两个侄子杜孝鹏和杜明德看到开门的亭亭就一左一右地拉扯她，杜孝鹏抢先说：“你胖婶让车给撞了，命是没了的，你是律师，看能帮胖婶找那个肇事者要多少安葬费……”还未等杜孝鹏说完，杜明德又把亭亭拉到一边：“你别听孝鹏浑说，那个肇事者自己也没命了，五十多岁无儿无女，是个五保户，你看能帮我们兄弟两向国家争取点什么救济、补偿什么的……”
亭亭听到胖婶出了车祸，她两个侄子最先想到的不是入土为安，而是能得到多少好处，自己能少出多少安葬费。亭亭冷冷地看了他们两眼，什么都没说，挣脱两人的拉扯就往车祸现场跑去……
亭亭的家乡南乡属于亚热带大陆季风湿润气候，且正值倒春寒，在S市呆久了，亭亭都忘记自己家乡的初春是异常寒冷的，而且春雨绵长，有些年整个春天都没有响晴的日子。
今天是胖婶出殡，雨下得比前些日子更为猛烈。亭亭举着伞，站在人群里，黑色冲锋衣右袖上系着一块白色布条，这是村里的葬礼习俗。直系亲属还都得穿白色长褂，头戴白色布条。
孝子贤孙跟着道士和乐队走在最前面，身后八个穿着黑色皮雨衣的老汉抬着朱红色棺木，在一声齐吼后，就向前迈一步。亭亭跟着送殡队伍走在泥泞的小道，村里老人一人一声感叹，叹惜胖婶这一生作为女人的不易。年轻时被酒醉的丈夫家暴至小产，后因调理不周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本来中年守寡是何等不幸之事，可对胖婶来说，却是何等幸事，不用担心被家暴致死。老人常说，如果一个人死去，出殡那天下雨的话，就说明老天都觉得这个人此生经历可怜。亭亭抬头看向远处苍青色的天边，胖婶那句“等长大有出息了不要忘了胖婶就行”环绕在耳旁，还有刘佳仁“你说男人是更喜欢漂亮的女人一些，还是更喜欢能带给他们权利金钱的女人一些？”还有智信的“有时候为了守护一些人和事，必定就会辜负一些人和事。”
……
亭亭伸出手去接垂落下来的冰雨，想起她和智信的孩子流逝那晚的夜雨，盈眶的泪水溢出下眼睑，她在内心做了一个决定。
几天后，她给见深推荐她的H政法大学李教授发了一条短信：
‘李教授，您好！我是见深的高中同学杜亭亭。天之苍苍，绿水泱泱，唯独人如浮游。有限的生命面对无限的世界，拜师求学变成了古今学者的去路。老师在刑法领域盛名自远、德望日重，四方学子，慕名而至，学生亦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之道理，学生膜拜于心。忘老师抬爱，收学生于麾下，学生感念，誓必杨“立雪求学”之精神、树“事必躬亲”之态度、立“博采众长”之壮志，潜心求学，跟随老师，恳一片荒漠，种一树阴凉。
八百里洞庭，浩浩荡荡，数百年岳阳楼，钟灵毓秀，学生生于斯、长于斯，自然耳濡目染，定当不负师望。’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