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呆住了。
虽然时代已经从清朝到了民国，但是应城这个地方，大多数时候还是听不到枪声的，租界尤其如是。巡捕的配枪往往是用来吓人，不是用来打人。屋村这种地方，打架斗殴乃至杀人，都使用拳脚或者冷兵器，从不会用枪。因此这一声枪响如同雷霆，把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孩子们都张大了嘴巴看着，没人敢再发出声音。宋小蛮低头看向虾仔，生怕自己担心的事发生。虾仔本人茫然不知所措，混不知自己方才已经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威爷的驳壳枪枪口指天，从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就在他下意识开枪的刹那，他的同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腕高高托起，才避免了一桩惨剧。威爷也没有几次开枪的经历，对孩子扣扳机更是第一遭，因此枪响的刹那，他也被吓懵了。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枪没有指着宋小蛮，那位同伴更是一手枪口指地，一手托着自己的腕子。
“扑街！你要造反啊！不抓贼，反过来坏我的事！”说话间威爷用力想要挣脱束缚，可是同伴的手就像是虎钳，力道大得吓人。威爷再怎么用力，也根本摆脱不了。直到同伴主动松手后退，他才算把手放下来。一边用力甩着手腕，一边紧盯向宋小蛮，大声恫吓道：“你不要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这里那么多人，个个跟你有关联。你敢跑，我就拉他们去巡捕房！”
宋小蛮其实未尝没动过逃跑的念头，可是一来那声枪响把她吓得不轻，二来威爷的举动，让她不敢异动。为了抓自己，这个巡捕竟然敢朝孩子开枪，这等事都做得出，再干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都不足为怪。是以她根本不敢施展轻功逃离，就连趁乱偷袭威爷也不敢，生怕一时失手导致孩子受伤。
这时见威爷的枪又指过来，宋小蛮把心一横，咬牙道：“你让孩子们先走，我就跟你去巡捕房。否则的话，就算你带走我，我也会在路上跑掉。我可是千手马骝，身上的本事多着呢，你们的警绳手铐可困不住我。”
威爷愣了一下，又看看那些孩子，语气很有些怀疑：“你说得是真的？”
他那名同伴，这时又说道：“她如果想跑，人已经不见了。既然肯留下来，说得自然是真的。”
“你给我闭嘴！”威爷手腕依旧疼的要命，导致对于这名搭档没有好气。那搭档倒是不急不躁，语气依旧平和：“我是第一天当巡捕，经验当然比不上威爷您这位老前辈。可是说到功夫呢，就知道的多一些了。她说得没错，懂功夫的人，法绳和手铐是没用的。如果路上她想走，谁也拦不住。好在江湖中人一诺千金，她如果答应了你不跑路，就肯定不会跑。福爷要的是千手马骝，你就算把这群小猢狲杀光，也没什么用啊。刚才抓住威爷的手，也是担心你把千手马骝激怒。没了人质，咱们拿什么抓人立功啊？”
威爷的眼珠转着，过了片刻，对宋小蛮道：“我信你这一次。不过你要是敢耍我，我就一把火烧光这里！”随后朝着那些孩子一摆手枪：“滚！”
孩子们纹丝不动。
虽然所有的孩子都大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可是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长大之后或许会变得懦弱、圆滑、乃至于堕落，但是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尚且保持纯洁，并不因外力所折服。
宋小蛮摸着身前虾仔的头，小声道：“听话，带着弟弟们回家去。晚点姐姐去找你们，然后教你们功夫。如果不听话，我就不教你们了。”说到这里，她将头低下，贴在虾仔耳边道：“你们不用担心，姐姐是千手马骝，本事大的不得了。戏台上的孙悟空也不如我厉害，你们在这里，姐姐的功夫使不出来打不过坏人。只要你们肯走，这些坏人三两下就被我打倒了。你们要是想帮我，就回家去好不好？”
虾仔抬头看着宋小蛮，见宋小蛮就像平时一样满面笑容和蔼可亲，也就不再怀疑。朝其他孩子道：“咱们要听姐姐的话。走吧！”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大家本来就相信宋小蛮天下无敌，又看她满面笑容的模样，也就彻底放心。可惜他们固然出身贫苦涉世较早终究还是孩子，对于人间险恶所知有限，未能发觉宋小蛮的异样。在她那笑容之下，一双杏眼内波光粼粼，泪珠在眼框里来回滚动，只是拼命忍住才未让其落下。
说到底她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在江湖上打滚的经历，让她比普通女孩更为大胆也更成熟，可是在巨大的危机面前，还是支撑不住。巡捕房是何等所在她心知肚明，一个女孩子如果进了那种地方会遭遇什么，她也想象得到。
即便如此宋小蛮也并未后悔为了维护这一方天地平安，给孩子们一个安稳的童年，帮他们填饱肚子而冒充千手马骝。这个纷乱的年代，要想让大家活下去，必须要用些手段。如果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大家的平安，她心甘情愿。她只是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威爷这种人可以为所欲为，自己却要遭此横祸。老天爷几时才能睁开眼睛，惩罚这些坏人！
“好了！这些兔崽子都已经走了，你也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吧？”威爷眼看所有孩子都走光了，心里也有点忐忑。他手上的痛意还在，此时开枪未必能保证准头。如果宋小蛮拘捕或是逃走，他可没把握制服。只能希望对方真的在乎屋村这帮人，为了这些非亲非故的穷人，甘愿赔上自家性命。
宋小蛮点点头绝望地走到胡同尽头，高高举起了双手。这段墙不算太高，以她的身手未必就跳不上去，可是正如威爷所说，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逃跑没什么用，巡捕很快就会扫荡屋村，把这些乡亲抓了去顶罪。毕竟屋村里差不多所有人都受过千手马骝接济，要是他们罗织罪名，这些乡亲很难幸免。为了保护乡亲，保护孩子，她……请愿牺牲。
看到宋小蛮如此配合，威爷才算长出了口气。“算你识相。早这样就对了，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把你怎么样。那个谁……秦锐，你到底会不会用枪啊？把枪拿成这副德行，连鬼都打不中一只！到底会不会当警察啊！”
与威爷同来的那个巡捕，正是昨天晚上救了陈福，被他临时收入巡捕房的秦锐。
陈福招揽秦锐既是做保镖，也是为了日后和谭信夫结交时的桥梁。只是事发突然，陈福又急着抓千手马骝，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相关的当事人又都在医院里没人去介绍。对于巡捕房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知道这个秦锐是何等来历，以为和其他巡捕一样，都是走了陈福门路被招进来的后门货而已。
这样的人在巡捕房为数不少，陈福为人贪婪卑鄙翻脸快过翻书，收了钱把人安排进巡捕房，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也不会给什么关照。因此老巡捕对于这些花钱进来的巡捕素来看不在眼里，除非其加入天王会还能给些面子，否则都是当成免费杂役差遣，秦锐也不例外。
威爷也不知道他懂功夫，只是拉个刚入巡捕房又没有根基的人跟自己抓人。这样出了事有人顶锅替死，抓住人也没资格跟自己争功。秦锐自己也没说出真相，所以威爷对他毫无客气可言。手上的疼痛迟迟不去，威爷对于秦锐的不满越发严重，说话态度自然更不客气。
秦锐不紧不慢：“我第一天拿枪，哪里会用？连怎么开枪都不知道，还担心它会走火，怎么敢对着人？”
“废柴！不会用枪当什么巡捕！等我回头慢慢收拾你！不会开枪，总会抓人吧？过去，把她给我铐起来！”说话间威爷摸出腰后面的手铐，甩手丢给秦锐。
这是法租界配发的精钢手铐，专门为了对付懂功夫的人所预备。手铐质地坚固，就算用锯条也要锯两三个小时才能破坏。内部又有铁制牙刃，铐上之后刃牙收缩伤及皮肉，越是挣扎收的越紧，乃至能伤到骨骼。就算是缩骨功一类的软巧功夫，遇到这种手铐也多半施展不出来。
秦锐接过手铐，一手举着枪一手拿着手铐，不紧不慢朝宋小蛮走去。边走边道：“她都说了不会跑，还担心什么？其实要我说，也没必要这样。这位小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做贼的样子，你就算给她几千块大洋，她也未必拿得走。对她动刀动枪的，又何必呢？”
威爷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巡捕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她是不是千手马骝我说了算！你就给我安心做事就好了。”
秦锐这时已经来到宋小蛮眼前，眼看那两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将手铐往腰后一放，转身对威爷说道：“话不是那么说的。我虽然第一天当巡捕，可也听人说过，我们是租界的保护神，要维持法纪保证司法公正。这么善良的姑娘，你说她是贼，这话拿到法庭上也没人信。依我看不如算了，咱们去别的地方找千手马骝。抓个假的回去，福爷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