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谁都看出来,你对霍司令有意,且不说这人是不是还在世上,即使在了,只是那风。流倜傥的军官是不是还记得你,还能留着你赠予的香囊,依弟子看来都是未可知啊。”
“你这孽障,休得再胡言乱语!”
“师傅,不是弟子以下犯上,也绝非为自己考虑,师傅对我们班子有恩,就算是众弟子跟随师傅吃尽甘苦,只要师傅不放弃我们这方院子,弟子就算是丢了这条性命也愿意追随师傅,只是弟子看着你心中有结,守着这梨园,日渐消瘦,弟子替你不值,看在眼里实在于心不忍呐!”
“闭嘴!你若再不闭嘴,为师现在就将你逐出师门,永不得再踏进我这戏台一步!”
“师傅!今日就算是您将弟子千刀万剐,弟子决心已定,也一定要讲这些时日憋在心里的话尽数讲出,因为弟子知道,师傅现在是进退维谷之势,家中兄长一家被奸人所害,岌岌可危,梨园名声在外,师傅又是远近闻名的名角儿,如今小人当道,师傅能做到独善其身已经不易,又要拖着我们这一大帮门徒,如此的内忧外患,弟子作为班子的大师兄岂有不替师傅分忧的道理!”
“休要再说,休要再说了。”
“师傅!弟子不能不说啊,如果今日弟子因惧怕师傅不肯将事实说出,那恐怕没多少时日,这憋在肚子里的话就再也没处去说,将来就算找了个知心的人倾心交谈,今日之言也早已成了无用之语,只能平添了烦恼。”
“休要,再说。”
眼前的人虚脱了一般兀自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握着茶杯的手早就脱了力,没了骨头似的垂在身侧,青衣白袖纹着朵朵兰花,此时挂在身上,倒像是没了根茎的小草,在风中飘荡的让人心疼。
“师傅,前几日那洋军头领萧先生又派人来,出十箱金子包咱的东厢客房,十箱啊师傅,别说一个东厢房,就是要租下咱班子,登台给他唱个一年半载,弟子也愿意,还管他什么正人君子和卖国走狗呢,活着才是真的啊师傅。”
大弟子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戏班主心中感念,有苦无言。
“为师后院便有,明日便将那十箱金散尽,各寻出路去罢。”
“师傅,您莫说气话啊,您明知弟子并非贪念那金银,只是现在这形势,怕是您收了那金银,才有命啊,萧先生倾慕您已久,如今如日中天,恐怕再难用那副清高孤傲的样子给拒之千里,这几日已有巡逻的官兵找小徒弟们的毛病今早小凳子就因为错拿了对过茶馆的一个木凳,被官兵打了个半死,现就躺在他们那一辈的大通铺上不能动弹啊。”
“什么?竟有此事?那无良的官兵竟如此欺辱我门弟子,岂有此理!”
“师傅,如今普通百姓都朝不保夕,能逃则逃,咱们梨园六根不净,多少双眼睛贼溜溜的盯着看呐,看这形势,只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日不多了。”
“咿呀,将军啊,何不早卸甲,何人在这里等你归家。”
那一晚,班主满眼泪花,捏起那副盛名一时的兰花指,金嗓开腔却不肯声贯长虹,只深深浅浅的吟唱一曲。
“江南儿女厮,脉脉情归不似油雨矜贵,念你心中似撒盐纷飞雪,盼你盈亏着故人青绾,满玉一弧也只朝夕,何故让人心苦寒呐,官人。”
后来,班主真的就拿出了后院里埋着的十箱金条,大部分散给班里的门徒,拿出一些来差遣不肯走的小徒们在梨园门口开了粥铺,施给过路的穷苦人。
余下的钱班主请了熟识的北方师傅,将梨园有些韶色的门脸装饰一新,红墙青瓦,雕梁画栋,耸起的门楼好不气派。
自那以后,人们都传言梨园的班主疯了,遣散了戏班子,留着几个小童日日打扫不曾有一名客人的戏园,却日日听得见婉转悠扬的唱腔。
“将军呐,早卸甲,何人在故园等你归家。”
大约是半年之后,洋军首领萧镇楠领着一帮兵借口搜查前朝遗物抄了梨园,班主被赶出这园子,临走时还是一身素白长袍,领口一朵艳红冬梅,手中一把诗词折伞,好多没见过班主的围观百姓开了眼,回去都说,那梨园的班主是下了界的神仙,风。流态度一点也不输古代的帝王,只是那般俊俏的模样,却像个大户人家庭宅深院养着的小姐,好看。
“那再后来呢!”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二十三年前的腊月,那一天隆冬飞雪,素人一身红衣投了井。”
“你在场?为何不拦住他?”
“我想拦,可他说我霍恩启这辈子,家国一面,他独一面,他只要我万事不骗不瞒,足矣。”
于是隆冬新雪,腊月廿八,没有遗物,没有遗言,没有遗体,一件戏服伴着一。夜冬雪,一代名伶瞒着世人悄然下葬。
“他走的可好?”
“不好。”
典狱里,那人穷凶极恶,暗无天日的牢房和惨无人道的刑具磨去了他最后的风华,临走时他抱着那口井水说。
“人人道我绝代好华,殊不知我身世坎坷,下辈子莫要我投胎做这娼妓戏子,凭白辜负了这世上情深之人。”
“那前朝遗物可真存在?”
“恩,在他身上,随他去了。”
“可惜了。”
“你可也觉得我是负心人,不值得他错付了半生?”
“未可。”
“后来我找到了他的大徒弟,当年与他师傅一起被抓进了牢房。”
“师傅说萧镇楠为人阴险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等沽名钓誉之徒一旦得势,必将成为国家和民族的大患,所以至死也不肯将那前朝的秘密告知与他,当年也是我将师傅与你之事告知与他,原本想着他感怀你二人一片真情,会放我梨园一马,却没曾想那人衣冠禽。兽,竟对师傅下此毒手,可怜了他老人家在牢房里,受尽折磨,我们师徒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被放出去,回到梨园寻前朝古物的时候,那时候他已是满身血迹,瘦骨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