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召你去宣室殿。”文嘉懿早早地喊霜晚起来梳整,自己倒是倦容满面的。“他自打南巡回来,便对你课业十二分的上心,听说虞家过继来的养子年纪轻轻便求学海外,周游归来,又在辈分上同你沾亲,才指派他来教你读书呢。”到底是相处太久,嘉懿的这番口气在霜晚听来却同瑾昭仪别无二致。
霜晚呵欠连天地坐在妆镜前,半耷拉的眼皮敷敷衍衍地一抬,任由书翠手脚麻利地替她挽个油光可鉴的纂儿,零零散散插了几枚青玉件,又剪下两大朵插瓶的耐冬簪在鬓边。“真俏。”书翠赞道。
“够了够了,”霜晚瞟一眼镜中的自己,漫不经心劝道,“只是去见个先生,又不是拜堂成亲,要那么花团锦簇的作甚么?”比起这些大可不必的梳妆修饰,她更愿意在榻上稍稍多眯一会儿,纵使挨瑾昭仪两句叨唠也值。
“显着精神呀。”书翠是生来的好性子,也分外的机灵巧慧。
外间晓星还未沉入云间,墙边的杂植的丛竹影儿照在渡月轩粉壁上轻遙遙颤了两颤,浓重的早露还带着初融春水的冰凉质感,将崭新的鞋袜沾个透湿,霜晚只觉着有些隐隐约约的遗憾:衣裳太过单薄了,这年的回暖似乎比起往年要迟上不少。早知道便披那领灰貂袄子来了。
不愿去。霜晚几乎要放赖称病。我这松江布的棉被还小呢,百天也未到,我得陪着它呀。霜晚委委屈屈地不住走神。小女孩儿撒娇似的攥住书翠手。
到了。书翠在宣室门前停下,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暗下去几分,幽黄的蜜色微光像是一只略显颓淡的美人眼睛,牵念中夹杂着慈和,定定地看着霜晚。娘亲若还在人世,目光也该是这样的吧。霜晚想。阿舅同娘亲,应该也不差上多少。
“需要奴婢陪着殿下么?”书翠关切问道。
“不必了。”霜晚将衣裾稍稍理了理,大步流星迈进门去。那先生模样真是好看,可千万别同这渡月轩的漂亮人儿看对眼呀。
父皇果然在那儿,很显然还是急等着早朝。神色也更要严肃不少,“这位虞先生,你娘亲的族弟,论辈分还是你舅舅。都说外甥随舅,为父不盼你能出关远游,求学四海,只要你像他那样知书布德,达情明理便好。”
霜晚轻轻点了点头,耳上的青玉蝴蝶坠儿微微摇曳两下,流苏穗子在虞平丘心上拂得痒痒的。
这冷面孔的皇帝老儿怎么还不去上早朝?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在这点心思上倒是颇有默契。外甥肖舅,至少这点上是全本连台地随了去。
宣室外的宦官催了三次,这爱女心切的大梁国皇帝才起驾离去,走前倒不忘再庭训几句,催着霜晚勤习功课,也多读些女诫闺训。
“可算是走了,”虞平丘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口,长舒一口气,“我猜,王女方才也候得不甚耐烦罢?”一双含情带醉的桃花眸子倒是不舍得从霜晚身上移走,看得霜晚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
王女?好奇怪的称谓。霜晚疑虑道。“我是喊你舅舅呢?还是虞先生呢?”
“外人面前喊先生,咱两个一道时,”虞平丘刻意停顿许久,似是在强调“喊舅舅。”
又不是亲的,在这占什么便宜呢?霜晚嘟了嘟唇,低下头摆弄着净白的书页,不做声地吸嗅着纸间弥散的墨香。早膳还要再过一个时辰,她早已饥肠辘辘,连再寻常不过的墨汁同宣纸味道也觉着分外香美,恨不得直接撕下一片塞在嘴里,至少嚼两下也顶饿呀。霜晚胡思乱想。
“吃罢。”虞平丘自袖中摸出一只食盒,打开来递与霜晚。
枣泥山药糕。霜晚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着分外的香甜可口。比御膳房的点心还要好味呢。
“我在海外游学时,每日早上起来便做这个与自己吃。”虞平丘解释道,“我不大懂厨,只这一道点心做得还算不错。我猜,你也是喜欢甜食的,对不对?”
单单这一道便够了。霜晚在心里嘀咕。虞平丘复又开口:“我向来最讨厌什么断齑画粥饿其体肤的混账说辞,饭都吃不饱,还做什么学问?往后只要有早课,阿舅都做了给你。”
“谢谢阿舅。”霜晚将余下的一大块狠狠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谢。这先生倒是个有趣的人。
“那么,王女可还有什么难求的心愿么?只要王女愿意,阿舅还可以送一顶白束巾与你。”虞平丘笑得眉眼弯弯,竟有几分闲书稗记里描摹的狐仙意思。从来只有男子遇上女狐仙,难道就没有女子同男狐儿的故事么?她微微遗憾。
“白束巾?”霜晚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阿舅可否详告,小女未能领会,还望阿舅不要嫌怪。”态度却是十二分的乖巧。
“嘘,说不得说不得。”虞平丘压低了嗓门,将食指在一旁砚台清水中一蘸,拉过霜晚右手,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一个“白”,霜晚默然无声,只任了他在自己手上笔走龙蛇,丝毫没考虑这是否逾礼,会不会惹来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幸好没有喊书翠陪。她只庆幸着。
又一个“王”。霜晚有些坐不住了,她书读得并不多,字也未见识了多少。可“白”字再下边再加个“王”,是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她可是清清楚楚,一颗玲珑心里同明镜似的。
“你不要命了?”霜晚压低嗓门,凑在平丘耳边威胁道。
“我怕你是不要命了。”平丘反唇相讥诡秘一笑,“这当下他为刀俎,你这做鱼肉的还没点自知之明吗?”话说得倒是十二分不留情面,倒也同他初见时差个八九不离十。
一语点醒梦中人。
刀俎是哪个,霜晚心知肚明。哪怕把那申久峦烧成灰,她也认得。——只是她没料到,这盘棋比她意料之中的还要险。布局还要早。
虞平丘自顾自往下说去,话音却是幽幽的,带着几分不容抗辩的味道:“你以为你终日躲在宫里,就能避过险么?没了顾思平,还会有王思平、李思平——他们早挖好了一个一个坑,只等着你朝里跳呢。”
顾思平……霜晚满腹心事地倚在桌边。上一世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这倒也好,他自是知情,也该将思平挡得远远的。
“阿舅……是怎么料到的?”霜晚冷汗涔涔,斟酌再三终于斗胆开口,她本以为前一世的遭遇只有自个儿知道,谁料到眼前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舅舅也是心知肚明呢?
“如果我说,我是一千年之后的人呢?你信不信?”虞平丘实在拿这名义上外甥女实际上的小祖宗没法子,爽性和盘托出。“我本名叫振霖,来到大梁之后被你外公收养,才改名平丘。”
“一千年后,”霜晚将话音压得很重,“你是狐狸变的吗?”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未能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好从玄学方向猜测两句。反正眼前这位的模样,同怪谈里成妖的狐狸也差个八九不离十。
“这个你可以暂且这么认为,”虞平丘觉着费解,只好敷衍道,“自要你不喊道士拿桃木剑劈我,有话都可以好好讲。”而后又清清嗓子,正色开口:“我要嘱咐你的是,往后西宫母子两个若要你嫁人,可千万不能依了他们!”
“为什么不许我嫁人呀?”霜晚痴痴问道,她这惯晓了才子佳人故事的脑子,也一时半会儿难以琢磨到套路这一层。
“这个嘛……”虞平丘拈起狼毫,在指间转两下,薄唇紧抿,双眉微蹙,若有所思。这宁德帝姬长公主怎么这样不开窍呢?
“其实做皇帝,比嫁人要有趣得多!”虞平丘终于意识到一千年前女子的认知同21世纪的自己存在鸿沟般难以逾越的极大隔阂,爽性把话题引去一边。
“做皇帝哪里有意思了?”霜晚听上去不大乐意,“父皇每日五更就得起来早朝,奏章垒得恨不得有一人来高,动不动便批阅到半夜。哪个要做这样的苦差事?”
“只能说你爹爹的快乐你还没有领会到。”虞平丘故作神秘地仰头,唇边仍是惯有的捉摸不定笑容。这姑娘着实还天真得很。“不过呢,来日方长,咱两个一块儿体味,也好。”
霜晚那蒙昧的小心思却在琢磨别个儿。“来日方长”?他要一直做我的授习先生?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比起什么一千年后,帮她做皇帝听起来要有趣太多。
虞平丘的这些话,她虽听个半懂不懂,但仍本能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可以依靠的。日后对付西宫母子两个,也少不得他。
来日方长。霜晚用心地在书页边临下这四个瘦金大字。仿佛这般写着,便是得了什么难以抹煞不容抵赖的凭据似的。
“你可不许反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