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相识是一场盟约,一生一世都有效。
杜老三停稳摩托车,随意将头盔挂在泛白的黑手柄,右腿嗖地向后方掠过后车身,整个人还未站稳,就被满脸狰狞的刘三嫂连人带摩托车一起撞到在地。
听到巨响闻声而出的村民忙不迭丢下手里的农什前去劝架,妇女们拉开三嫂,老汉们扶起老三,也不再问原因,只是将他们分开。
跟着三嫂出来的亭亭看着妈妈将手脚胡乱地投向爸爸,不时还谩骂诅咒:“你就和那妖精过去啊……”“你还回来干嘛……”“你个妈没教的畜生……”
瘦骨嶙峋的三嫂此时有着饿虎扑食的力气,三个比她胖实的农妇都没有把她按捺住。
杜老三老羞成怒上前就是一利落的巴掌,三嫂扑倒在地,脑袋轰轰作响,顿时失去招架之力,眼神涣散地看着跪在旁边的女儿。
亭亭上前抱住妈妈,这几年如出一辙的争吵,她下意识做保护状抱住三嫂。
愤怒就像魔鬼,让人蒙蔽双眼,失了理智,杜老三那不长眼的拳脚就落在她身上。
她不再向老三求饶,也不哭出声来,两只黑艳艳的大眼睛里尽是泪水。
“你还像不像个女人,啊——?老子没日没夜在工地干活养着你们,一回家就跟我吵……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啊……”
杜老三挣脱开拉扯,看到自己的女儿死死地护在妈妈面前,他收了拳脚,来去走动,大声呵斥:“整天捕风捉影,说个有的没的,就你这幅德行,我不出去找个妖精回来,我都对不起我自己……”
说到激动时,他攥紧拳头再次直向三嫂走去,亭亭转过身来,伸开双手挡在三嫂前面,也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两条卧蚕样的浓眉上下微颤,明珠般两只大眼睛像被拧开的水龙头,泪水哗啦啦往外冒。
杜老三举着拳头:“亭亭,你让开,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不懂,不要管,你也管不了。”
亭亭抽噎着摇了摇头,用手擦了擦鼻涕泪水的混合物。
三嫂用力扒开亭亭,冲着杜老三叫嚣:“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打啊,这么多年了,我的心早就被你打死了,今天如果你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个男人……”
邻居老汉们见杜老三气地红了眼睛,急忙又上前拉住。
女人们也都捺着三嫂,纷纷劝说。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女的说:“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都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男的说:“男人在外挣钱养家难免要逢场作戏,女人应该多体谅。”
杜老三扶起摩托车,家门也不进就发动发动机又出去。三嫂已哭成软泥,被大伙搀着进了屋里。
亭亭的哥哥杜日辰面无表情站在门口默不作声,面对这家常便饭的父母大战,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不知所措的害怕,又像是麻木不仁的习惯。
随后,大家也都回去继续忙自己的活。三嫂自顾躺在床上捂着被子抹眼泪,亭亭掀开被子用热毛巾帮妈妈擦拭,三嫂将她推开,又将自己蒙住抽泣。
亭亭抱膝坐在门槛上,肩胛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以前她都哭着问妈妈:“为什么啊?妈妈,你为什么就这么恨爸爸?他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又被你吵跑了。”
那时三嫂就会说:“为什么?因为我恨啊,一出门就被别人指着后背说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偷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亭亭,你还小,不明白这种恨。要不是因为你和你哥哥,我早就离开这个家,我是命苦啊,碰到这么个臭男人。”
而现在,亭亭面对多年来的这一固定回答也已厌倦。
屋后传来鸟叫,像乌鸦的哀嚎,又似喜鹊的雀跃。
亭亭仰望漆黑的夜,想起前几日来家里道喜的班主任,攥紧了手里的县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
今年全乡有十名学生上了分数线,比往年多了一半,而亭亭是他们村唯一一个上榜的学生,乡政府准备举办一个庆祝会,希望被录取学生的家长都参加。
亭亭听到消息时内心都乐坏了,心里盘算着终于有借口让爸爸回家,所以等班主任一走她就抱着储钱罐去了村头小卖部。
小卖部老板是一个寡妇,老公前几年死在工地,据说得了十多万的抚恤金。
老公在世的时候,一言不合就对她拳打脚踢,所以对于成为寡妇,老板并不伤心。拿到钱后,她也没再改嫁,一个人在村头开了家小卖部,还安装了电话,这是全村第一部电话,也是全村唯一的对外电子通讯工具,所以电话费自然也就贵如油,一分钟一块五毛,一斤猪肉也才四块。
老板膝下无儿女,一个人的日子虽然无经济压力但终究孤单,所以每个去她小卖部买东西的人她都会拉着讲上半天话,闲来无事就拆包小零食,一个人对着电视又哭又笑。
日子久了,她渐丰润了不少,不知从哪天起,她就突然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胖婶。小卖部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但因为胖婶,所以就有了胖婶小卖部这个名字。
亭亭将储钱罐里的硬币一个一个掏出,在玻璃货架上排成两行,每一行五个。她站在货架前面,看着货架对面张着大嘴一直喋喋不休的胖婶,抿着嘴咽了口口水,微微张口:“胖婶,我……”
胖婶见亭亭欲言又止,问道“想买什么?亭亭,是要开学了吗?要本子还是笔?”
亭亭低着头,说道:“胖婶,我想打个电话——我考上省重点高中了,我想告诉我爸爸让他回来,可是……”
亭亭没再往下说,下拉眼皮,盯着货架上排好的硬币。
“钱不够是吧?没关系,你打吧,胖婶不收你的钱,你读书这么厉害,等长大有出息了不要忘了胖婶就行。”胖婶边说边拿钥匙把装着大红色电话的铁盒解锁。
亭亭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说:“不会的,我不会忘记胖婶的。”随后拨通了杜老三的手机。
嘟嘟几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亭亭心头一紧,两脚开始发软无力,问道:“你,你是谁?怎么会用我爸的手机?”
那边没再传出声音,难道村里人的谣言是真的,爸爸真的在外面偷人,亭亭没了主意,拿着电话也不说话。一旁精明的胖婶看出端倪,正想帮亭亭把电话给挂了,那头却传来杜老三的声音。
亭亭复又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我是亭亭,我是亭亭。”
杜老三喘着粗气:“嗯,亭亭,怎么啦?爸爸在工地现场不方便带手机,我把手机放在煮饭的莫阿姨这边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亭亭松了口气,向爸爸说了庆祝会的事,而杜老三只是敷衍答应说有时间就回来,随即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亭亭将十个硬币留下,再三谢了胖婶才离开。胖婶将她看到的“端倪”添油加醋和后面每一个来小卖部的人都说了一遍。等闲言传到三嫂耳中时,就变成了:杜老三在外面偷人被自己女儿逮住了。
连天绵雨,八月的夏夜是一片漆黑的静,其叶蓁蓁的大樟树在雨夜里像个大黑洞,幽深地可怕,亭亭仿佛看到很多鬼罗刹从里面跳了出来,她吓得又赶紧拉了一下电灯拉绳。
隔壁房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哥哥日辰正对着墙壁打乒乓球。
还有两天就是乡镇府的庆祝会,亭亭看着妈妈皮青脸肿的样子,决意自己去工地找爸爸。
她来到三嫂床头说了自己的决定,三嫂隔着被子抽噎不回应。
亭亭杵了一会,看还是没有回应,去厨房用胖婶送她的矿泉水瓶灌了井水,出门去杜老三干活的工地。
杜老三现在施工的工地离家里有二十多公里,亭亭边走边打听,到达工地时已是晚上九点多。
因为下雨,工人们早早就散了工,一群大老爷儿们聚在一块抿着小酒,磕着花生,聊聊花边新闻。
“老杜又钻到小莫被窝里去啦,嘿,老杜艳福不浅啊,听说他家里那个老婆挺漂亮的,怎么就……”
“漂亮顶什么用,听说是个泼妇,昨天老杜回去,差点把老杜的耳朵给咬掉了,简直就是个母老虎。”
“啊,是吗?难怪今天看他耳朵通红通红的。那娘们还真够狠的。”
……
亭亭站在窗口听他们谈论着自己的父母,几度想冲进去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可一想到家丑不可外扬,她羞愤地悄然离开。
亭亭摸黑来到莫阿姨的房间,窗户虚掩着,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小心地从缝口瞄去,看到和莫阿姨一丝不挂地躺在一起的正是自己的爸爸,亭亭一阵干哕。她连忙捂住嘴和胃,冲进了黑黢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