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者,男为优,女为伶。
袭风此人,集二者之长于一身。
男子之形高挑修长,女子之容眉眼细长,还披着一头未束的长发,黑衣黑发,白面红唇……
这他娘是个顶顶好看的男鬼啊。姜见鱼心叹道。
他带着适宜的温柔浅笑,欠身让过门口的珠帘,朝姜见鱼深施一礼:“承蒙江公子厚爱,袭风特来谢过。”
那个在台上健步生风、眉目凌厉的武生,细瞧素颜竟有女子的林下风气,修长的十指端在面前,姜见鱼心里一阵舒适,笑着摆摆手:“不谢不谢,你开心,我也开心,各取所需,谈何言谢?”
这话倒是直白,袭风礼貌地低了下头,正要开口说些客套话,却被她一句“瓜子吃不完可以送人”给堵了回去。
他忍住想要抽眉的冲动:“……好。”
然后就像约好了似的,两人同时无言。
袭风在等她还有什么要求,一般来说,客人会请他单独再清唱一段或是拉拉家常的也有,不知这位会不会想跟他一起嗑个瓜子。
他虽是被召来的,但除了进门和行礼之外并没有躬身之态,依然保持着台上那般挺拔的站姿,神韵不变,眼角笑意未减,始终秉持着一代名优引以为傲的优雅气度。
而姜见鱼“哒哒”叩指敲着桌面,看看他又看看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让三千一百两黄金和二百斤瓜子、二十对银器、一个玉如意、一副珍珠玉佩买来的见面这么一点一点地浪费掉。
气氛安静得近乎寂静。
咕叽——
老鱼的五脏庙也有点寂寥。
“呃咳,”万百戏忍不住提醒一句,“江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姜见鱼正愁怎么不失礼貌地做个了结然后去觅食,就顺着他的话说道:“哦,没了,今日得见袭风一面,实在幸会,以后还来看你的戏。”
袭风颔首:“不胜感激。”
他和万百戏将这位“江”姓金主一行送出包厢,独自留在二楼走廊边看着他们下楼,过堂,出门,目光始终不离那一胖一瘦两个护卫。
正待出门,曹二文背后忽感一寒,陡然定步回头,老眼犀利地一眯,去搜寻那个让他不适的来源,只扫了两眼,就将目光锁定在楼上的袭风身上。
他微笑依旧,冲曹二文稍点了下头,拂袖而去……
万百戏送完客,乐呵呵地揣着袖子来后台找袭风。
后台是一间连通着戏台的大堂屋,中间空了好大的地方,四周高高低低放了一圈架子,练功用的,搁道具的,挂戏袍的,还有不少人在赤膊练功、弯腰劈腿。
找了一圈没见人,万百戏就去问林班主。
“在后院喂猫。” 林班主说。
袭风养了只狸花老肥猫,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许多年,从来不跑丢,上哪儿都带着。
这猫长了副油腻的猪相,一肚子肥肠,跟它主子那优雅修长的身段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不知怎么养成这个德性。
而关于袭风的私事,旁人也问不出几句,他们琼华班总共十几人,在蓬莱阁的一众戏班里是最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入驻两年,万百戏连袭风和林班主的真名都不知道。
但只要这个艺名能给他赚钱,这就够了。
找到袭风时,他刚给老猫喂下一条焦黄的小鱼干。
老猫竟像个人似的地坐在树荫下,两手搭着膝,肚子叠了几层褶,仰头等着下一条鱼干。
袭风这个在戏台上挥刀叱咤的潇洒武生,此时弯着腰欠着身,完全没了人前的风光,颇有些侍奉猫主子的奴隶感。
老猫仰头“喵呜”一声,皱眉催促袭风赶快喂食,张口接住鱼干,龇牙咧嘴地嚼了下咽,又歪头看向万百戏,意犹未尽舔了下嘴,咧嘴吼出一声凄厉的猫嘶。
嘶——
万百戏心中一怔:这肥猪一样的东西怕是想要吃了我。
袭风伸出一根食指,挠挠老猫的耳朵,头不回地问道:“何事?”
万百戏嫌猫归嫌猫,事还是要说,而对他这位吸金招牌,万百戏的热忱好像永远使不完,揣着手笑眯眯道:
“已经派人去那位江公子府上领赏了,另一位的赏金也有人去领,两人一共是四千八百金,这个……还是老规矩,我三你七,物件你自己收着,要我找人抬你那儿去吗?”
袭风:“有劳。”
万百戏满心感慨,还想就方才的意外惊喜跟他多唠两句,笑着搓了搓手:“诶啊,今儿这是——”
“我累了。”
袭风轻口打断,声里透着疲惫,神形不散地慢步走开,半个字都懒得讲。
万百戏也习惯他这样,台上跳得唱得比谁都卖力,一旦离开戏台,看着比谁都要多跑了几百里路一样。
老猫终于挪了腚,费力摆动着沉重的身体跟着他回到屋里,大摇大摆趴到墙角打起了盹儿。
袭风直挺挺地在床上睁眼躺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林班主进门来找他:“风,赏金领来了。”
“嗯。”
“东西怎么办?”
“给兄弟们分了。”
“屏风可分不了。”
“那就拆了当柴烧。”
“……”林班主叹了口气,“要吃瓜子吗?生生斋送来的,味道不错,小龙团也是上好的一品。”
“不吃。”
“我还是给你留一份。”
“不要,我的那份……”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床架,面无表情道:“扔去喂猪。”
班主才不听他这样失智的胡话,知他情绪低落,就走到床边劝说道:“两年了都没有音讯,高高低低出手阔气的贵客也见了不少,她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死咸鱼一般的袭风终于有了像样的反应,披头散发坐起身,面沉如水:“死要见尸,她若是死了,必定已去做了孤魂野鬼,终日徘徊在孟婆桥边等我为她安葬,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
……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就在与姜见鱼竞赏的那位贵客离开后不久……
距离蓬莱阁不远的一间酒楼中,同样是二楼包厢,临街那一间的窗子“吱呀”被人一手撑开。
那人乍看是眉宇灵秀的贵气少年,近看也太过灵秀了些,眉毛漏画了,眉形依旧是姑娘的细柳叶。
少年的打扮少女的脸,这姑娘憋了一肚子闷气,不发一语地盯着几十丈外、蓬莱阁的大门口,炽烈如火带刀子的眼神几乎能把那门板给烧出一个洞来。
她一定要看看是哪个嫌命长的不知好歹非要挡她的道,阻了她与袭风的见面。
约莫一炷香后,远远瞧见五个人前前后后地被万百戏殷勤地送了出来,前面三个身形单薄的年轻男子,身后跟了胖瘦一对怪人,像是护卫。
姑娘折扇一开,挡在额前遮光去看,想瞧瞧为首的是人是鬼。
可那五人偏生与她作对似的,硬是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不过谁让自己聪明伶俐呢,她早已在路上安排了人盯梢,会一路跟着这行人回家,那他住的是人宅还是鬼窟,一探便知。
可这人没跟几步就急忙跑了回来,蹬蹬上了二楼,把话传给扮成小厮的婢女,这话再经婢女舌头一卷,又到了姑娘耳里。
她讶异不过一眨眼:“真是她?看清了?”
婢女让那人进屋回话,他行礼后说道:“回主子的话,若只是看脸,小的还不能确定,毕竟妆容有变,但见她身后有胖瘦二人寸步不离,这才又多了些把握,秦王殿下迎亲那日,小的见过那位胖壮士,他外貌高壮,且常与一个短须瘦子并行,这么特别,小的不会记错。”
“知道了。”
姑娘轻扬一下手让他退下,方才还有点急躁的心顿时定下几分,摇扇稳了稳神,淡定地喝了口茶,忖了片刻,放下杯子:“走,去找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