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6日,下午15点30分。
杨谋的DV正对准路边,镜头里有一朵火红色的花,在荒凉的草堆中,竟红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象征某种妖艳的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曼珠沙华!”
玉灵蹲坐在花前,轻抚花朵和枝叶,像远到而来的朝圣者,终于发现了神的微笑。小时候在村寨边缘,偶尔会看到这种火红的花,仿佛有种魔力似的吸引着她。
“传说中的彼岸之花?”
杨谋惊讶地把镜头推进,正好把玉灵的纤手也摄了进去。
玉灵转头回眸一笑,却看到成立苍白的脸,她的笑容也骤然凝固,起身继续向山间走去。
三人走在山间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两个钟头前,他们在车上遭到狼狗攻击。杨谋、玉灵、成立三人跳车逃亡,童建国和钱莫争则留下来“与狼共舞”,第一小组就此分成两拨。这三个人逃进一条小巷,也不管有没有狼狗追赶,只顾着拼命往前跑。一口气穿过几条马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狼狗踪影。
这下他们彻底迷路了,在城市东部边缘流浪。转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条进山公路。原计划就是去山上的水库,寻找上游的水源地。他们商量后决定,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便继续完成此前的计划吧。
于是,三个人共同走上公路,艰难跋涉了一公里多,来到这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前。
成立的目光颓丧而吓人,玉灵始终不敢靠近他,便和杨谋快步走在前面。杨谋关掉了DV电源,他一直在担心电池问题。进入南明空城后,他给DV换上了备用电池,万一再用光就彻底完蛋了。
拖在最后的是成立,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势,仿佛所有岩石都要砸向他,将他埋葬在这遥远的荒野中。他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却无法正常下来,难道出现了早博的毛病?
真想跳起来打自己两巴掌,脑子里全是妻子的脸。黄宛然依旧美丽动人,但在他眼里却变成了美杜莎——头发里藏满了毒蛇,瞳孔里爬出蝎子,红唇张开吐出的是蜘蛛。
差点恐惧地叫起,成立摸着狂跳的心口,发觉自己仍在山上,杨谋和玉灵走在十几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营的楼道里,黄宛然对成立说出的“离婚”两个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脆弱的心窝。
这两个字她已憋了许多年,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在这池死水底下,却隐藏着越来越猛烈的狂风骇浪,直到几个小时前突然爆发,瞬间将他打入海底葬身鱼腹。
“离婚?”
心底再度重复这两个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来了。他很清楚离婚意味什么,当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着将分割一半的个人资产!
如果离婚,他将失去占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还有银行个人户头上的一半;价值一千万的别墅的一半;限量版凯迪拉克轿车的一半......
还有,女儿的全部。
如果这些“一半”全部变现的话,起码有五千万人民币!以及后半辈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闹到法院打官司,由于妻子掌握他全部“包二奶”的证据,他肯定会被判为离婚过错方,所有判决都将对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国转移财产,但公司帐户里的钱可不能随便动。他以前有过转移资产的记录,一举一动都受到银行监控,万一被认定洗钱就完蛋了。
成立脑中恍惚之间,人已来到半山腰上,公路尽头是几栋建筑,还有横断峡谷的大坝,一池碧水在群山间荡漾着。
杨谋和玉灵跑到水库边,蹲下来触摸清澈的湖水,指间冰凉而细腻,如丝绸从皮肤上掠过。
“我们去那房子里看看吧!”
成立终于暂时放下心事,在后面叫了一声,杨谋赶紧回头跑过来。
两人走进湖边的建筑,里面是个厂房似的大仓库,摆满各种机器和设备,都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啊?”
杨谋蒙着鼻子问道,成立却并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处走去。前头有道楼梯,却往地下而去。杨谋掏出手电筒,电光下成立的脸煞是吓人,像刚刚杀过人似的。
“有胆量下去看看吗?”
成立挑衅性的发问,让杨谋不由得壮起了胆子:“我是纪录片导演,当然得有亲临险境的勇气。”
于是,他端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人依次下了楼梯。
底部是条黑暗的甬道,杨谋打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宛如来到地底墓道。两人没走几步,便听到四周的洞壁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共鸣声。这声音持续不断地袭来,宛如千军万马的厮杀,将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杨谋手中的电光也不断颤抖。
“别害怕!这是大坝泄洪口的声音。”
“什么?”
这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吵,杨谋完全没有听清楚。
成立只得对着杨谋耳朵大声说:“我们已经在大坝里面了!”
“天哪?这是水库出水的声音?”
杨谋声嘶力竭地叫着,想到已置身于大坝之中,便浑身有种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随时会将自己吞没。
“对,我猜泄洪口应该就在我们脚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板倾听,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来大声说,“没错!水就是从下面流出去的,由于存在几十米的落差,所以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这个甬道又像共鸣箱一样,声音传到这里就惊天动地了。”
说罢他们继续向前走,甬道变成了一个大房间,手电照出许多机器和电脑。这里便是大坝最中心的位置,但由于设置了隔音装备,噪音反而比刚才轻了许多。
成立打开自己的手电,仔细看着墙上的图板。上面画着许多复杂的线路图,杨谋完全看不明白,只能接着往前面走。这里的空间相当大,各种奇怪的东西都有。他回头再用手电照照,却见成立依然在看线路图,表情竟像个傻子似的,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忽然,杨谋想到了玉灵——糟糕!刚才把她一个人抛下了,玉灵肯定没有他跟下来,单独在湖边会不会有危险?
他立即扔下发呆的成立,飞速跑回甬道,忍受着巨响对耳朵的折磨,一口气冲上楼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时被刺痛了一下。他揉着眼睛寻找玉灵,却压根没有她的影子。
杨谋的心里一沉,又大喝一声:“玉灵!”
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捏紧着拳头走到湖边,却发现卵石滩上有两件衣服——那正是玉灵刚才穿着的,美丽修长的筒裙和抹胸。
仔细观察湖面,水波间浮起一团黑发,接着是圆润的白色皮肤,光滑诱人的肩膀,还有全部裸露着的后背,接下去是......
心跳更猛烈了,杨谋不禁咽了一大口唾沫,双手不住颤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DV。
他闪身藏到了一堆树丛后,打开DV镜头对准湖面,在乱草和树枝的隐蔽下,清楚地摄入了水中的玉灵。
这是一条美人鱼。
刚才她一直潜在水中,没听到杨谋的叫喊。现在她半个裸露的身体,都在水面上忽隐忽现。湿淋淋的长发粘在后背,细长的双臂划动水波,双腿并在一起如同鱼尾。从肩膀直到脚底,整个身体如古老的纺棰,这正是海豚的美丽体形——看来曹雪芹说的没错,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动物。
可惜,此刻拥抱她的只是湖水,而不是某双有力的手。
杨谋看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断调整镜头,将焦点对准她身上每个细节。尽管这段画面无法在纪录片中播出,但这浑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戏水图》,却是踏破铁鞋都难遇的。
刹那间他也顾不得什么道德问题了,虽然这在西方或中国都可称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而且杨谋也根本难以自控,仿佛拍摄DV的人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这双手而已。是操纵机器的手被玉灵诱惑了,必须要把这惊人的美丽摄录下来。
不,他已不把玉灵看作为一个“人”了——在碧绿水库里的那条生命,本身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她就是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谷里的一条鱼、一片藻、一滴水、一个灵魂?
若是被两千多年前的屈灵均看到,她一定会成为诗人笔下可爱的“山鬼”吧。
当杨谋想到这,反而安心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冷静地操纵DV镜头,捕捉每个动人的瞬间。
突然,湖上的玉灵有些异样。
她从水面抬起头来,半个胸口露出水面,显然是在双脚“踩水”。杨谋的镜头快速推进,清晰地显示她紧张的表情,正在向水库四周张望着。
发现他的偷窥了?
杨谋的手也抖了起来,但她这么远的距离,是极难发现隐藏在树丛后的镜头的。
不,玉灵碰到了其他状况!
她在水里一阵颤抖,接着把头没入水中,一只手却伸出水面乱抓,旁边掀起圈圈涟漪。
体力不支抽筋了?
在这种深水里游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杨谋再也顾不得了,他抛下了宝贝DV,从树丛后冲出来。一路狂奔到水库边上,脱掉上衣跳了进去。
冰凉的湖水将他包裹,他拼命地张开双臂划水。不断有水涌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水库中央的玉灵几乎要不见了。
当他心急如焚地游到那时,只感到后背微微一麻,紧接着又是一下。接着,他的腿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只手拽下去了,杨谋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一起潜入水中。清澈的水里能看出很远,只见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质——分明就是玉灵的头发!
他艰难地将腿抬起,抓紧那只乱舞的手,随后又摸到一张脸。在水中睁大眼睛,确认那就是玉灵。
一切都宛如梦境——水中赤裸的美人,她的长发如海藻般生长,眼睛在水波里熠熠生媚,还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肤,雪白的身体曲线玲珑。
杨谋的肾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来。
然而,还有一大群鱼围着他们,这些鱼都只有猫鱼般小,却紧叮着玉灵双腿。又有几条鱼游到他面前,竟大胆地冲到他额头,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着胸里一口气,再细看这些小鱼的长相,让他想起一部国外的纪录片,关于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同样也是这副尊容,就连攻击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食人鱼?
莫名的恐惧让他把玉灵抱紧,用尽全力摆动双腿,鱼群仍然跟在他们左右。
终于,两人共同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们大口急促呼吸时,他的脚底又被鱼嘴扎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喊出来。玉灵也好像恢复过来了,两个人一起奋力向岸边游去,一路上不断有鱼跟着他们。
当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鱼才停止了攻击行动。
死里逃生后的玉灵,吐出了嘴里几口水,喘息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虽然,杨谋同样也惊魂未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灵这才羞涩地意识到,自己正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正好是她脱下的衣服,赶紧抓起来披在身上,蹙起柳叶蛾眉轻叱:“不要看嘛!你好坏。”
杨谋立即转过头去,抓着上衣跑回树丛,宝贝DV还躺在那呢。他在树丛后擦了擦身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果然有许多红色的小点,幸好并没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没错,一定是食人鱼干的!
但这里怎么会有食人鱼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过,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许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等着他们?
他穿上衣服走出树丛,玉灵也已穿好筒裙,脸颊飞上两片红霞。杨谋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面前,尴尬地说:“你身上怎么样了?”
“好多了。”
玉灵抬起手臂给他看,上面有十几个小红点子,但正在缓缓褪下去,看来食人鱼的攻击力,并不如传说中这么血腥。
但它们制造的效果却一样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鱼这么叮叮咬咬,虽然不会被咬死,但肯定会酸痛麻痒难忍。结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后沉入水底溺死,成为食人鱼们的美味佳肴——名副其实的葬身鱼腹。
想想真是后怕!说不定玉灵身上还有更多呢,希望能尽快褪下去。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该死的食人鱼会不会有毒?
虽然鱼毒比较罕见,但万一毒素进入血液,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任何人都说不清楚!
他们恐惧地退到很远,不敢再靠近这池碧水了。尽管看上去如此平静美丽,水底却隐藏着一群凶险的魔鬼。
可是,上午钱莫争也下水游泳了,他怎么会平安无事呢?
杨谋难以解释这一切,低头盯着玉灵的眼睛。她湿润的头发粘在脸上,珍珠般的水滴从鼻尖滑落。食人鱼咬在她肩头的红点,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刹那间她也意识到了,急忙别过头去。
一阵冷风从峡谷深处吹来,水面如同被打破的镜子,无数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们都退到树林边,时间已将近五点,白天正渐渐落下帷幕,这神秘的大山之中还藏着许多秘密。
对了,成立还在大坝里面吗?
大本营。
镜子,又是一面镜子,被打碎了。
几道裂缝迅速伸展开来,许多碎玻璃剥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声依旧凝固着,继续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脸也在镜子里破碎了——鼻子从正中分裂,左眼已无影无踪,右眼里布满血丝,嘴唇损失了大半,下巴变得残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开。
破碎的脸,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这破碎的城市。
还有一支破碎的烛光。
亨利的嘴角倘着血,目光冷酷地注视自己。浅红色的蜡烛光晕,透过镜子反射洒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画。
某些声音在记忆里喧哗着,那双眼睛如此冷漠,耳边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须完成......必须完成......必须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间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大脑也碎裂成了两半。
狭窄的卫生间里没有灯光,蜡烛就点在洗水池边。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腐烂气味。
忽然,门外传来厉书的声音:“HELLO!HELLO!”
他在外面猛敲着门,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刚才是什么声音?镜子打碎了吗?”
是的,卫生间的镜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面对自己破碎的脸,紧锁卫生间的小门,任凭外面的厉书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几滴血落到马赛克地板上。但他仍握着那个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着镜子,然后重重地将手甩起。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
整面镜子都粉碎了,在飞溅的玻璃片中,亨利放声狂笑起来。仿佛镜子里藏着一个恶魔,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发疯似的大笑同时,卫生间的门也被撞开了,厉书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将蜡烛打翻在地。
厉书只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刚才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显然是镜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卫生间里呆了一个钟头,把他们都等得急死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厉书便拼尽全力撞开了卫生间。
黄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面,紧张地看着他们。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厉书互相搀扶着站起,卫生间里的镜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黄昏时分,出去探路的两组人都没回来,剩余的人在这间二楼屋子里,隔壁房间还躺着屠男的木乃伊。
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思念着杨谋的唐小甜,都聚拢到了卫生间门口。亨利面色苍白的走出来,手扶着墙不住喘气。厉书揉着撞门的那边肩膀,要黄宛然为自己检查一下,在确定没脱臼之后,他用英文对亨利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紧吗?”
亨利的嘴唇嚅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厉书只能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随后听到一句英文。
瞬间,厉书面色大变,瞪大眼睛看着其他人,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他说了什么?”
面对黄宛然的追问,厉书只得用中文转述了亨利的话——
“吴哥窟里的预言——若敢擅自闯入这座神秘的城市,便将遭到永恒的诅咒,谁都无法逃避这个预言,正如谁都无法逃避死亡降临。”
这句话让所有人沉默了,黄宛然母女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乎恐惧的秋秋,也皱着眉头后退了半步。唐小甜紧紧抓着顶顶的手,心中祈祷她的新郎快点回到身边。厉书则重新看着亨利的脸,在法国人灰色的眼珠里,写着对东方神秘主义的虔诚膜拜。
只有二十一岁的“无名女郎”,丝毫都没有被吓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着近乎疯癫的亨利。
也只有这双眼睛,才能攻克恶魔的堡垒,即便当年的预言成真。
亨利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她,似乎瞳孔里吐着丝线,将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远禁锢在空城无法逃脱。
“NO!”
亨利拼命把身体往后缩,像要在墙上顶出个洞来。但他不敢闭上眼睛,连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来,继续盯着亨利的双眼。而亨利眼里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丽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僵尸。
忽然,顶顶一把拉开了她,生生将她拽回书房将门关上。
亨利终于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宛如长眠多年的死者复活。
在狭窄的书房里,顶顶也与“无名女郎”对视着。从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这双眼睛就一直浮在脑海里,如此奇异又似曾相识——两面致命的镜子。
“你刚才想干什么?”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想帮助他。”
“这是帮助吗?”
“我看他很可怜。”
顶顶冷笑了一声:“是的,我们大家都很可怜。在这座空城里的人都是可怜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觉得我可怜。”
“不,小枝——你很可怜。”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虽然这是女孩自己说出来的,但顶顶并不能证实这个名字的“真伪”。何况“小枝”这个名字对于叶萧来说,实在太特别太重要了,所以顶顶不敢把这两个字告诉他。
“是吗?”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学校,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们来到这里,你还将孤独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树叶,最终在泥土里腐烂掉。”
顶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其实这也是一种激将法,刺激小枝开口说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后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当口,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喧哗。
心,又一次顶在了喉咙口。
傍晚,六点十五分。
第一组的童建国和钱莫争,第二组的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与伊连娜一起回来了。
大众车已经不能开了,他们从城市中央的南明宫出来,经过“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艰难步行着回到大本营。
一下子回来六个人,房间里热闹了许多。黄宛然和唐小甜忙着给他们倒水,孙子楚的腿都快跑断了,哼哼唧唧地坐倒在沙发上。
书房里的顶顶听到动静,打开房门便撞见叶萧,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他尴尬地问道:“她呢?”
“在里面。”
顶顶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厅默不作声。叶萧跨进小小的书房,只见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树影笼罩着她的乌发,弹射出幻影般的光泽。
他还不知道她叫“小枝”,只能干咳了一下:“你怎么样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回答叶萧的问题。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一切的。”
叶萧冷冷地退出书房,想起在南明宫的走廊里,与孙子楚的那番对话。
确认留守的几人并无意外,只是亨利的脸色很奇怪,躲在角落里不坑声。叶萧悄悄对厉书耳语道:“法国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卫生间里呆了半天,又把镜子给砸碎了,真的让我很担心。”
“看牢他!”
叶萧回头却看到唐小甜正抓着钱莫争问:“杨谋怎么没回来?”
面对这位执着的新娘子,钱莫争也不知如何作答,挠着长发下的头皮说:“他——他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这种明显安慰的话,让唐小甜更加焦虑万分:“他不是和你们一个组的吗?怎么只剩下你和童建国,其他三个人都到哪去了?”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还是童建国出来说话了,五十多岁的他说话最有份量。唐小甜绝望地坐倒,嘴里喃喃自语:“不,不能把他抛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童建国的年龄足够做唐小甜的父亲了,这番话似乎代表了长辈的责任。
倒是黄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点都没有为丈夫而担心。也许,成立永远消失在丛林里,对她而言也是个解脱——不过这样对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头看看十五岁的女儿,眉头总算蹙了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大家决定先准备晚餐,依然由黄宛然主厨,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书房,大家都在听孙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广场和宫殿,将大家带到金壁辉煌之中。林君如给他点上一根蜡烛,烛火下的他指点江山口沫横飞,好像已取代了导游的位置。
童建国轻蔑地“哼”了一声:“若你遇到了那条狼狗,恐怕就当场吓得尿裤子了。”
“你说什么?”
孙子楚最不能容忍对他胆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识相地保持沉默,屋里只剩他们剑拔弩张。
“够了,彼此客气些吧!”
还是厉书出来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头盯着亨利,法国人蜷缩在角落中像被遗忘了。
这时,黄宛然她们把晚餐端进来了,虽然换了些花样和材料,终究还都是袋装食品。
她低下头柔声道:“抱歉,就让大家吃这些。”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很感谢你。”
钱莫争安慰着她,却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抓起碗大口吃起来。
大伙都已饥肠漉漉,特别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们。叶萧和孙子楚都是狼吞虎咽,不消十分钟便全部解决了。
只有唐小甜一点都吃不下,她坚持要等杨谋回来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强,黄宛然只能准备再为她热菜,心想恋爱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当年自己不也是一个样吗?抬起头又撞见钱莫争的目光,赶紧把头别了过去。
顶顶一只手端着蜡烛,一只手把晚餐送入书房。小枝几乎要睡着了,被弄醒后端起饭碗,不假思索地吃起来。顶顶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餐后,几人一起帮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临,时间已过了七点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让每个人都焦虑不安。
屋子里只剩下烛光了,叶萧关照大家必须小心,万一打翻蜡烛引起火灾就惨了。
是继续在这里等待那三个人,还是各自回到昨晚睡过的房间去?大家的意见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铁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黄宛然则想和女儿回四楼休息去。
这么多人闷在一间屋子里,伊莲娜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她索性打开客厅窗户。一阵凉风随即侵入房间,将餐桌和茶几上的蜡烛都吹灭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几乎靠在了孙子楚身上。伊莲娜也没想到开窗的后果,惊慌失措地又把窗户关紧。房间里已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纷纷撞在一起,顿时全都乱作了一团。
“大家冷静下来!不要乱动!”
叶萧的心跳也加快了,只看到眼前晃动着一些影子,杂乱的脚步在四周响起。还有人体和衣角的摩擦声,唐小甜的哭喊声,更有孙子楚的咒骂声。
突然,他想到了书房里的神秘女孩。
绝不能让她摸黑逃出去,叶萧凭记忆摸到书房门口,向里大喊一声:“喂,你还在吗?”
但屋里并没有任何回声,他紧张地进去带上房门,在黑暗中向里摸索。
于是,指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光滑而带有合适的温度,那是年轻女子才有的皮肤。
虽然依旧没有光线,他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似乎将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个名字。
喉结猛咽了几下,几乎就要把那两个字吐出来了——
某道光线在眼角掠过,接着又是猛然跳跃的光点,是书房的台灯在闪烁。整个屋子如灵魂不断眨眼,瞳孔也随之而剧烈收缩......
她的影子与她的眼睛,都在这神秘的光影里忽隐忽现。
同时,灯管里响起咝咝的暗吼,就像隐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着口水准备突然袭击。
“砰!”
几乎是爆炸的声音。
刹那间,灯亮了。
不是蜡烛被重新点燃了,而是房间里的电灯亮了。
台灯骤然亮起,白色灯光照在她脸上,连同叶萧触摸着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缩小得几乎闭合,大脑仿佛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吗?叶萧的心沉到冰点,摸到女郎脸上的手也缩了回来。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终于,他看见了。
灯光下的神秘女子,那个永远都无法遗忘的名字。
两人的表情都很怪异,特别是她睁大的眼睛,似乎正面对一个奇迹。
于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紧迫的事——灯怎么会突然亮了?
来电了?
他急忙打开书房门,发现客厅里已亮堂堂一片,吊灯、壁灯、挂灯、厨房灯,甚至卫生间灯全都亮了,整套房间已如白昼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万分惊讶,孙子楚怀疑这是不是做梦,试着将手伸向电灯,差点被烫破了皮。电冰箱也发出轰鸣的响声,林君如赶紧打开箱门一看,里面的灯全都亮了。钱莫争甚至打开了电视机,可惜收不到任何信号,屏幕上飘满了雪花。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家莫名兴奋起来——至少有电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许悲剧的命运将就此扭转?
叶萧快步打开窗户,外面的花园仍然漆黑,但楼下隐隐闪出灯光。
难道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就像天鹅湖的诅咒被破解,变成石头的骑士得到复活?
凝固的时间再度开始走动,整座城市重获生机?
主人们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可是,电......电......电......是从哪里的呢?
2006年9月26日19点19分19秒。
南明城从沉睡中被唤醒。
叶萧的目光越过房门,走下昏黄灯光的楼道,穿过凉风习习的小巷,来到星空下的寂静街道。路灯正弯曲脖子照射着他,几家店铺纷纷射出光线,远处的楼房星星点点。对面一家音像店的灯光骤然亮起,渐次传出一个淳美的嗓音——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随蔡琴的歌声,在夜风中浮起上升,来到数百米的高空。黑夜里的视线变得如此清晰,街道两边亮起无数点光芒,宛如银河坠落到南国的谷地。整个南明城已在脚下,巨大而封闭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诺大的城市成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灵异的光。
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让时光倒流三分钟。镜头就安装在他的瞳孔里,插着一对羽毛翅膀,借着风俯瞰大地。拍摄黑暗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建筑和街道,它们沉睡了365个昼夜,变成了巨大的墓碑,化为埋葬灵魂的坟场,静静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个光点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成百上千个光点相继点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闪烁几秒钟后,小半个城市睁开了眼睛,眨眼间整个城市被灯光点亮。无数星辰在地面闪耀,如此夺目如此灿烂,焰火在海底盛开,熔岩在地面奔流——
奇迹就此诞生,物质和时间的奇点,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临沉睡之城。
你是否听见,某个声音在此时此刻说:“要有光。”
“诸水之间要有空气。”
“植物要生长。”
“宇宙要有天体。”
“动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像造人。”
接下来是星期天:“请让我们暂时休息,期待《天机》第二季......”
(第一季完,敬请期待《天机》第二季)
第一季人物故事
成立
2006年9月9日,下午16点13分。
上海。
成立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在宽敞豪华的会议室里,他的股东和高管们正争论不休。关于云南的一个水电站的投资案,已经让他伤透了脑筋——水库移民安置工作,各级政府部门的公关打点......而最要命的是,当地准备申请加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但民间和国际的环保人士正在抗议,说一旦修建了水电站,会严重破坏当地生态环境。虽然这些报道都未公诸于众,但只要某个环节稍有不慎,几个亿的银行贷款就会泡汤,公司在香港上市的计划也会搁浅。
冗长的会议永无尽头,简直是最大的身心折磨,成立硬撑着让自己不要昏倒。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有了严重的高血压,每天的应酬和烟酒几乎抽干了身体——包括他的二奶和三奶。
当财务总监说话时,成立觉得会议室里的人都戴上了面具,宛如西藏寺庙里恶魔的面具。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跳舞,手里不知从哪出来的刀剑,纷纷指向他的脖子。最后手起刀落,斩下了他的脑袋。
他乍地一惊差点摔倒在地,公司副总急忙扶住了他。成立使劲眨了眨眼睛,还好那些面具都消失了,眼前这些人还都穿着西装衬衫。
这时,乖巧的女秘书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成总,去泰国的旅行社已经订好了,总共三个人——您连同您的太太和小姐。”
“有没有去清迈的线路?”
“是的,虽然大多数旅行团都不去清迈,但这一家只接待高端客户,特地增加了泰北的清迈路线。签证都已经办好了,出发时间是9月19日,从浦东机场直飞曼谷。”
“好的。”
成立捏了把女秘书的大腿,同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号码,居然是小梅打过来的——他新包养的一个女孩,刚从戏剧学院毕业,但一直没接拍到电视剧。最近他想投资一部小成本恐怖片,想让她演个女二号。
他无奈地走出会议室,戴起耳机轻声说:“我在开会!”
电话那头传来小梅紧张的声音——
“我......我怀孕了!”
唐小甜
2006年9月19日,凌晨3点13分。
上海。
洞房花烛夜。
泪水,从唐小甜的眼角滑落,她被自己的眼泪惊醒。
身下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这是她和杨谋一起从宜家挑选来的。卧室里到处布置着双喜字,粉色的背景下有各种小摆设,大多是男孩女孩接吻的陶瓷——这是她的洞房。
傍晚,唐小甜和新郎杨谋走上了红地毯,在无数礼花中喝了交杯酒互换了戒指。然后是倍受煎熬的敬酒敬烟,杨谋被他们折腾得不行了,到十一点便吐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大家只能送他们回家,连闹新房的程序都免了。
唐小甜把新郎服侍上床,看着他酒醉不醒。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双方父母也都识相的各回各家了。这是六十万首付买下的房子,当然父母也各出了一半。剩下的八十万贷款,需要三十年才能还清,下半辈子为银行打工了。
她轻轻抹了抹眼泪,心中应该被幸福充盈,为什么会流眼泪呢?
虽然,新婚之夜的新郎宿醉不醒,但她并没有太大在意。因为明天一早,他们就会赶去浦东机场,去泰国开始浪漫的旅行——这会是一个完美的蜜月,尽管花费不匪。
但新郎到哪去了?
双人床上只剩她一个人,原本醉倒的杨谋已无影无踪。
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发现客厅里有微光闪烁。所有的灯都没打开,唯一亮着的是电视屏幕。新郎杨谋坐在沙发上,电视机的荧光射到他脸上,竟隐隐有些狰狞可怖。
唐小甜坐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胃里还难受吗?”
但杨谋没回答她,聋了一样继续看着屏幕。
他在看什么?
DVD正在工作——屏幕上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画面模糊而晃动,看得让人脑袋发晕。镜头深入到一片村落,人们脸上涂抹油彩,显然是东南亚某个土著部落。肤色介于亚洲人和非洲人之间,几乎衣不蔽体,围着火堆在跳什么舞蹈。
她从没看过这些内容,惊讶地抓着新郎:“这是什么啊?”
“一部纪录片!”杨谋盯着屏幕,光影在他脸上刻下烙印,“二十年前,有个英国摄制组,深入泰国与缅甸边境的原始部落拍摄。传说那是古老的猎头族,还保留着吃人肉的习俗。”
“食人族?”
唐小甜的脸变得煞白,屏幕里有一口沸腾的大锅,不知在煮什么肉?旁边被捆绑的女子正拼命挣扎,猎头部落的长老拿着狼牙棒,对女子念出一段奇怪的咒语。
然后,画面对准长老的脸,狼牙棒高高举起并砸下——
接下来的镜头让唐小甜几乎昏厥,而杨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画面又转到部落民脸上,他们用木勺舀起大锅里的肉,津津有味地享受大餐。
突然,电视机变成了黑屏。
唐小甜握着遥控器,睁大恐惧的双眼,盯着新郎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酒醉得难受?想看这些画面刺激自己醒过来?”
但杨谋一把夺过遥控器,电视机又亮了起来,纪录片画面还在继续。
这就是唐小甜和杨谋的洞房之夜。
几个小时后,他们就要出门去机场,前往泰国享受蜜月之旅。
食人族,在等着他们吗?
厉书
2005年10月9日,下午13点13分。
德国,美因茨。
这是间黑暗高大的宅子,通过狭窄的窗户可以眺望莱茵河。厉书缓缓走过空旷的长廊,这里的安静让人产生某种错觉,与法兰克福书展的喧嚣形成鲜明映照。
他每年秋天都会到德国出差,参加全世界最大的法兰克福书展。当出版社老总们跑出去玩时,他也不甘坐在无聊的展台前。前几次来法兰克福,跟随老总把周围景点全玩遍了,这次想去个特别的城市——美因茨。
从法兰克福到美因茨只需半个小时,刚到这座莱茵河畔的小城,便见到了约翰?古登堡的铜像——西方印刷和出版行业的祖师爷。美因茨是古登堡的家乡,他于十五世纪发明了金属活字印刷,用铅字印刷了《圣经》,也是欧洲第一部活版印刷的出版物。活版印刷术从此在欧洲迅速发展,成为文艺复兴的重要工具,造就了近代西方文明。
在古登堡印刷博物馆,厉书参观完《古登堡圣经》,来到楼上的珍稀古书阅览室。拿着法兰克福参展商的证件,进入充满清冷无人的古屋。这里有各种珍贵图书,从十二世纪的羊皮书,到古登堡亲自印刷的地图,还有歌德时代的绝版小说。
目光在一个破旧的书脊上停住了,是拉丁文的书名——《卡洛斯?桑地亚哥在暹罗和缅甸的旅行指南》。
因为家族信仰天主教,厉书从小就学习拉丁文。他从书架取下这本书,朴实无华的书皮毫不起眼,翻开来闻到一股陈腐气味,可能两百年都没人动过了。
书页里写着出版时间和地点:公元1606年,里斯本。
这是十七世纪初葡萄牙出版的书,几乎有整整四百年了。全书只有一百多页。作者是葡萄牙人卡洛斯?桑地亚哥,1590年离开欧洲,到过印度、马六甲、爪哇,甚至中国的澳门。1595年,他成为缅甸国王莽应里麾下的雇佣兵,参加了缅甸与暹罗(也就是今天的泰国)的“白象战争’。两年后,桑地亚哥被暹罗军队俘虏,归顺了著名的纳瑞宣大帝,又扛起枪向老雇主开火。
1600年,他参加了对北方清迈的远征,遭到缅甸人伏击而全军覆没。桑地亚哥丢下武器,独自在原始森林中走了十二天,靠捕猎小动物和采食野果为生。第十三天的清晨,他发现一座沉睡的古城,建筑和街道都完好无损,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城市里有巨大的佛寺,高耸入云的宝塔,富丽堂皇的宫殿,精美绝伦的花园。一定曾经繁荣昌盛过,当然还有一些奇异的猛兽出没。桑地亚哥被深深震惊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中漫游数日,最终遗憾地离去。
他用十几天穿越丛林,奇迹般地回到清迈,并在阿瑜陀耶搭上一艘中国帆船,辗转回到了葡京里斯本。1603年,他用拉丁文写了这本东南亚旅行指南,很快出版成书。
厉书在阅览室里泡了三个小时,费劲地读完了这本书。全书的后记,卡洛斯?桑地亚哥这样写道——
“在本书出版前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整整四百年后,有一群中国的旅行者,同样也经过清迈周围的群山,来到这座空无一人的沉睡之城。其中有一个懂拉丁文的男子,将有幸看到这本书。如果那位中国人就是你的话,请接受我真诚的祝福,是最最奇妙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我最亲爱的朋友!”
黄宛然
1989年3月3日,下午14点14分。
云南,迪庆。
黄宛然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从雪山边飘过,坡上残留着尚未溶化的积雪,杜鹃花正在山崖绽开。她坐在一匹骟马背上,颠簸地转过山坡,迎面是片残破的庙宇。山门倒卧在乱石与荒草丛中,散发着某种腐烂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
向导平措神情肃穆地回答:“罗刹寺。”
“罗刹?好奇怪的名字啊。”她拉紧缰绳凝神望着废墟,“平措,能扶我下马吗?”
半个月前,黄宛然刚被分配到乡医院。两周前刚学会骑马,虽然下马还要人搀扶。三小时前刚到一户牧民家出诊,给一个发高烧的小孩开了药。现在,向导牵着马送她回乡医院,却路过了这破败的古庙。
平措将她扶下马,黄宛然快步走到山门内。那种气息越来越猛烈,充满了这二十岁的身体。寺庙依山而建,后半部分几乎凹进了岩石。悬崖下伸出屋檐,下面是半遮半掩的大门。门槛外有一具野山羊的骨骸,经过冬天的“雪藏”,还可以看到皮毛。
小心地推开大门,阳光直射进黑暗大厅,她确定气味就是从这发出的。
一片灿烂的墙壁露了出来,耀眼的反光瞬间刺痛了双眼。
有什么竟比阳光还夺目?
黄宛然惊慌地揉着眼睛,许久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没错,她看到了壁画。
大厅内侧的墙壁上,那五彩斑斓的颜色,就像刚刚画上去。风格酷似唐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画面中央是个年轻女子,衣着打扮与藏族截然不同,亦非古代汉族的服饰。壁画女子很是漂亮,生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表情异常庄严,宛如白度母女神。
但最让人惊讶的是,壁画女子手上捧的,居然是一颗人头!
阳光集中在那颗人头上,仿佛从墙壁中生了出来,睁开双眼盯着黄宛然,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错觉吗?她大着胆子走近几步,几乎摸到了壁画中的头颅。
不,这是真的壁画,或许有几百年的历史。
而画中女子手中捧着的,也确实是一颗男人的头颅。
男子的脸朝向黄宛然,那是典型的西藏男人的脸,刚强有力红中透黑。脖子被完全砍断了,切口似乎做过处理。女子纤细白嫩的十指,牢牢地托着头颅,放在她胸前的位置。
爱人的头颅?
黄宛然想起在医学院读书时,看过的一部法国小说《红与黑》的结尾。
“你是谁?”
她轻声地面对壁画问道,仿佛那女子的灵魂还在墙中。
“一位公主!”平措走到她身边,用半生半熟的汉语说,“传说八百年前,有位公主从南方前往西藏,经过此地露宿了一夜,本地僧人为她留下画像,不久就建起了这座罗刹寺。”
“八百年?为什么这壁画的颜色还那么鲜艳像新的一样?”
“啊,这个谁都解释不清楚啊。”
黄宛然拧着眉头退出大厅,当她回到高原的太阳底下时,耳边却隐隐听到某个女子的呼唤:“黄宛然......黄宛然......黄宛然......”
刹那间,她迅速地回过头来,冲回到大厅门槛里,却发现壁画中的那颗人头已不见了!
壁画中的美丽公主,双手空空如也地放在胸前。
“人头!人头!”
平措也被她吓住了,赶紧跑了回来:“什么?什么人头?”
“刚才......壁画里明明......明明有一颗人头......就捧在公主的手里......现在却没了!”
“人头?”平措疑惑地看着她的脸,“不,我打小看着这幅壁画长大,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头,公主的手里也一直是空的。”
黄安然彻底茫然了,她又一次来到壁画前,伸手触摸鲜艳的画面。
就在公主双手之间的胸前,她摸到了墙壁里温热的心跳。
爱人的头颅......
2007年6月10日星期日,第一季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