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倒是分外的好看,朱色高墙上一沿金琉璃,再往上便是澄碧的苍天,远远的半空里鸽铃振响,排云直上到目所难及的山影横斜处。
宫中比起外间则要悠闲得多。乞罢了巧,便巴巴地望着册历,终于将中秋盼来了长安城。
邓燕燕秉性贪玩,才到薄暮便急不可耐地拉着霜晚去临风台赏景。
临风台面向沉璧潭,登台远望,则满眼水色天光。当初甄慕鸿在岳阳长大,册封皇贵妃后,怀念儿时所见的洞庭盛景,圣武帝才在大明宫北向掘土造湖,引水入源,百顷之地重造洞庭八景,也因而起了这座高台,取“把酒临风”之意。
此时正是皎月初上,桂魄清影自沉璧湖缓缓攀云而上,水面上的一个整圆漾着澄明的波纹,逐渐饱满膨胀起来,最终一分为二,一个穿云脱雾缓缓上升,一个仍旧卧在湖里,做着香甜的好梦。
“外公曾对我讲过,他当年做临安府尹时,我娘亲几乎年年中秋都要去天竺寺看桂花。”霜晚向邓燕燕道。
“余杭人的风流才是真有趣儿呢。余杭四时皆胜景,春日桃花,夏季新荷,秋时桂子,冬时落梅。每次赏花总有诗会,若是拔得头筹,不出三日便要名闻临安城内外的。”
“我听说先皇后便是故籍临安,陛下当年又是广陵王。”燕燕顺口提醒霜晚。
“是啊,我娘亲当年诗会头筹,才逢上当年的皇父。”霜晚答得倒是爽快。
“我想,若是日后余杭有诗会,我一定要去那儿看看。”霜晚极目远眺,半晌又憧憬道“是不是头筹不要紧,一群人一道在那儿饮酒赏花鼓弦作诗,又是怎样的风雅呢。”
“心动倒不如就此行动,”邓燕燕轻笑两声,向身后一指,“景明阁里边便有现成笔墨诗版,你若要作诗,东西都在那儿。”
“现成的暂且写不出,不过抄一首前人的倒还可以。”霜晚谦道,“虞先生只教了我写字儿,还未教作诗便叫贬去了。”
“那字写得好,也算是本事。”邓燕燕应和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长信宫椒房殿那对楹联桃版,便是小殿下的手笔?”
“嗐,那就是两幅新学的魏碑罢了。”霜晚不愿人再提起自己对敏皇贵妃这刻意的一气。转头开始研墨蘸笔,顺手取了块二尺见方的湘妃竹版落在案上。俯身毫起锋落好一阵,才将笔搁回架上:“好了。”
邓燕燕看时,竹版上正题着首五言律:
吾爱山中树,繁英满目鲜。
临风飘碎锦,映日乱非烟。
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
岂知幽独客,赖此当朱弦。
“怎么又是五言?”邓燕燕戏谑道,“楹对也是五言,作诗也是五言,再这样写下去,只怕日后墓碑上也须多刻一句‘五言诗怪’才不枉你这辈子。——不过,这字还是好看。”
“这柳体还是今年新学的。断断续续练了也没有几天。”霜晚微微遗憾,将诗版挂在景明阁诗壁上最里处。
“那我便抄一首七言的罢。”邓燕燕拣了块最平整的诗版,“小殿下该不会怪我压风头了罢?”
“不怪不怪,”霜晚凑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看:“还会瘦金字呀?”
“背着家里人学的。”邓燕燕笑道,“爹爹读书多,之前还为这个训过我,说这是亡国的字,寻常人家里若是挂了,会败家的。”
“管什么亡国不亡国呢。”霜晚看得倒开:“那群老书袋子眼里,没有一样不亡国——爱听戏的,说戏子误国;爱美人的,说红颜祸水;爱鸟兽的,说玩物丧志;爱写两笔的,又说字不吉祥。千言万语总结起来,还是由着那班人瞎叨叨,最容易亡国。”
“亡国是君主的错,何必归咎于哪个女子。”邓燕燕微微蹙眉,“太平治世,夸君王圣明,社稷颠覆,又把罪过归咎给后妃。横竖好都是男人的好,空找个女子出来做遭人指刺的靶子呗。”
邓燕燕一面想一面写,半晌才收笔。
“这瘦金字果然灵秀得很。”霜晚凑上去不住地称赞,“正好与你写的桂花歌也相配。”
时风善七言歌诗,霜晚猜测,这邓燕燕待字闺中时,授习先生必是个长安城里无人不晓的当红文士。旷世里的高才与独具一格的巧密慧心合在一处,才能写出如此灵动的句子:
玉阶桂影秋绰约,天空为卷浮云幕
婵娟醉眠水晶殿,老蟾不守余花落
苍苔忽生霜月裔,仙芬凄冷真珠萼
娟娟石畔为谁妍?香雾著人清入膜
夜深醉月寒相就,荼縻却作伤心瘦
弄云仙女淡绢衣,烟裙不著鸳鸯绣
眼中寒香谁同惜?冷吟径召梅花魄
小蛮为洗玻璃杯,晚来秋翁蒲桃碧
“这可不是我自己写的。”见霜晚看那诗版的目光愈发着迷,邓燕燕赶忙解释:“当初先生给我一本不知名的手抄缺页集子,里边恰好有这桂花歌,我当时只觉着这文字颇有趣,便背了下来。——只是集子并不曾誊上去作者名姓。”
“既然拜读,便是有缘。”霜晚笑道,“古早那些歌诗也不曾流传下来作者,后世人却牢牢记着呢。”
“嗐,还差着个落款。”邓燕燕突发奇想,提笔在版尾不多的空处题上“金小小”三字。
“怎么偏偏叫这个?”霜晚问:“倒像个半大的顽皮女孩儿似的。”
“你看这木樨香粟,月下金灿灿的。”邓燕燕抬手指着汀上桂丛的落英,“又不似别花那样大,一粒一粒的,便叫金小小罢。”
“所以这是桂仙的自夸么?”霜晚将诗版悬在景明阁里最显眼位置,又拈起狼毫管在邓燕燕前额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