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他待在那里,不要让我看见他!这个没用的废物!”
胡海阔逐渐有些歇斯底里,骆铭心忙作手势不要动怒又致了个歉,胡夫人抬手拭泪,场面一度僵持。
骆铭心只得先退出病房,没想到不一会儿胡夫人紧追了过来。
这个姿态雍容但满眼都是哀痛的妇人小心翼翼的看着骆铭心,终于问出了一直紧压在心口的话语,“阿宇他,他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两鬓霜白,双眼浊黄,只看一眼,骆铭心仿佛就看到了那些难眠的日夜里,她偷偷哭泣盼望与独子团聚的模样了。
他无法再给出那个肯定答案,只是道,“胡宇的主治医师嘱托我,想要约见胡宇的双亲一面,如果您同意,我近期安排你们……”
“不!不行的。”她摆手拒绝,华贵的珍珠手链在嶙峋的腕骨上摇摆,仿佛随时脱落分离。
“早几年见了太多次了,从国外到国内……”她的叹息里带着泪意,“我先生失望太多次,已经不能再面对这种打击了。抱歉啊医生……我是想,如果你们真的有什么新的治疗方案,都可以去做的……我们可以,电话沟通,或者我派个人……”
“那您呢?”骆铭心直视她,“您真的不想见一见自杀不成从鬼门关前走过一趟的胡宇吗?”
“我……”
她背过身,看着地面,身形摇摇欲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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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就不同意见面呢?这让我们医生很难做啊,难道他们不明白很多患有心理疾病的病人的治疗过程都跟家人的参与配合息息相关吗?还有什么办法吗,学弟、小骆、啊……骆同学骆校草?帮帮忙~”
骆铭心低头整理病历静若磐石,静文像是个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嗡了许久,牙口都快生了锈,对面的人都不为所动。
终于偃旗息鼓歇了会。半晌后,“几点?”她问。
骆铭心侧目,看的是腕表上的钟盘,“四点出院。但不见得就不会提前离开。”
“骆医生……”静文半蹲下,对着地板砖无力的“嘤嘤嘤”狂嚎,“你不是说胡宇的母亲很想见自己儿子吗,如果胡先生不同意,那你就帮我游说胡夫人吧,我就想简单的聊一聊。帮帮忙……我请你吃饭?一个星期,不,一整个月!”
骆铭心看着她。心里想不明白,自己端庄的学姐是什么时候疯的?
静文慢慢挪步要上前来抱他大腿的样子,“帮帮忙啊……”
骆铭心推着椅子一起往后撤,静文一个飞扑过去,稳稳抱住。
——噔噔噔。
有人叩响了休息室的门,清脆的三声。
骆铭心转头,看到锦鲤好奇的瞪着双眼,眉心却有一弯难得的褶皱。
“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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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后楼有个小花园。阳光漫好时总有出来透气散步的病人四处溜达。
锦鲤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树叶间隙漏下的光影也在随风舞动,她抬头看着夏日树荫有些出神,余光里看到骆铭心拿着两罐果味饮料走近。
他打开一罐拉环,“呲啦”的气泡声把锦鲤的目光拽了下来。
“谢谢骆医生请我喝饮料。”她说,双手接过除了那瓶被打开的,没有打开的那瓶也拿在了手里。
白嫩的指尖拨在拉环上,轻轻一勾,她把拧下的拉环放在椅子上,再把饮料递给骆铭心,“我力气比骆医生大,以后我来帮骆医生开罐子或者拧瓶盖吧。”
“……”骆铭心。
静谧的语调低声娓娓诉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也满腹认真,虔诚到近乎有些莫名的禅意。
骆铭心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冷不丁瞳仁里被燎了一下火星般,低下头,半晌才回道,“谢谢。”
“不客气……真好喝!橘子味的。”
锦鲤笑着摇摆了两下,才指了指亭子里的两位,“刚刚那位姐姐是骆医生的女朋友吗?”
画面倏地倒回到半小时之前,骆铭心手足无措的从休息室的椅子上站起来,一句“你……我……这……”没咕哝清楚,静文接了句,“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全靠你了啊小骆!”
骆铭心一时心间被打翻了百十来瓶调味料,才在大脑当机的刹那同意了帮她约见胡夫人这事。
说是约见,其实并非那么坦诚,他趁胡夫人给丈夫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约胡夫人来楼下小谈,静文的出现是先斩后奏的。
胡夫人认得她,当下就明白来意,瑟缩的在凉亭里低下头,静文还没开口,她便哭出声来。
骆铭心解释:“一个朋友,也是关系亲厚的学姐。”
锦鲤喃喃点头,认真品味着橘子味饮料,丝毫没有在意骆铭心小心谨慎的收敛自己的纠结和紧张。
又是好一阵沉默,他放下了手心里的拉环,与锦鲤放下的那个并排躺在了两人中间的椅子上,光影折射出铝制品明亮的反光。
“你来医院是……”话语一顿,他又换了个说法,“我还没到下班时间。”
“对了。”这话终于提醒到了锦鲤,她转过面,热烈的看着骆铭心,“我去找我包包的时候,遇到一个很热心的保安大叔哦,他说我掉的包包被骆医生拿走了。”
锦鲤朝他伸出手讨要,弯弯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骆铭心脑子顿了许久,才抬了抬眼镜低头轻抿了口饮料,齿间都是凉饮里浸透入肺的凉意,“确实在我这。晚点拿给你。”
“谢谢。”
“你包里那本笔记——”
该死,大脑当机是不是还没好?
“你看了?”
锦鲤得意的瞅着他,“我最近在读西游记,马上就要读水浒传了。”
“就……误翻了一下。”
锦鲤开心的荡着腿,突然语调一转,“怎么吵起来了?”
骆铭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凉亭里驻谈的身影里多了个人,上衣换了常服下身仍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胡海阔正在凉亭里大声呵斥着什么,扶着廊柱站得不太稳,一副随时要因为暴怒而炸膛的样子。
“不用跟我们商量,你们医生自己看着办。”
“还想了解什么!有什么好了解的——他从小就孤僻怪异,成天打架闹事,一管教就离家出走,这样了解够了吗!”
“他就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他不折磨死我,就不算完!”
“我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我给了你们钱,你们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胡海阔慢慢弯下腰,歇斯底里的咒骂逐渐也嘶哑起来,胡夫人抹泪不敢靠近,静文满脸凝滞无措,骆铭心小跑上前,慢慢扶起他却被猛地一推,胡海阔脸上病态的臃肿染上了激动的红,他死死瞪着骆铭心,“你就不要救他就好了,也不要救我,就让我去地底下问一问他,来世还要不要这么再折磨我一次!”
骆铭心心间一搐,全身血液冰寒彻骨。
“作孽才成了父与子,害人害己……”
年近六十的老人呛咳起来,反复深呼吸的胸肺像是运转过度即将失灵的机器。
“您别激动,胡先生,我先扶您坐下……”
骆铭心着急的手再一次被重重拂开。
“是我对不起他吗,我生他养他,为了他放弃了国外的生意,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该疯的是我才对啊……”
老人慢慢的坐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艰难呼吸,衣襟里厚厚的纱布下,那个脆弱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带着企图崩坏整个身体机能的强力威胁。
——“您别生气。”
在难以自控的悲伤里,一个轻柔的声音俯身而来。
她不容拒绝的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温柔的语调里仿佛落下了镇压地动的巨石,把人起伏不定的心田一下子砸平了:
“您别生气,别激动。别害怕……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锦鲤说,源源不断的吸收着老人身躯里源源不断爆发出来的“灰尘”。
老人哑然的看着她,张着嘴却再找不回话语,许久,眼中掉下泪来,顺着脸上的皱纹蜿蜒而至视线里的每一寸地方。
这个向来固执、雷厉风行的商人好像站在高岭上骤然回头,背后却并不是狂疾的风,不愿面对的却急急追赶不放的那些惧意全被洗涤成了最本质的模样。
他形销骨立;
他挺拔如杨。
“阿宇啊……”
他喃喃念着,后半句隐没在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里。
“没事了没事了。”锦鲤拍拍老人的手背,把他交给骆铭心。
整个过程只持续不到一分钟,肉眼可见胡海阔那些爆发的情绪被抚平或者说被生生夺走,刹那有如换了个人一般,骆铭心震惊的看着锦鲤,却只看到她一脸疲惫跌坐在地动也不想动的样子。
好像……很累?
好像……很难受?
“帮我把胡先生扶回病房。”
骆铭心探完脉搏,才放心的把胡海阔搀起来交给了静文,静文离去的时候还不住回头看着锦鲤,仿佛看着什么怪物。
“你没事吧?”骆铭心等了许久都不见锦鲤抬起头,朝她伸出手,“先起来吧。”
锦鲤不动,虚弱的叹气,“等会,我坐地上挺好的。”
骆铭心刚欲撤手,却忽地换成双手握住了女孩的双肩,仅凭自己的力气,几乎是把她半抱起来一般,然后放在了椅子上。
锦鲤疑惑的看着他。
“地上凉。你穿得……这么少。”
“喔~是又走光了吗?”锦鲤气恼的垂着头,整个人失了生气,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骆铭心:“没走光。”
锦鲤拍了拍被蹭脏的裙角,小声嗫嚅着,“这条裙子鹿言很喜欢的……我回去要,好好洗洗……”
说着说着声音就哑了,没什么气力一般,只能默默瘫着休息。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骆铭心蹲下身,执意与她对视,审视着她五官里每一个模棱两可的信息。
锦鲤愣愣的看着他,头慢慢的往下坠,两人几乎额头相抵。她隔着那个镜架认真的回应着骆铭心探究的目光,话语仿若耳畔的呢喃钻进骆铭心的耳廓里,轻如羽毛,“他的悲伤一瞬间被恐惧放大了,他在害怕,骆医生。”
她闭上眼睛,额头也终于低下来。
仿佛是再也无法承受那颗头颅的重量,只是想靠着骆铭心的脑袋歇会一般。
锦鲤:“那你呢,你的悲伤这么多,是……也在害怕什么吗?”
……品味在体内翻腾的“惧意”,锦鲤心里酸涩难堪。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告诉我,骆医生……
你也正在被不为人知的恐惧摆布着吗……?
我能救你吗?
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