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产后的一个月大概都是过得这样虚且快么?霜晚微微怅然地想着,转眼间的工夫又到了冬月——一年的光景又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不过这庸庸碌碌的一个月,到底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收货。她如今已同那书云十分要好,每每渡月轩里置了什么好菜,或是罕见的点心,也总要为书兰留一份儿。
“我看这姐姐,模样儿倒是像书翠呢。”文嘉懿打趣道,“非但是模样,连性子也像得很呢,总这么斯斯文文的,笑得和个瓷人儿似的。”
霜晚心下里明白,这书翠是她娘亲当初打悲田院里边抱来的,打小就养在渡月轩里边。无父无母,也没个兄弟姐妹,书云自然不可能同她有着什么关系——可她又有点不切实际奢望:书兰倘若和书翠真的沾亲带故,那倒还好——这世上也添个人肯去念着她。
虞平丘曾对她讲过,一个人的死,有两样阶段:其一便是那身殒命散,从此再无三神五感。其二则是为亲友们全然淡忘,自此别人的话中,也再寻不到这个人。
“那倘若是有人,一直记着她呢?”霜晚好奇问一句,“那这样的话,是不是间接等于,那个人永生不死了呢?”
虞平丘没有回答,霜晚倒觉得,自己这思路十二分的正确。既然如此,对于书翠,便稍稍觉着释然了些——哪怕她的春秋仅仅是二十六载浅浅轻轻的年轮,可自己也会将她永远铭记,在意识深处带着她走完余生。
可书兰,却是个意外的惊喜。对于她的到来,霜晚更愿意认为是上天怜悯,给了她一次报答亏欠的机会,因而对那书云,也是分外的好。
书兰虽是个侍奉主子的仆妇,举止言行却极规矩齐整,纯妃曾来渡月轩走了一遭,见着书云,也是欢喜非常,“书兰姑娘这礼数,倒是分毫不输这一届应选的秀女呢。”
“你家在哪里呢?”霜晚一面嚼着绿豆糕,一面向书兰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么?”
“回小殿下,奴婢家在大同,自小在上官大人府中侍奉,并无什么家人族属记得。”
那……其实也并不可惜。霜晚想,她这经历,大概是小时候便被卖了去的,能将年幼的女孩儿随意卖掉的父母,也实在不配再因她而得势。
话题算是暂且中止了,可凡事总有蹊跷,当天晚上,小满不晓得打哪听说了霜晚这番询问,忙不迭来寻霜晚。
“小殿下,书兰是我义姊,一向为人本分,如今她遇着麻烦,还请小殿下想法子出手相助。”
“什么麻烦?”霜晚心中倏然一紧,榻上一道横斜躺卧的人影陡然弹起,仿佛是触发了机关的人偶。
“她性子强,大概不会告诉你,她是有个丈夫的。”小满微微蹙眉,话一出口却早将霜晚惊了一着。
“什么时候婚配的?”霜晚也是十二分的惊讶,这书兰模样清清秀秀的,分毫看不出半点儿已成婚女子的模样。
“去年。”小满答道,“当初大人也是好心,看在她二十来岁还不曾成婚的份上,特地将她与府里男仆牵了线。算是凑成一对儿,往后日子搭伙儿过,总好过独个儿飘着。”
这男子好掺和人婚事、动辄牵线搭桥的毛病,几乎是无分尊卑遑论长少的。霜晚暗里叨咕。见着年纪不小而不曾嫁人的女子,总惦念着添个丈夫与她。在霜晚看来,这已可论得上“恶疾”,可偏偏有一群男子乐此不疲的。
“许的人大概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霜晚轻叹一声。
“许的是府里的赖大。”小满道,“老爷夫人面前,倒还有个人样,谁想到一回家里,便是个整整个儿的畜生。”
“他怎么书兰了?”霜晚一阵紧张,连手也不由自主地紧攥,未及修剪的指甲刺得掌心微微作疼。
“打。”小满似乎也不肯多提,到底是至交好友的伤心事。“还赌,赌了输钱,便去喝酒,喝了酒,回家又是打。”
“啊?”霜晚惊讶得绣口圆张,“你们家老爷难道不管不问么?——可是他保的媒!”
小满极坚决地将头左右摇了几摇,“老爷说,这少年夫妻,哪个没有几两脾气?待到一块儿过上三五年,回心转意,也就好了。”
“等着人被打死吗?”霜晚一阵毛骨悚然,同时对上官黎的好感也褪去大半,她身为女子,却同一个如此轻贱女子性命的人在一处,实在是令她煎熬得很。
“老爷不管不问,两个太太倒是好心。”小满开口,“二姨太见着书兰姑娘身上有伤,盘问之下知道了她常挨打。便同管家的大太太讲了。”
“大太太管着家中几十个下人,当时便辞退了赖大,将他撵出了府,又拿当初赖大的工钱给了书兰,要她好生调养着。”
果然是女子最心疼女子。霜晚想,这两位太太倒是心地良善,见识也不俗——至少听上去,要远远好过她们那愚陋浅妄的丈夫。
“然后我同书兰便来了这里。”小满道,“书兰姑娘本来便要强,这会儿没了家中那个中山狼,更是勤勉尽心得很。”
“混账没再来寻她?”霜晚心下里有些隐忧,仿佛是一页白纸上边粘着的浅淡墨影。“平白无故丢了个老婆,他怎么肯呢?”
“事儿就出在这里。”小满无奈地叹一口气,“宝林得了圣宠,又生下小皇子,这宫里眼红嫉妒的,可有的是呢。”
“于是便有人打听到书兰当初这事,硬是撺掇赖大来宫里要人。偏偏太子殿下同西宫娘娘还许了。我也是才听到这消息,还请小殿下多留些心,别让书兰姑娘再受了什么害。”
“他敢!”霜晚倒是怒不可遏。“这天杀的拿左手碰书兰,我便砍他左手;拿右手碰书兰,我便砍了他右手——自要他敢来,便别以为能活着走出这渡月轩!”
小满倒是惊了一着。她来这渡月轩也有不少时日,还是头一次见这长帝姬如此动怒,目光不安地四处游弋的当儿,恰恰好好碰上了一边墙上悬着的长剑。
这长帝姬,大概也是个不好惹的。小满反倒是觉着,霜晚这在外间人看来“泼悍”的言行,也格外有些惹喜。仿佛是一枝儿可爱又扎手的玫瑰花,自然不会惹来贪花的登徒子采撷。
话虽如此,人却不得不多留个心眼。第二天霜晚同小满守了半日有余,霜晚不由得多问一句:“他来讨要书兰,为的是什么呢?”
“赖大这人,向来恶习不改,狂嫖烂赌的,手头时常紧紧巴巴。大概这番忽然想到他那媳妇,为的便是图书兰那点儿颜色,押在青楼,也能换个好价钱。”
“逼良为娼可是重罪。”霜晚气得银牙紧咬,半晌才冒出一句。
天色将将擦黑的当儿,外边来了十几个宦官,为首的那个一身青布衫,袖边破了一块儿,满面怒容,狰狞得仿佛是壁画中阎罗殿里的小鬼——正是那赖大。
赖大身边还跟着个宦官,装模作样地立在那儿:“兹得知渡月轩民女赖杜氏,背夫私逃,藏匿宫中,又勾搭太子太傅,行迹恶劣,特令其夫赖大领回管教。”
“勾搭太子太傅,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勾搭法,啊?”朝云的火气倒是炽旺得很,“虞先生一心照看小殿下,还被这样编排,你们的良心莫不是教狗吃了?”
“是拿去给太子和药了吧。”阿盖每到气急攻心时候,讲话总是阴阳怪气的,三分诡异七分恼人。
霜晚立在渡月轩门口,手中还提着那柄长剑——书翠已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可不能这样任由着好端端的人被折磨成行尸走肉。
“我,大梁钦点监国公主,亲手夺过不少人性命。”霜晚冷然开口,皮笑肉不笑的。“还有哪个不长眼,要照这剑上撞么?”
“当心。”耳边一句低语,却是那平丘赶来,正同霜晚并肩立在一道。
赖大见这阵势,早已怯了几分,却又不肯这般善罢甘休:“我可告诉你们,我有娘娘谕旨在身,……哪个敢拦?”
“我!”霜晚一个自以为十分轻捷的闪身,提着剑照那赖大头上便是一劈。——若不是被人陡然撞开,只怕赖大的损失便不仅仅只是一只耳朵了。
“顾思平!”这会儿轮到虞平丘动怒了。
“内廷要地,谢绝武兵。”顾思平缓缓道,“身为监国公主而提剑伤人,小殿下也该关照前程些。”
话音未落,面前早直挺挺一剑袭来——是霜晚。前番挨的那一掌,她这会儿仍不甘心呢。
顾思平到底是武艺高明,连鞘拔下佩剑,只一挡,霜晚手中长剑便又被震在了一边去,只留下霜晚满脸讶然。
“安分点。”顾思平微微皱眉,似在叮嘱霜晚,也仿佛是在警告平丘。又带着些鄙夷神色看向霜晚:“腿不利索,闹腾的动静倒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