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铭心一定没想过这个夜晚会这么转折——锦鲤从她的怀里抬起头，眼底的眼泪还没干，就笑着道：“要试试吗？”
“……”骆铭心怔了怔，“什么？”
锦鲤指着天台：“从这里，跳下去。”
她眼里忽然烧起来一摊火，余烬一般的星子，似乎是意气勃发的，要完成谁未竟的心愿。
骆铭心一整晚混混沌沌还没搞清楚，就被她拉到天台边缘，视线下的昏黄路灯远得已经看不清真切，如同散开的一团烟。小巷子里依然影影绰绰堆满了杂物还是垃圾。
什？么？情？况？
她模仿胡宇代入胡宇视角他勉强还能理解，模仿达人本来就是个满级的王者，但是……跳楼？！
骆铭心险些惊掉了眼镜，就觉得钳着自己的那只手，力度之大，和当初把他从死神手上抢回来时的感觉……一毛一样！
锦鲤拉着他向下看，“来，跳吧。”
“你认真的吗？”骆铭心声音低沉，为了不辜负不久之前这里还沉痛的氛围，他仅仅挑了挑眉。
锦鲤点头，无限向往的道：“那就测试一下吧——跳下去，这混蛋一样的世界，到底能不能终结？！”
一时落针可闻的安静……骆铭心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落在她下巴上的一个被蚊子盯出来的包上，始终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
锦鲤已经跃跃欲试了，反复踮起脚后跟，预备起跳的架势做得十足，全然不把这道水泥做的围栏放在眼里。
骆铭心想……
不，他不能再想了。危险警报从心头亮起来的一瞬间，他就抱住女孩的半个肩膀往后拖，他明白——万一这个大力士突然发力替他做了决定，他是万万勒不住这头临崖之马的。
“骆、骆医生？”
“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骆医生往回拖，锦鲤往前钻，但并未使出全力，明显还想和平洽谈的道：“不吃了，赶早不如赶巧，咱跳吧。”
“别了别了……”他苦丧着脸，感受到了自食其果的恶意：“太晚了，回家，回家休息！”
“不，我就要试试……”
……
往来反复，大汗淋漓。
悲愁化作闹剧在角力。
“我请客！十盒冰淇淋怎么样？”
锦鲤站住脚，回头看了看他，犹豫不决踌躇不前。骆铭心额角都沁出了冷汗，谨慎的看着装载着两种念头不断冲锋的女孩，继续在洞门抛食一般的引诱，“草莓味的，巧克力味的，香草味的……”
他犹疑道：“先吃再……”
最后的字眼被模糊掉，锦鲤却会意的点头。“好。”
·
安全从天台上下来，没过几步路就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门前有桌椅，骆铭心在这里，给他的救命恩人上过药。
锦鲤跟着进去挑冰淇淋，很认真的掰着指头数了十盒，不怕冷的搂在怀里，骆铭心结账的时候很心塞。
两人相对坐回了原位，锦鲤才发现十盒冰淇淋的对面，放着一罐冰啤酒。
骆铭心沉着脸看她忧愁彷徨但一下不歇的干掉了第一盒冰淇淋后，才“呲啦”打开了啤酒……
刚抿了一口，对面幽幽的问：“什么口味的？”
她的背后不远处，那光秃秃的十二楼天台还在翘首以待，但那独属于“胡宇”的角色，却被她短暂遗落在原地了。属于本我的灵魂开始忘我的争食。
“不是饮料。”
“哦。”锦鲤埋头，颤巍巍的挖了一勺冰淇淋递过来，“要交换吗？”
“……”
骆铭心叹了口气，把啤酒推过去。
·
锦鲤打了个动静不小的酒嗝。
再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珠子幽幽的打着转，聚焦一点点涣散……骆铭心皱眉：“你怎么了？困了？要回……”
他眼疾手快的扑过去，用手掌接住了那个差点生嗑在桌面上的脑门。
醉了？还是又困到忍也忍不住了？
女孩绵长平缓的呼吸喷洒在他指节上，轻飘飘的空罐头，被风缭在地上清脆的滚了两三圈……
骆铭心静静的看着她，心里的沉重却像拔节疯长的竹苗，怎么也抑不住。
·
锦鲤一睁开眼，正对着就是骆铭心近在咫尺的脸，见到她醒来，怔楞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还枕着他的手掌，两个人趴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桌上，头顶星子廖亮，空荡荡的街道隔着老远才传来一两声觅食的猫叫。
不知道几点了。
不知道睡多久了。
被代谢蒸发的除了酒精，还有所有的疲惫和悲伤。
她的亮盈盈的眸光除了蓬勃的笑意，再无其他。
骆铭心一言不发……只觉得手臂发麻发酸，却像是卡了壳的木偶，依然保持拖着女孩下巴的动作。
两个人就这么楞楞的看着对方……
没有言语。骆铭心自觉任何可以询问的话语好像都不恰当。
锦鲤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但在短暂的深眠里，那些倾入肺腑呼吸里强大的悲伤不过是一次深呼吸……历历在目的挣扎此刻一点痕迹都留不住。
可是在抛开了耿恒在胸口的“胡宇的情绪”，自己对面的那双眼睛，依然无穷无尽下着雨。
即便他有时笑着，冷静着，疏离着，甚至绅士又体贴的时候……
骆医生并没有停止他的悲伤。
她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争吵，不胡闹，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把自己缩在壳子里与悲伤相伴，残忍而冷静的……骆医生。
锦鲤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角……
男人瞳孔一缩，没有征兆的，下一刻，她起身俯身靠近，然后轻轻吻了自己的额头。
·
崇明路上有一片新式公寓楼，与座望着锦鲤雕像的中山公园背靠背。
层层叠叠的蔷薇花越过墙头，在炽烈炎夏里，洒下一片芬芳和沁凉。
“胡夫人，抽出半天时间就好，我真的需要您和胡宇面谈一次……”
静文站在墙下，落英缤纷里，转身和背着双肩包的锦鲤面面相觑。
“我就在您家门口，您要是方便的话……”
那边再次优柔的挂断了电话。
锦鲤笑着点点头——脑海里自动补足静文医生放下手机时那头冰冷的“嘟嘟嘟”声。
“你好，锦鲤锦……小姐！？”静文奇怪的看着她，“你这是？”
“叫我锦鲤就好啦。”锦鲤：“凑巧，我也是来看望胡宇父母的。”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静文怀疑人生的道：“你们……约好了？”
锦鲤点头：“昨晚有跟苏阿姨胡叔叔通过电话。”
“……”静文满头黑线，随即又郑重道：“那你……要是方便的话……”
距离约好的时间，稍稍迟到了十几分钟。
锦鲤敲门进去，迎人的是胡宇的母亲苏阿姨，门一开，一眼可见空荡荡的房子里清冷得没有人气，屋子很大，干净得一尘不染，不知道是被频繁打扫还是这里无聊得灰尘都不愿意来。
锦鲤捧着一束缺瓣少叶的蔷薇花，满不在乎的道：“路过阿姨家楼下院墙，偷摘的……没有问题吧？”
苏阿姨凝住的眉头微微一展，忍不住笑了：“没被管理员发现就没问题。”
她笑呵呵的要接花束，锦鲤忙道：“我来。好多刺呢，扎了我一手包。”
她十分自在的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寻了个空花瓶，认真的挑拣摆放：“插这。”
苏阿姨静默的看着她，低落的笑道：“我以前就想，我要是有个女儿，也该是像你这样乖巧贴心，讨人欢喜吧……不，”她抚着沙发椅子慢慢坐下来，“我大概是没有这么好的福分，教不出来一个好孩子。”
锦鲤捧着花瓶走过去，珍而重之的摆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楼上传来脚步声，锦鲤再次抢先苏阿姨一步，赶去把胡宇的父亲胡海阔扶了下来。老人家还记得她，倍有好感，昨天听闻她要来看望做客，还特意留意着时间和动静。
锦鲤在两人身边坐下，径直开门见山道：“我这几天，有去见过胡宇。”
两位齐齐一顿，脸色可见的由晴转阴。
“然后刚刚，我在楼下，也见过胡宇的心理主治医生了。”
她被静文拉着拐了个弯，去中山公园聊了一通。“想必静文医生要说的，已经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这次来，要说的跟她不一样。”
锦鲤不着痕迹的握住了胡海阔颤抖的手，轻拍了拍。老先生欲言又止，但终归没有爆发，锦鲤坦然道：“胡叔叔，您曾说——胡宇他从小就孤僻怪异，成天打架闹事，一管教就离家出走，这些话，我要纠正一下。”
锦鲤：“他小时候的样子，您见过吗？”
胡海阔一愣，锦鲤接着道：“您是在他14岁那年回国的吧。”从他刚会走路起，直到14岁，这中间最理想的状态也不过一年多见一次，最忙的那几年，足足有快三年才见过一次。
14岁，只活在电话里的父亲凭白咋现，号称要弥补过往的失职和缺失，以强硬的手腕把胡宇从旧的生活圈子里连根拔起，平房陋巷成了高楼大宅，生活琐碎里所有有关物质的不得意都不再是问题，这个敏感的少年，此后所有的空暇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成功的人”。
“胡叔叔，苏阿姨，我发自内心的尊敬你们，但那些你们不愿意听胡宇也不愿意再讲的话，我必须要冒犯的，说一说了……”
苏阿姨转身抹泪，“是……阿宇，有话要托你告诉我们吗。”
锦鲤还没回答，胡海阔的疾言厉色打断：“我为他付出了我所有的心血和时间，背井离乡，受尽了一个男人能够承受的所有辛苦，怎么？到头来，是我对不起他吗？因为要给他更好的生活而无法陪伴他，我就对不起他了吗？因为我在外面日晒雨淋吃糠咽菜跑断了腿，却没有照顾他学步认字，所以他变成这个鬼样子，都成了我的责任吗？”
他挥开女孩的手，沉声道：“我拼尽了一切，人生也到了最后一步，却还要轮到你来教训我，我是一个多失败的父亲？！”
锦鲤退后一步，但面色坚定：“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做了这么多，以假设他该如何如何来做回应，但凡他有一步的偏差，你都认为他辜负了你的付出。”
“可你，付出的对象从来都不是他。”
“你设定了你自己的人生曲线，前半生的辛苦都是为了你儿子的富足和优秀做铺垫，他必须成为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心里有一个刻量好的‘儿子’的形象，胡宇不是，你就挑剔他，喝骂他，否定他。”
“是的，你为了你‘儿子’无怨无悔付出了半生。可胡宇跟你心目中的‘儿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胡宇不是您想象出来的那个人。但如果，胡叔叔，您要是还愿意，尝试着，单单只去做胡宇的父亲……那就站在胡宇的立场上，看一看，听一听吧。”
锦鲤淡淡的看着他，轻声细气道：“胡宇许过……很多，有关于您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