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霜晚已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见过说书人这样讲，但隐隐约约地觉着，既然大家都这样讲，那便必然有其合理之处。——比如今天，这事。
“今天暂且先不要去找陛下。”瑾昭仪进来，面上带了些罕见的忧急神色，好心提醒霜晚道。
“为什么？”正好赶上春困的尾子，霜晚起的分外迟，鬓松钗斜地揉着昏蒙不清的眼。
“你皇父下朝回来，脸色便一直不好。”瑾昭仪道，“这当儿御马监新得着个消息，还未张榜布告长安百姓，我也是将将听了的。”
御马监？霜晚已好久未听说过这部门，今日乍然见瑾昭仪提起，不由觉着这事情愈发出乎自己所料，“那不是管兵符的地儿吗？”
“是呀。”瑾昭仪一点头，“我听人说，天水、太原两郡公反了，正带了几十万大军预备直扑京城呢。陛下这会儿劳心军务，你万万不要再去惹他生气！”
瑾昭仪这句话倒是让霜晚懵了个全本连台。脑中只剩一个“反”字萦绕不去。
天水郡公。霜晚细细回忆，这人听着倒是耳熟，竟是去岁里献佛骨舍利、送圣僧来京的那个。
她还记得去岁的春日里，同虞平丘一道完成的那封奏折。——数万言，薄薄的一小叠纸，却将这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惹得雷霆震怒，远远地抛去那穷山恶水的潮阳。
现在倒是一语成谶了。霜晚不晓得该说虞平丘料事如神，还是该讲她皇父庸懦大意。
霜晚愈想愈觉着心烦意乱，极想去御马监看看，这样紧急的军情，必然会与兵部商讨。至于运筹帷幄、千里御敌，她没这个本事，也想都不敢想，只是她到底还不放心：叛军此刻在向哪处进兵？信天道是否安好？预计几日会到长安？
霜晚从未亲历过兵戈纷争，仅有的一点点认知也是来自于史书与传奇本子。她稍稍定了定神，开始尽力回忆自己先前从那些书里读来的只言片语：良将劲弩，谋士运筹，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可真的若是开了战，便是一条条人命了。霜晚想，她听过丽妃薨逝后邓府的哭号一片，亲历过与书翠的阴阳两隔，一个人的死尚且会使人悲恸至此，那成千上万个人的捐躯呢？
是将同样的悲剧，不间断地上演成千上万次。
半路上遇见孟环，也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霜晚问时，他刚刚自御马监回来。
“御马监的兵符已全数出调了。”孟环告诉霜晚，“臣猜，这必然是场硬仗。”
“那……”霜晚的忧虑算是坐实了，“可以打胜吗？”
“我军人数上较之敌军多十万。”孟环答，“臣亲耳听见陛下同兵部尚书讲的。”又安慰霜晚道，“兵部尚书对此战颇有信心，天时地利人和三捷并举，我军必然能赢。”
“兵部尚书讲，此时不声张，为的是不引起上下恐慌，稳定军心。至于战局，”孟环清清嗓子，复述道：“大人说，一定能御敌于千里之外，他有生之年，贼虏铁蹄休想踏入关中半步。”
这兵部尚书倒是个有些气魄的。霜晚寻思。听见孟环的描述，霜晚倒是稍稍安心了些。
御马监里，圣武帝正在同几位朝中要人议事，门前立着两个带刀侍卫，见了霜晚，脸色早黑了三分，“陛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小殿下还是请回吧。”
霜晚正在犹豫要不要同他们争论几句，转眼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道高挑人影，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便是拖去一旁，正是顾思平：“小祖宗，怎么有了身子还四处乱转哪？安心回去歇着不好吗？”
“哪个是你家小祖宗？！”霜晚微微不悦，但仍是让顾思平硬送了回渡月轩去。
“方才太子殿下要进去看，还叫逐出去，挨了二十板子呢。”顾思平苦笑着解释。
“你不是武状元么？”霜晚冷着脸瞟了对方一眼，话里分分明明带着刺：“前方有战事，你恩师又是兵部尚书，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怕是会让给你罢？”
“我，我”顾思平一犹豫，老老实实开口：“轮不轮得到我，我也不晓得。——朝中那样多宿将在呢。”
“真若是战局吃紧，也未必会兵犯长安。”顾思平自打哑了嗓子，待霜晚总是和和气气的，仿佛一头顺毛的驮货牲口，一脚踹上去也未必能嘶鸣一声。“真若是敌寇来势凶猛，还可以教你夫君带兵入关支援呀。大食风沙、龟兹殷富、柔然凶恶，也未见他怕过半分。”
还有办法好好交流么？见顾思平言带讽刺，霜晚更恼了，只挥挥手将那人撵出去了事。
今日虽已近夏，这天却是晴得恰到好处。霜晚望着廊下的温吞日影出神，冷不防那笼红嘴绿鹦哥扯着颈儿向外间梅树梢上啼鸣一声：“阿盖！”
“阿盖！”
若是会人言，怎么只学会这两句。霜晚不由自主失笑。“朝云，鹦哥该喂了！”
阿盖在看着炉子，素漆陶罐里香气扑鼻，内务府特地送来的乌鸡，同那些零零散散叫不上名字的药材简直是天作之合。霜晚想，那汤里煨着飞禽同草木的精华，想来也是滋补至极。
朝云在逗着鹦哥，耐耐心心地教着鹦哥说话，霜晚似乎一瞬间明白，方才鹦哥的“阿盖”，原来是她的有意而为。
宿兰也没有闲着，正专心致志地做着一双红绣鞋，大缎子鞋面上飞针走线，艳色一点点铺散开来。
“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霜晚凑上前，赞叹道。
“小殿下过奖了。”宿兰只是笑笑，“我打小就喜欢做些绣活儿，娘亲还在时，总要夸我手巧。”
霜晚细细看那鞋面，上边正是一只体态胖圆的橘猫，正慵懒地卧着，掌中按了一只绒布球儿把玩。
“这猫绣得倒是俏，”霜晚夸道，“这眼儿可是有灵气得很，赶明儿我找两颗碎松石与你，缀上去更见得好看呢。”
“这猫是我当初养的，”宿兰答，“后来被他摔死了——他当时一门心思要我生个儿子，觉着猫在，有妨子嗣。”
霜晚不知怎的一瞬间想起了素素。鼻头又是一酸。
“小殿下也喜欢猫么？”宿兰带些期许地问。
“当然喜欢，”霜晚答，“我正在物色一只好的呢，待遇上喜欢的，便买了来。”
霜晚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自己儿时，在瑾昭仪的清凉殿里看金鱼，几尾彩鳞挤在同一只斗彩瓷缸里，顶着圆润的眼在小小的一汪水里悠游，分毫不考虑外间事情，满眼只有细白砂子同油碧水草搭建出的，方寸之间的精致。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瑾昭仪随口吟了两句，这两句却穿过十余年的光阴流转，在如今的她脑海里萦回不去。
渡月轩像是一只螺壳儿，虽说地方不大，但也着实精巧得很。而自己又何尝不是那缸中几尾游鱼的其中之一呢？困在这径寸二尺的缸里边，自以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实际上却任了外间人搬动摆弄。
“请小殿下用膳。”一闪神儿的工夫，宿兰已洗净了手，正招呼霜晚用餐。
因了“有喜”这层缘故，渡月轩的饭食总要比其他宫的丰盛一些。朝云本就是老饕秉性，近来阿盖在她的影响下，也愈发胃口大开起来。
“多吃些，再长高点。”霜晚先搛了只乌鸡腿儿递在阿盖碗里。“你看，朝云小你两岁，身量还比你高呢。”
“我寻思大单于年纪比您青，这个头也超出小殿下不少了呀。”阿盖倒是分毫不肯示弱。“身量同年纪又没多少关系。”
不知怎的，霜晚倏然之间觉着，这样的日子，被并无多少差别的事拉得悠然又漫长的日子，似乎更有趣一些，远远胜过戏台子上那些跌宕起伏悲欢离合。
那些故事不过是闲人的乐子。霜晚想。真正经了事的人，才不会向往那些。譬如，譬如——
霜晚思绪稍稍顿了一顿。不知怎的，虞平丘的形影倒是颇执着地向她眼前冒。
厌倦京华烟云，一心只爱闲处乡野，那是朝中京官们常出口的话，虞平丘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念头。霜晚想，真正经历远谪的人眼里，这些话都是信口开河的胡扯，而同样——
那些长安城里自诩“游侠”，一心等着建功立业的少年，也断然不会贪念那乏味漫长的太平岁月。他们眼里的兵戈交锋，还是属于演义里将军的：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师。
舍近求远，舍太平而喜乱世，本来便是买椟还珠的愚蠢想法，只将衬托的东西捧得高高，却把随侯珠用来弹千仞梢头的鸟雀。
这样的一天竟然也便随随意意打发过去了。霜晚想，如若不是早上瑾昭仪那番话，这一天里，她会有这样繁杂不止的想法么？
三更天里，宫中却嘈嘈杂杂，马蹄声不住地在宫道上哒哒作响，雪片般的急报鱼贯直送入谨身殿。
“信天道失守！寇军直奔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