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
余小于面色平静,未受伤的左手将刀片放在枕边,右手置于床沿,纤细的手指自然卷曲,掌心舒展,露出浅浅的纹路。
伤口不疼,只是有点麻,血液的流速很慢——到底还是害怕,下不了狠手。
前前后后比划过十几刀,最后一刀,终于见红。
她闭上眼睛,等待眼前出现自己的一生。
短短二十多年,转瞬即逝。
那些无关紧要的、痛苦的、不堪的经历,她选择遗忘。
她只想再看一眼宅宅。
一眼就好。
福利院的日子并不好过。
闹闹属于不讨喜的那一型,性格倔强且执拗,嗓门奇大,还挑食。
所以每当叔叔阿姨前来选孩子,都没她什么事儿。院长阿姨会将那些乖巧的、顺从的、年纪更小的孩子推到前面。她永远只能站在最后一排,眼巴巴地看着。
她已经四岁多了,再没人要,很可能沦为和歪脖哥哥一样的结局,终身生活在这里,窝在狭小肮脏的铁床上,任褥疮长满身体。
这句话是罗阿姨说的。
有时她肚子很饿,饿到睡不着觉,或者被其他小朋友欺负而哭闹不止,罗阿姨总会冒出几句怪话,她听不懂。
但她能感受到,对方满满的恶意。
直到有一天。
余大海在人群中一眼挑中了她,坚定地,利落地,毫不迟疑地。
那一刻的闹闹,既满足又感恩。
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喊出了“爸爸”两个字。
余大海抱着小小的她,瞬间落泪。
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高大魁梧,哭起来却像个小孩。
她想笑,又不敢笑,于是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为了让女儿尽快融入新的生活,最初的一段时间,余大海一天二十四小时将她带在身边。
夫妇两人安顿下来后,他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找到工作。
老板是个厚道人,管理相当人性化,甚至允许员工偶尔带着孩子上班。
彼时闹闹刚有了新名字:余小于。
余小于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道哭声。
女孩,声音细软,断断续续的。
“易工?”余大海领着她进门,“这是怎么了?”
易峰按着眉心直犯愁,“我家这个,还没走到幼儿园门口就开始哭,一直哭到我心软,老板就算再好说话,我也不能天天带着她来上班。”
易歌抽抽搭搭的,“爸爸……”
余小于躲在余大海身后,悄悄观察。
“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易峰面露无奈,语气却十分温和,眼中也满是宠溺。
同样的话,和罗阿姨讲出来的口吻完全不一样。
“小孩子嘛,偶尔叛逆是正常的。”余大海笑呵呵的,“小易歌,看叔叔身后,这是谁?”
易歌揉了揉眼睛,白嫩的脸蛋儿上糊满泪水,傻兮兮的。
两个女孩,距离不到三米,大眼瞪小眼,好奇地打量对方。
易峰摸了摸余小于的脑袋,“你家丫头?真水灵啊。”
余小于抿着小嘴,警惕地缩了缩脖子。
“你来得正好。”易峰带上安全帽,“我得去工地一趟,有份图纸需要马上改,能帮我看一会儿易歌吗,最多半个小时。”
余大海挥挥手,“你忙你的,孩子交给我。”
“爸爸有工作要做,不能陪你了。”易峰蹲下身体,“你和小朋友玩一会儿,可以吗?”
易歌小声说,“好。”
易峰离开后,闹闹大着胆子靠近一步。
“你叫啥?”
“易歌。”
“一个?一个两个的一个?好记耶。”
“你呢?”易歌反问,“你叫啥?”
“我叫……余小于。”闹闹顿了一下,“大名余小于,小名小鱼儿,好记不?”
“好记。”
易歌怯怯的样子取悦了余小于。
她长得白白净净,一身粉色的小裙子,两根羊角辫上缀着蝴蝶结,一看就是正经人家养大的孩子。不像福利院里的小动物们,永远脏兮兮,淌着两道清鼻涕,一见着吃的就饿虎扑食。
易歌从小书包里掏出一袋葡萄干,“送给你。”
余小于呆了呆。
送给她?
她听错了吗?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送给你。
“我姥爷种的,没有、没有……”易歌极其艰难地回忆,“没有……放大剂。”
正在整理电线的余大海“噗嗤”一乐,“小易歌,你想说的是防腐剂吧?”
易歌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哦哦,防腐剂。”
葡萄干肉粒饱满,又大又甜,余小于只尝了一颗,就舍不得吃了。
她近乎贪婪地搂着袋子,生怕易歌后悔。
福利院里有好心人送来的葡萄干,看起来个头很小,至于味道,她不得而知。
她只见过,但没吃过。
得不到罗阿姨的青睐,什么好吃的也轮不到她。
“你怎么不吃,是不好吃吗?”易歌有点着急,“那个,我还有喜之郎,黄桃味的。”
易歌第二次打开小书包,掏了半天。
书包外侧印着一个卡通公主,里面被塞满绘本和零食。
余小于萌生了抢劫的想法。
“给你一个,吸着喝。”
易歌自己也打开一只,塞进嘴里,“我明天给你带葡萄味的。”
易峰忙活完工地的事,匆匆赶回办公室,看到两个女孩蹲在地上,脑袋挨着脑袋,正玩得不亦乐乎,松了一口气。
“玩什么呢?”他轻手轻脚凑上前,“给爸爸看看好不好?”
他的宝贝女儿,性格内向文静,胆子小的不得了。幼儿园里孩子多,老师顾不过来,久而久之,她被排挤孤立。于是恶性循环,小家伙更不想去幼儿园了。
“我们在玩土。”
余小于替她回答。
福利院里没玩具,玩土是她最擅长的、也是唯一擅长的游戏。
易峰哭笑不得,“你们想不想玩点别的?”
易歌拉着余小于的小胖手,“去爷爷家,看猫。”
看猫?
余小于瑟缩了一下。
没错,她怕猫。
福利院里有只黑色的老猫,目光炯炯,叫声凄惨,总喜欢跟踪落单的小女孩,择机吓哭她。
“那你问问小鱼儿,要不要和你一起来呢?”
易歌充满期待,“她要的。”
余小于:“……”
工地距离易歌爷爷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余小于还没想好怎么拒绝,才能既保住葡萄干,又不被老猫荼毒,已经站在屋子里了。
易爷爷头发花白,笑容和蔼,“哎呦,小易歌的新朋友?真可爱啊。”
“医院最近忙得厉害,小吴请不了假。”易峰将碟片插。入DVD机,“我也得马上回去,孩子们先留这,我中午来接。”
“没问题,你放心吧。”
易爷爷从冰箱取出两瓶酸奶,“小鱼儿是吧,来,这是你的。”
“小易歌也喝一杯,喝饱了,才能长高个儿。”易爷爷按下遥控器,“待会大树爷爷要来咱们家下棋,你们两个,乖乖看动画片,不许乱跑,听到没?”
余小于的注意力全部被《猫和老鼠》吸引过去了。
她第一次见到“动画片”,也第一次知道,“动画片”里有一只和福利院的老猫长得很像的猫,混得特别惨,成天被老鼠欺负。
易歌嘬了口酸奶,一不留神挤了,嘴角蹭上奶渍,看起来更傻了。
余小于觉得,那一点点奶渍丝毫不影响易歌的美好。
余小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大海对她宠爱有加,于莲将她照顾得细致周到,易歌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吃的,喝的,玩的,甚至秘密。
余小于也有秘密,天大的秘密。
在家属院里,她曾看到一个小男孩指着一个小女孩,笑骂“野孩子”,其他小男孩立刻效仿,齐声开骂,小女孩身边的朋友纷纷避让,仿佛“野孩子”是传染病,一旦沾上就治不好了。
易歌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家有吃不完的葡萄干。
有关“野孩子”的秘密,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易歌。
她拉紧易歌,“我没有传染病。”
易歌的脸上笑出小酒窝,“我知道啊,你怎么会有传染病呢。”
两只手拉在一起,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和初中。
高中生活如期而至。
余小于疯狂地参加各类文体活动,尤其热衷唱歌。
她要把自己的心情,悲伤的,厌恶的,愉快的,期待的,全部唱给易歌听。
当然了,易歌听不懂。
每每她举着话筒嘶吼时,易歌都在搂着小说如痴如醉。
“宅宅你有点眼力好不好?”邵鹏鹏一把夺下她手里的书,“你睁大眼睛看看,世上哪有什么霸道总裁,只有会唱歌的男同学!”
余小于倏然翻脸,“还有会唱歌的女同学呢。”
她毫不客气地抢回小说,一个转身,挡在邵鹏鹏和易歌中间,“离远点,一身的臭汗。”
邵鹏鹏乐不可支,“你别不是吃醋了吧?
余小于心中一惊,“神经病!”
邵鹏鹏贴了过来,对着她的耳朵低喃,“瞧你这幅疯婆子样,不是吃醋是什么,闹娘子,有醋就吃嘛,为夫高兴还来不及。”
他们的举动何其亲密。
易歌起身拽了拽校服,“练完了吗?练完就回家吧。”
余小于恶狠狠地瞪了邵鹏鹏一眼,“你再乱讲一次,我打不死你。”
邵鹏鹏和康威齐齐大笑。
“哎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嘛……”
余小于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挽住易歌的胳膊。
“前面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我请你。”
“不去。”
“为什么?”
“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因为……”易歌站定,叹了口气,“天快黑了,会唱歌的女同学,回家晚了会挨骂。”
余小于粲然一笑,“好吧,听你的。”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