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着像是青楼中时常会出现的局面，揣着款子就是大爷，哪怕是在绛云楼这样风雅为上的馆子里，男人喝醉了也不乏露出兽形的。
应对此事，多半会有鸨儿过去打圆场，好言劝劝，不行就再来几个强壮的伙计上前制止，给那客人带走醒个酒，最后找人送回家。
可此时那道门外站了七七八八好几个伙计，愣是听凭里面的男人大呼小叫、掀桌子扔酒杯，就是踟蹰着不敢进去，连条门缝也舍不得扒开。
恰巧鸨儿出来送姜见鱼他们，听了声音，鸨儿刚才还堆着笑的厚面粉脸就“嗖”地臭掉，眉眼一瞪，周围的褶子登时皱起。
她把刚到手的银票折成细细的一条往腰带里塞塞严实，瞬息换回一盘笑脸朝姜见鱼道了个礼貌的“失陪”，接着挂下嘴角快步走来。
那些没头苍蝇般的伙计这才找到了主心骨，弯着背请示道：“妈妈，屋里是尔岚姑娘，里面还有那位爷，这……咱要进去么？”
鸨儿让他们闭嘴，侧头朝里听了几耳，一时半刻也拿不定主意。
姜见鱼本要走了，此时又掉头上前看起热闹来，秋月拉了她一下：“时候不早了，这种是非还是不要管了吧。”
她皮兮兮地笑了笑：“我不管，我就看看。”
越承弼听那屋里的动静，眉头一抽，转身下了楼：“我在下面等你们。”
姜见鱼没空理他，摆了摆手随他走，继续朝那屋凑近了几步，从门缝一眼望进去，隔了道珠帘，只能瞧见一隅。
而屋里显然不止一个男人，醉酒的那个动不动地发作几句，扔些东西惯惯火，却没真的对尔岚动手，是因为有旁人在劝拦。
不然那个叫尔岚的姑娘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几乎没怎么出声。
听得里面静了下来，鸨儿让伙计在门口等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眉毛眯着眼，嘴角撑起两边脸颊上的松肉，抬出一个曲意逢迎的笑容，伴随一声“哟，陶二公子”，轻轻推开了门，带着犹存的风韵摆胯走了进去，一边撩着帕子笑道：
“陶公子许久未见，先前听闻随军去了北境镇边，可想死小馆里这一帮姑娘了，奴家方才还跟人提起陶公子，公子您就跟曹操似的来了，瞧您这贵人巧的，是什么时候回的建安？”
这位陶二公子脸红脖子粗，一见来人是她，扫兴地“嘁”了声，但听她说“姑娘们都想自己”，气头顿时消了两分，依然没给好脸色地冷哼一下。
鸨儿轻搭了下尔岚的肩，又道：“是我们尔岚哪里照顾得不周了？她才来没多久，有不足之处还请陶公子多包涵，奴家代她向您赔个不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先消消火，特意给您备了碗冰镇雪梨汤，再叫几个姑娘来一段美人蕉，喜欢的任凭公子带走，算是小馆送的。”
就在她说这几句话句工夫里，冰镇雪梨汤便被人端到了他面前，几个舞女腰肢款摆地鱼贯而入，很快摆好了造型。
来得这么麻利，大概也是常备的老手段。
陶二公子见怪不怪，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少拿这套来敷衍，老子不看下流货色，只要这娘们。”
他伸手指向尔岚，见她始终睨着自己冷面相对，无名之火又蹿了上来，喷着酒气吼道：“新来的是吧，不认得爷，不上规矩，爷不怪你，规矩得教，绛云楼这帮废物不会做，爷可以教你做人，不认得也没关系，今晚就让你好好认得认得，叫你认得老子姓陶！”
这一嗓子吼得狠厉，一个“陶”字仿佛能将人撕碎当场，好像他面对着的是十万大军而不是一介弱质女流。
尔岚的倩影透过珠帘背对着门口，腰肢纤曼，云髻高挽，一席轻纱罗裙顺滑垂地，裙摆的褶纹在椅脚边铺开淡淡的涟漪。
她一手搭在琴身，转头望着窗外轻叹了口气，不想留在这里，但又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会儿要是强行离场，那酒劲冲脑的陶二狗估计要受了激惹，恐怕真的会上手过来扯她，便只能这么忍着，看鸨儿有什么好本事了。
鸨儿明显是见不得自家招牌被人糟蹋的，身子的贞洁也是捧红行首乃至竞争花魁的必要噱头，她还要把尔岚打造成一棵巨大的摇钱树呢。
眼前这码子烂事若是放在其他客人，管他什么将军尚书，但凡只要敢吹胡子瞪眼就会被立刻请走，绛云楼的靠山不是一般的硬，这份底气还是有的。
可如果这搅事的与自家靠山关系密切呢？
鸨儿接连几句相劝都被陶公子给吼了回来，如何倒贴补偿都没用，这货非要“认识认识”尔岚姑娘，心中冲出一片洪水猛兽，旁人怎么说都是王八念经。
见人说人话，见鬼使鬼招，跟这尊神仙不动粗的话，光凭两片嘴皮子怎么也拧不过他的拳头，要是再违着他意，怕是连鸨儿自己也要挨打。
而与陶二公子同来的伙伴见他气焰是越灭越高，便也不怎么想拦了，开始劝说鸨儿：
“妈妈，这尔岚姑娘固然是少见的孤品，但她于建安初来乍到，既不是行首，也没在城中显露过什么名声，没有那许多的虚名包袱，不存在给了这家得罪了那家的麻烦，想要赎身离开这行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而眼下，陶二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将士本就火气旺，又在北境军中待了两年，嫌那边的苦枣没味道，攒了浑身的劲儿，就等着回来挑个好的松快松快呢。
“这不下午刚回城，家里孩子都没看全就跑来你这，正巧遇上了尔岚姑娘，也算她的福分，我看这回绛云楼就把她给了陶二，赎身钱自是不会差的，几倍都能出，就当给我个面子。”
男子说得温声温气，语气似乎是在好商好量，可言辞里又有不容拒却的命令感。
而从鸨儿对他俯首帖耳的姿态来看，这人怕是要比那陶公子更有来头。
鸨儿连句狐媚的客套话都没往外蹦，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她此时为难得头顶冒烟，脸上浓妆都因为急得冒汗而变了形，遮帕掩声道：“四爷，话虽这么说，可若是尔岚真的走了，绛云楼招牌空悬，入了秋可就要选花魁了，各家青楼都要出人，短短两三个月哪能找着个这么好的姑娘？
“尽管咱们这儿好姑娘不少，可要说能上了行首档次的，现在的几个还真勉强，且因为去年花魁就落在绛云楼，今年必是有半座城的眼睛都在盯着，别说拿不出个像样的货色，就算是未能卫冕，绛云楼也会为此折了不少的面子，而绛云楼没面子，那也是掉了四爷您的面子不是？”
闻言，男子轻瞥了她一眼，转了转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笑容消减大半：“我以为妈妈是个懂事的，绛云楼经营这许多年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大概是羽翼丰了，事儿都说到本王头上了？”
他依然是温和得近乎温柔的语气，却让鸨儿听得心头发凉，表情凝滞了一下，竟然扑通跪在他面前抽了自己一巴：
“殿、殿下恕罪，瞧我这烂嘴蠢的，一不留神说的什么胡话，殿下您就当奴家是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扫了殿下您自己的兴，陶公子既然喜欢尔岚姑娘，那立刻可以领了回去，也不敢谈什么赎身钱，权当是绛云楼的一片心意。”
鸨儿说罢伏首在地，久久不敢抬起。
这一幕来得突然，就连大吵大嚷的陶公子也不禁张嘴看了半天。
尔岚则是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窣窣钻出，由天灵盖凉到了脚指头尖，腰背僵硬地挺直，像是被抽走了元气。
连鸨儿都护不了自己，今晚怕真是得罪了人物，想必逃不过一劫。
包厢外寂静一片，伙计们从没见过妈妈这般低三下四，全都哑了口。
窗外随风飘来水榭中的几个零碎音调，那是一组欢快的曲子，夹杂着乐人们的笑声，像是有心跟这屋里唱反调。
被叫作“四爷”的男子看起来不太高兴。
而门外不知哪个脚贱的，“吱呀”一声踩到块老地板，打破了这场僵持的气氛。
那男子没有表情的脸上终才浮出一抹浅笑，坐着弯身搀了下鸨儿：“妈妈何必如此？不过就是随口说说，不至于这般，绛云楼还要仰仗你呢。
“且妈妈也还像往常那样叫我四爷就好，方才那两个字多生分？说得好像我托大拿乔似的，尔岚的事就这么定下了，赎身钱少不了，毕竟姑娘的食宿衣妆都精贵讲究，绛云楼也还是出了不少力的。”
鸨儿点点头应声站起，朝陶公子福了福：“请公子稍待，奴家这就让人去拿尔岚的卖身契，再帮她收拾了行礼随陶公子回府。”
陶二公子大手一摆，正要说“先给爷找个有床的屋”，结果尔岚却坚决地抢先出口：“不，我不跟他走！”
陶二公子大骂：“你个下九流的贱人跟了老子，保你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不是比在这里卖唱卖笑要好？”
尔岚起身退了一步，不怒不惊道：“卖唱卖笑不卖身，这是尔岚的规矩，还请公子见谅。”
鸨儿低声劝道：“尔岚，你就从了吧，陶家好吃好喝不会亏待你的，不是妈妈不帮你，是……这二位绛云楼真惹不起……”
陶二公子眼眶猩红，指着即将到手的‘肥鹅’，竭力压住最后一点理智，一字一顿道：“婊子装清高，贱人你听好，老子不是买你的身，是要收你的人！识相点的乖乖跟我走，别逼我动手！”
他两步一跄走不成直线，尔岚在他眼里已经有了重影。
而看她目光坚决地摇了摇头，陶二公子当场又是一阵暴跳如雷，“啪”地碎了手中酒壶，跨步过去扬起手，转眼就要朝尔岚巴掌大的小脸上扇去一巴掌。
这一回，周遭没人去拦，一旁的男子只是凭窗望月，有如身后的一切与他无关。
鸨儿也站得老远生怕被波及，心里为尔岚叹着惋惜，着实无力去帮。
因为自己也是蝼蚁。
尔岚假意捋发，悄悄从头上摸下了一支金钗，准备随时为节而死，死前怎么也要捅瞎他一只眼睛才不亏。
陶二公子厚重的巴掌已经甩至脸旁，气力大得掀起了她的两丝鬓发……
下一瞬，一只酒碗从空中疾速飞转而来，破风而过，“啪”一声脆响，狠狠击中那只大手，打偏了落手的方向，终于使它擦着尔岚飘起的发梢掠了过去，将一张美脸拯救于一次惨痛的暴击。
酒碗碎裂当场，在那手上留下许多细小的血口，稀里哗啦掉了满地的茬。
而那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骨头震裂，要是个纤弱的女子，这手估计就废了。
陶二公子吃痛地弯腰捂住右手，筋骨剧痛，血流满手，五指箕张竟动弹不得。
他咬牙切齿地转身痛骂：“日你娘！哪个找死？”
大门“砰”地被推开，走进来个俊美“少年”姜见鱼，冲惊魂未定的尔岚折扇一挑：“这姑娘，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