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寨子终于待不下去了。萧暮很丧地想。
他对着镜子给脖子伤口换完药,一圈一圈仔细包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厚一沓信封,写上“鱼儿亲启”,四平八稳地放在桌子正中央,又调了个个儿,把字朝向大门的方向。
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杂物都被收进了箱子里,只余空空荡荡的家具,主人似乎没有回来的打算。
一屋子书画器乐早被他搬去了书斋或是送给了邻居,唯一打算打算傍身的,就只有一袋衣物和一支尺八。
外面人声渐起,估计是龙门阵快开始了。
趁着大伙无暇顾他,此时离开,正好。
萧暮背上行囊,斜插进尺八,回首环顾了这间庇护自己近二十年的老屋。
一家人生活的过往历历在目,母亲早早病故,眼下父亲也不在了,没有人,家的气息就淡了许多。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吱呀”打开门……
外面站了个姜见鱼。
“去哪儿?”
她刚要抬手敲门,就见萧暮神情落没地出来,还背了个包,一脸落榜书生无功而返的惨样。
“我……”萧暮的喉伤让他几近失语,有气无声地支吾了半天,只能摇摇头,撑手挡着门,不让姜见鱼进屋。
她啧了下嘴:“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跟我去龙门阵,卡在门口做什么?”
萧暮有点慌,一步退回屋里,覆手把门一合,却砰地被人从外面抵住。
姜见鱼后面还跟了条姓越的大尾巴狼,此越姓男子往门口一站,挡住了照进屋内的阳光,只手遮天,在萧暮眼里,戏台上的坏人就该这么出场。
越无疆一手推开门,视线跃过萧暮头顶,扫了眼屋子:“你家真空。”
然后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进了屋,往桌边一坐,冲萧暮背后的行囊抬了抬下巴:“出远门?”
姜见鱼把萧暮推进屋,摁到凳子上,自己则和越无疆一左一右,严厉地盯着他。
萧暮活像是想要离家出走被父母抓了个正着的孩子,不情不愿地被拽回来,低头认错。
他唉声叹气,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递过去,是上次没给姜见鱼看完的那张。
“我不是说过么?”姜见鱼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你一个人没法去救先生,我已经给山下的耳目去了信,他们会去找,而且这个人,”她拇指挑了下越无疆,“他也有手下,会帮忙。”
越无疆轻点一下头:“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些,北凉久攻不下,新占的城池被包围,蛮夷狗急跳墙,便直接派细作来抢能有用武之地之人,或是重金收买,或是胁迫家眷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就算不用也要除之后快,不能让齐蜀拥有人才,据我所知,萧军师不是唯一一个。”
两人同时看向他,表情严肃起来,谁也没想到北凉会这么无所不用其极。
“也是前不久才得知,”越无疆继续说,“当时联军趁夜突袭,若是成功,便可剿灭北凉军主力,一举夺回城池,岂料他们早有准备,提前布下暗哨,诱敌深入,反将联军打得措手不及,杨将军也受了伤。
“这次突袭本应相当保密,只有齐蜀两军参加议事的将领才会得知,但那人数不下二十,更不能大张旗鼓地盘查而动摇军心,至于到底是将领通敌还是隔墙有耳,暂且不得而知,那边已有人在暗中调查。
“前线如此,我东齐官员中便很可能也有被北凉渗透策反的,想把国家从前军到朝堂彻底搅乱,不过目前还不能确定其人,未免打草惊蛇,此来西蜀,也是要和蜀皇商议此事,要他警惕自家朝堂。”
越无疆不光是千里追妻,更是以此为旗幌来办公差。
未免节外生枝,就只有他和越承弼两人前来,哪曾想会撞破了宁阳公主的秘密,也算一件收获。
“这应是绝密的内情吧,”姜见鱼微微蹙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不是……”
“不受待见的废太子么?”越无疆接上她话,“我说过,有些事情现在无法相告,你只要信我就好。”
他又看向萧暮:“你想要救父的心情我明白,但萧军师的事,不是你一个人或一个归云寨的事,事关前线战事、天下大事,我不会坐视不管,也请以大局为重,不可妄自行动。”
姜见鱼看着他,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越无疆方才还是一个死皮赖脸讨口脂吃的登徒子,谈到正事,转眼就露出端凝的威严,说出来的话铿锵动心,让人闻之便不由地俯首听从,原来这才是他“王”的一面。
萧暮纠结地抠了一下桌面,像是抠掉一块心结,随即起身,端手朝他作了一揖。
再抬眼时,目光中已经少了几分躲闪的神色,像是通了窍般的豁然开朗,妄自菲薄也许并未完全消退,但已然不在陷于兀自卑微的泥潭。
姜见鱼心归他人对他来说或许是道槛,高山一样横亘在面前,一度觉得这辈子都迈不过去。
但当有人来拉他一把,将他从泥潭带向更高的山峰,便恍然发现:天下之大,比起鱼儿,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同样值得他去关注。
开悟仅一瞬,再回过头去看,以往那些不能自拔的烦闷不过都是庸人自扰,只因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广,如同卑微的井底之蛙。
萧暮打开小本子,翻到一页给越无疆看,上面写着:有劳,多谢。
又翻两页:在下谨记。
越无疆稍一颔首,想到他爹被挂在马背上的身影,也想起了冷烟雨的背影。
这时,黑八郎地动山摇地跑过来,朝屋里招了下手:“大王,啷个在这里噻?快些,龙门阵开局唠,弟兄们都坐下了就等你嘞!”
姜见鱼应声而起,瞥了眼萧暮:“还背着包干嘛?扔咯,跟我们一道过去。”
萧暮愣了愣,和越无疆对视一眼,再看回来时,眼里重新盈上了昔日一贯的温暖,点了下头。
……
……
青岩山北,太行山,井陉关。
齐蜀两国北部以太行山为界,太行山脉南北走向,地势极险,难以翻越,却天然形成了八处隘口,当地称“陉”,乃为太行八陉。
中原北部的东西商旅皆由这八处陉关过关通商,贸易往来,其中属井陉关最为繁忙,因为井陉关也是北凉商旅入境中原的重要关卡。
自齐蜀联合向北凉宣战后,两方已经关闭了多个北出的关门,仅个别几处可以通往北凉,除了当兵的和当差的,其他人只出不进,井陉关便是其中之一。
这里除了南面有东西开的关口,北边还有一个,通向北方。
而这北关口的位置非常别扭崎岖,挤在山腰的一条羊肠小道上。
城楼很瘦,门洞勉强通过一辆马车,一个拒马就能挡个严实。
楼上插着四面东齐长旌,说明这里是东齐地界。
小楼看着寒碜,却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千年前就窝在这儿了,毁了建,建了又毁,“楼生”跌宕起伏,历朝历代都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翻修布防。
以往还有北凉商旅从此处南下中原经商,井陉关虽险,却是几大关口中离建安最近的一处,出了太行山向东,车马七日就能抵达。
“……关外的人们为了能快点挣钱,苦点累点也愿意,后来啊,起了战事,买卖不好做了,就都走喽,前两个月还有不少蛮子从这离开,皮货都卖不掉,什么样运来的什么样拉回去,那会儿老朽这摊子边上站着坐着全是人。
“现在啊,北凉人都走光喽,老朽生意难做,也就当兵的和你们当差的才会往北边儿跑,诶,二位官爷,那老爷子犯了什么事啊?一个人流放出去?”
羊肠小道边,支了个简陋的小茶摊,卖粗制滥造的茶水和饼子,每天做不了两文钱的生意,今天却一下子来了三个客人,赚了个大发,挣了十文。
店家是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儿,热络地跟客人们聊了半天,可全都是他一个人在说,难得来客,略兴奋,一开口就收不住嘴。
因为像这三位客人这样打扮的人,一般只吃自己带的干粮,不会肯在外面多花一个铜板。
这是两个押送流犯的差役,和一个流犯。
差役是寻常差役的打扮,平头靴,配官刀,不过多系了一条黑色抹额,倒也不少见。
一人高大结实得像座山,但五官实在平淡,只能说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转眼即忘,又好像瘸着一条腿,尽管极力掩饰了,但走路还是一颠一颠的。
另一个,留了一大把络腮胡,眉毛长得很放肆,整张脸上看起来全是毛,眼皮子上也不知受了什么伤,老大一个疤,几乎把他那只眼睛盖一半,可怖得不敢让人多瞧一眼。
就这么两尊阎罗,扇个巴掌都能叫人送命,押送的却只是一个竹竿似的老头,白须白眉,额头上刺了个流犯标记——一个“配”字。
他虽一身囚衣,手上绑了绳子,但骨子里仙风道骨的气度让人一眼看着便觉不凡,忍不住想要多打听一番。
“不该问的别问。”那山一样的差役冷叱道。
他撂下钱,拎鸡仔一样拎起老流犯,两人夹着他一道走向关口门楼。
井陉关每隔几天就有一批流犯要滚出去,守兵对此见怪不怪,老远就瞧见了这一行三人,粗略查了下文书和符节,很顺利地让他们出关。
又行半日,累得半死不活的老流犯被他们带到关外的一处山坳,那里早已有车马在候着,全是黑面具人。
老流犯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捯饬一番,换了身干净体面的新衣服,擦掉脑门上装作是刺青的“配”字,转眼的工夫,俨然成了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说是翰林阁老也不为过。
而那长着络腮胡的差役也变了套行头,变回被称为“冷先生”的白面具。
比起他那以真面目示人的高大手下,冷烟雨好像格外介意被人看到脸,连自己人也不给看。
没了面具,他就用满脸胡子将自己藏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
人若怀揣恶意,纵是身披万丈光芒,也绝走不出心中的阴影。
萧郁懒得看他,专心致志想着见到北凉王后该怎么跟他扯淡。
一个黑面具手下在外面收到一只信鸽,解开信筒交给冷烟雨。
他只看了一眼内容,不发一语,把信纸烧成灰,缓缓沉下一口气:这帮窝囊废,怎么又让段子初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