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9日,夜,20点31分。
美国,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我的名字叫1914。
一年零三个月前,我的名字叫高能。
三年前,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我是谁?
尽管,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但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谁。
监狱里的台灯照着狭窄的床,老马科斯正低头看书。铁窗外射入阴冷的月光,我已换了第四本小簿子,本书上卷的故事记录到哪了?
答案是一个抉择。
就像今晚必须做出的抉择那样,一年多前我必须做出一个抉择,是否要完成蓝衣社的任务,以高能的身份前往美国,与天空集团大老板高思国见面?
在面临这个抉择之前,我已发现许多惊人秘密,险些葬送了自家性命——当我还叫古英雄,杭州发生的一场神秘车祸,使我昏迷了整整一年,被剥夺了原来面孔,换上一张死者的脸。
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却未曾意识到,我的名字、家庭以及一切,都已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高能,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的推销员,也是兰陵王高长恭的第49代孙,他的家族原本是我最大的敌人。虽然一年多的时间过去,我的护照与所有的身份资料,依旧印着高能的名字,他的妈妈仍把我当作自己儿子,我同样也深爱高能的父母。
目前只有不超过三个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们,我如何来到美国,又如何成为杀人犯,被关进这座监狱的前前后后了……
2008年,夏天。
夜晚枯树下的长考之后,我已做出了决定。
蓝衣社是谁?
拉斯维加斯的常青,上海的端木良、华金山与南宫,现在加上我——古英雄。
我将以高能的身份前往美国,与天空集团大老板高思国见面,他将如何对待我这个从未谋面的“亲侄儿”?是像亲叔叔那样关照我,让侄儿享受荣华富贵,还是把我当作骗子投入监狱?抑或根本是个圈套?
幸亏我是个失业的穷小子,既无家人羁绊,也没有后顾之忧,大不了再度一无所有,回到贫民窟过一辈子。至于端木良给我的一切,只是小恩小惠的诱饵,随时随地可能失去。
但假设侥幸成功——先不管兰陵王的秘密,也别提我迷雾般的身世,算算天空集团那份产业,即便分给我百分之一,也足够过神仙般的上等人生活,拥有梦寐以求的一切……无论是高能还是古英雄,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命运早已被彻底改变,不怕再被改变第二次。
在此之前,我想先去看一个人,为我换脸的人——华院长。
黄昏,细雨霏霏,黑云蔽日,满城风雨驱散暑气,忐忑不安的心来到郊外,太平洋中美医院。
八个月前,我作为昏睡的植物人,躺在这家医院的病床上,不知哪一个千年才可醒转?
提前与院长华金山通过电话,是他为我移植了高能的脸,又是他让我在昏迷一年后醒来,竟然又是他在幕后参与监视我,因为他也是蓝衣社的一员。
刚走到医院楼下,头顶传来一阵呼啸声,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
十分之一秒,一个黑影在眼前坠落,几乎擦到我的鼻尖,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什么东西溅到我的脸上?
不是雨水。
而是另一种带有腥味的液体——血。
在我身前坠落的东西,正匍匐在水泥地面上抽搐,后脑勺涌出大量的血,随着雨水肆意蔓延。他的脸仰望乌云下的苍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仿佛倒映着最后见到的脸,那张脸以后将时常在我的噩梦中浮现。
“华……金……山……”
缓缓喊出他的名字,而他再也不能合上自己的眼睛了。
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华院长的血,化成一条条溪流,将我的衬衫染成古怪的粉色。
身后响起尖叫,两个小护士吓得逃跑了。
需要再解释一遍吗?当我走向医院大楼,华院长从头顶飞下来,在我的面前坠楼身亡。
若非及时躲开,恐怕会砸在我的头上!很可能不是华院长摔死,而是我被这枚人肉炸弹砸死!
自杀?他杀?
仰头看向这栋仅有五层的房子,密集的雨点坠落在眼底,天色阴沉得接近黑夜,如同一张变化莫测的脸,发出冷酷的咆哮和对我的嘲笑。
突然,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影子。
条件反射地瞪大眼睛,越过密如牛毛的雨幕,一个黑色人影,像子弹打进我的世界。
一秒钟后,黑影风似的钻进树林。
不必经过大脑思考,黑影指挥我的双腿,飞快地跨过花坛,紧追不舍地没入林子。
“站住!”
暴躁地狂吼一声,视野被茂密的树叶占据,唯有剧烈摇晃的枝叶,留下那个“人”的踪迹。我的全身被雨水淋湿,顺着额头模糊眼帘,胸口也冰凉一片。眼前不断闪回华院长的脸,惊骇地盯着天空的眼睛,这双眼球里刻录下的人,就是这个逃窜的黑影。
哪怕黑暗会夺取我的性命,也无法阻挡我追赶的脚步。当我冲出树林,世界已完全陷入黑夜,将我彻底地抛弃。医院后面是大片稻田,双腿浸泡在深深的泥水中,甚至感到小龙虾在咬我的袜子。
我看不到。
除了脚下的稻田,身后的树林,那个“人”已彻底逃出我的视线。
只有雨,冰冷的雨,像箭蔟射在我的脸上。
他(她)走了吗?
艰难地在雨夜的稻田跋涉,眼睛已失去作用,第一次体会到盲姑娘秋波的感受。
不,我又感觉到了,通过身体,通过皮肤,通过心脏,通过夹杂在风雨中的喘息,隐藏在黑暗中的目光。那个人就在我的身边,如同一块透明胶,永远无法让我看清,却永远与我形影不离。
“你是谁?”
猛烈却无力地在雨中挥舞拳头,仿佛自己与自己搏斗。
渐渐的,那个影子已然远去,像虚幻的风吹过稻田,隐入辽远的田野,躲进乌云背后的星空。
“华金山死了!”
“昨晚,我已知道了。”
端木良不紧不慢地与我说话,神情自若仿佛死的只是个陌生人。
上午,雨刚停。
几天来第一次回办公室,便冲到端木良面前,毫不客气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害怕?”
“听说是自杀,从医院楼顶跳下来——我并不感到意外,他一天到晚研究心理学与大脑,早晚有一天犯失心疯,走火入魔自取灭亡。”
“可他不是你们蓝衣社的一员吗?”
“是,但不是‘你们蓝衣社’,应该说‘我们’,我们蓝衣社。”他笔直地站起来,“古英雄,私下里我可以叫你的真名,你也是蓝衣社的一员,最重要的一个!”
奇怪,我看不出这句话是说谎:“我真的是蓝衣社的社长?”
“在你的父亲离开以后,你自然继承为蓝衣社唯一合法的社长。”
“那晚是常青在视频里说的,让我怎么信任你?”
“你丢失了全部记忆,假如一下子都告诉你,恐怕你自己也无法接受。”
“那么请告诉我,华金山是怎么死的?那个杀死他的黑影是谁?”
“杀死他?”端木良眉头一耸,“他不是自杀的吗?”
“我是目击者!他就摔死在我面前。”突然眯起眼睛,脑中浮起昨天雨夜,晃动在树林间的幻影……“一个黑影,飞快地逃出去,下着雨,天黑了,我没有追到他。”
“凭什么说华金山是被他杀的?”
“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个黑影。但我确信,这是一桩谋杀!就是那个黑影,我距离他十米之遥,便感应到了那种气息。”
“杀气?”
“是,但看不清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风一样消失了。”
端木良凝思许久,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或是一句警告:“他不是我们蓝衣社的人。”
再度紧盯他的眼睛,读心术也再度告诉我,这句话并没有说谎。
事态超出我的想象是正常的,但我难以置信的是——事态已超出了蓝衣社的想象,在蓝衣社之外还有一个人!
他(她)是谁?
一下子想到莫妮卡,但这位混血美女正远在美国,不可能穿越回来杀人。
脑子全都乱了,原本剪不断的千头万绪,又多了一座迷宫。
“别多想,这只是一个插曲。”端木良站起来微微一笑,给我冲了杯咖啡,“华金山这个人行为怪异,不排除有我们不知道的仇家,何况现在他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所以你一点都不对他的死感到悲伤。”
端木良的态度让我想起了两个成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对不起,你不要以为蓝衣社是冷漠的,其实我们都是充满热情的人,为了那个共同的目的。”
“兰陵王的秘密?”我感到肩膀在剧烈颤抖:“为了发现这个秘密,你们就可以不择手段!甚至给我移植死人的脸,欺骗我那么长时间,让我代替另一个人生活!”
“抱歉,如果你没有丢失记忆,你也会这样选择的。”
“那么现在给我的选择呢?”
端木良靠近我的眼睛:“你在犹豫?究竟去不去美国?本来你已打定了主意,但因为目睹华金山的死,又害怕了?”
我不置可否地后退一步,不想让他感觉到我的恐惧。
“不仅仅是华金山,还有在我的办公桌上自杀的陆海空,失踪的严寒和方小案,我希望知道这些人出事的真相。”
“以后会告诉你的。”
这句话就等于承认了,我的三个前同事的意外,确实与蓝衣社有关。
“端木良,你真让我失望!”
“你这么说,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我,悲哀地长叹一声,“虽然我比你年长几岁,但从中学时代开始,当你还叫古英雄,我们两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难以置信,我有过你这样的朋友!我妈妈还记得你吗?古英雄的妈妈。”
“不,我从没去过你家。关于蓝衣社,你的父亲一直对家里保密,你的妈妈向来一无所知。但是,你的父亲经常带你去我家,有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挤在同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彻夜谈天说地。”
“不可思议!”
然而,端木良的语气越发怀旧与伤感:“英雄,当你出事变成植物人,最伤心难过的人是我!我每天都期待你能醒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担负起蓝衣社社长的使命。”
我竟有些不寒而栗,端木良说起我们两个的往事,竟然充满男女之间才有的感情,难不成我们还是少年同志?怪不得妈妈说我以前从没谈过女朋友?赶紧中断他的抒情:“别,不管是真是假,请别再说了。”
“好,不谈往事,只说现在,那晚说的事情,你决定好了吗?”
“以高能的身份去美国?”
“别装傻了,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挣扎,害怕陷入更深的危险,但又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你放弃了选择,就等于放弃了亿万富豪的人生!放弃了你最后的未来!你就永远做一个失业的小职员,活在别人的鄙视之中,活在我的蔑视底下吧!我最亲爱的兄弟!”
该死的端木!为什么每句话都像利刃,准确地捅进我的心窝!
“够了!请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做出决定的。”
“好。”他的攻势得手,见好就收,“古英雄,我等你的消息,这几天就帮你办手续,美国方面会给你发出邀请。但愿你不要让我们失望,我的社长。”
“再见!”
我厌恶地退出房间,再也不想看那张脸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一直默默问自己——
去?
还是,不去?
依然to be or not be?
我没有再去上班,没有再见过端木良,他们似乎胸有成竹,一直没来骚扰我。
最近头发全长好了,恢复了原来的发型,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每天早上出门,傍晚坐地铁回家。经常坐在公园长椅上,乘着凉爽的树荫,度过炎热的漫漫夏日。无聊时捧起一本书,斯蒂芬·金的《黑暗的另一半》,小说开头有这样一句话——
“人们真正的生活开始于不同的时期,这一点和他们原始的肉体相反。”
我叫高能的生活开始于2007年11月,这一点正好与我古英雄原始的肉体相反。古英雄的生命终结于2007年11月,从此他的灵魂变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那辆心爱的宝马Z4,我从没机会开过,前几天连牌照把它卖了。虽然作为二手车缩水了不少,还是一次性套现了50万元——我活到二十六岁赚到最多的一笔钱。
我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拿到现金先镐劳自己一把,也没有花天酒地大肆放纵,甚至连一件新衣服都没买,依旧保持原来的生活水准。我也没把这笔钱做任何投资,更不敢涉足股票和基金。虽然据说现在是“抄底”良机,但究竟是谁被“抄”尚未可知。
五十万静静躺在银行,直到我取出五万元,匿名汇款给我的妈妈——古英雄的妈妈。
至于与我共同生活的另一个妈妈——高能的妈妈,我却对她守口如瓶,这样反而对她更安全,就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她什么都不要知道,平平安安远离邪恶。
七个多月以来,我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把我看作自己的儿子。他们对我的爱无私而真诚,是发自内心的天下父母心的爱——这是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的。
不能把真相告诉妈妈,她失去了丈夫已万分痛苦,如果知道儿子也早就死了,毫无疑问会精神崩溃。就算为了安慰,我也必须演下去。
酷热的八月,突然收到一封挂号邮件——美国邮政局的邀请函和担保函,邀请我到美国商务考察四十天。美国邮政是美国少有的几家国有公司之一,2008年世界500强排名第64位,由美国的国有部门发出的邀请函,拒签可能性极低。
几天之后,我意外地发现个人帐户里增加了几万美元。
同时,端木的公司送来一张收入证明,居然说我的年薪有三十万。
拿着这些烫手的材料与美金,其实与我完全没有干系,几天几夜令我难以入眠。
我决定去找端木良。
“你果然来找我了。”
端木良满面春风地招呼我坐下,殷勤地冲了杯咖啡。
“对不起,到底去不去美国,我还没决定呢!”
“如果要等你决定,再去准备这些材料,又要耽误好几周了。”
我不知道该发怒还是恐惧,眼前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其实诡计多端的男人,居然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你们怎么搞到美国邮政局邀请函的?”
“那是常先生的本事,他在美国有很多朋友,包括一些神秘的大人物。别说美国邮政,就连白宫的邀请函都不成问题。”
“常青!”
说起这个名字,就想起自杀的父亲,心头仿佛被扎了一刀。
端木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小心地交到我手里:“这是你的机票,一个月后从上海飞往洛杉矶。还有一份高额的旅行保险,包括在美国的酒店订单,全部费用由常先生支付。”
“你们把我去美国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古英雄,我这个人说到做到,只要你交出护照——高能的护照,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
我沉默了片刻,却不正面回答:“你们可真是周到啊。”
“这些材料可以确保你的签证万无一失。”
“连我在美国的酒店都预订好了?不管我去还是不去,可以告诉我哪些行程吗?”
“对不起,现在行程还未确定,我只知道你的第一站是洛杉矶,接下来要听常先生的安排。至于信封里的酒店预订单,纯粹为了应付签证手续。”
“洛杉矶?”脑中想起那座天使之城,想起珠光宝气的好莱坞,“如果第二站是地狱呢?”
“如果是天堂呢?”
“不,只要是人间就好!”
“古英雄,我最好的兄弟,你会在美国得到一个更好的人间。”
“也可能是更坏的。”
端木良不想再玩文字游戏了:“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YES OR NO?”
“等一等!等一等!”
我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太阳穴神经又剧烈疼痛起来,无数碎片穿过大脑,化出眼前奇异的幻影……不……又要来了……华院长……间歇性昏迷……失去的记忆……我是谁……黑色人影……爆炸了……
爆炸过后。
幸运的是,我还活着。
这是大脑的爆炸,意识的爆炸,恐惧的爆炸,没有声音与硝烟的爆炸。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坐在端木良的椅子上,办公室里安然无恙。窗外已是黑夜,所有人都下班了,包括所谓少年时最好的朋友。
我是怎么了?又是间歇性昏迷?让我难以抉择的使命,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交出护照办理签证,“高能”就将飞往美国……
猛然摇头清醒神智,才看到桌子上有张纸条,是端木良的笔迹——
古英雄,你可以选择同意,也可以选择拒绝。如果你选择拒绝,就等于背叛了蓝衣社,你也不再是我们的社长,而是敌人。你可以选择隐藏或逃跑,但别以为能躲过我们的眼睛,因为蓝衣社无所不在无时不在。朋友,你的命运,由你自己掌握。
赤裸裸的威胁。
愤怒地将纸条揉成一团,但转瞬又将它铺开。看着端木良被我捏皱的文字,手指几次摸上去又缩回,最后将它小心地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从前的天空集团也不属于我。假设我答应去美国,以后的天空集团呢?我的世界究竟在哪里?
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并非现在的这张脸,而是另一个看似相貌平凡,目光却隐含力量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里藏着是什么?蓝衣社邪恶的阴谋?还是某个千年前的秘密?
这是古英雄的脸,三年前我自己的脸,却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如今这张脸早已化为灰烬,跟随高能躺在坟墓里,以及妈妈的记忆之中。
当我刚知道自己不是高能,无端想象真正的我,应该是个年轻才俊,家境良好品学兼优风度翩翩,是许多女孩梦中的白马王子。
现实却那么残酷,虽然我叫古英雄,实际却与英雄相差甚远,除了十五岁救过一个少女。
我是个看似普通的保险推销员,私下里却是蓝衣社的新任社长,一个秘密家族的继承人,整天梦想某些肮脏的计划,见不得人的卑鄙勾当。而我的同伙都是些什么人?变态的医生华金山,阴险的奸商端木良,跟踪狂与偷窥狂南宫,还有远在美国的神秘人常青,我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而且比他们隐藏得更深更龌鹾。
我恨自己!
什么是“自己”?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人?还是心里的那个字——我?古英雄,从前的古英雄到底是什么人?魔鬼、英雄还是凡人?
下意识地打开端木良的电脑,不奢望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否则他不会把我留在这里。
我只是上线搜索三个字——古英雄。
翻到搜索引擎的第二页,就发现了一个名为“古英雄博客”的网页。
“古英雄”这三个字本来就不像生活中的人名,倒是很适合做网名或标题。
然而,博客首页有一张照片,居然就是——
瞪大眼睛拿起手中的照片,没错,就是他!
确切的说,就是我。
挂在博客首页的这张照片,正是我手中这张古英雄的照片。
这才是我从前真正的博客——古英雄的博客,而不是高能的“在卡夫卡的地洞里”。
手指颤抖着移动鼠标,博客访问量仅有91次。最后一篇文章,发表时间是2006年10月25日——三周之后,古英雄就与高能一同在杭州遭遇车祸,从此古英雄变成复活的高能,而高能变成死去的古英雄。
没错,这就是我,古英雄。
就连这张照片,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张,以至于挂在博客首页,就这样毫不遮掩地处身于网络,只要搜索我的名字就能找到,静静等待主人再度来访,才得以幽灵重生。
古英雄的博客总共只有七篇文章,最早一篇发表于2005年7月14日,内容很简短——
“今天,是我的23岁生日,开通了自己的博客。我知道没人会来这里看,唯一的读者就是我自己,一个小小的保险推销员,祝我晚安!”
博客第二篇,是2005年7月30日——
“该死的夏天,热得要人命。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大街上跑了整个白天,去了五家公司,却全吃了闭门羹。臭汗湿透了衣服,再跑一天大概就要中暑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博客第三篇,一下子跳到了2005年12月1日——
“许多天没来这里看过了,点击量没有过变化(苦笑中)。对不起,我还在寻找父亲,已经找了一年零六个月,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就像他失踪的夜晚那样神秘。父亲会不会已经死了?”
博客第四篇,已经跨越到了2006年2月14日——
“情人节,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谁会喜欢我呢?”
看来古英雄与高能还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博客第五篇,2006年4月5日——
“清明节,跟着妈妈去给爷爷扫墓,我忽然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妈妈,我的墓什么时候造好呢?”
这句话简直令人绝望,是什么原因让24岁的年轻人想到自己的坟墓?
接下来博客第六篇,2006年9月19日——、
“梦,我又做了那个梦,回到十五岁那年,跳到黑色的水中,救起那个盲人少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觉自己是个英雄。”
啊,那个梦,自从我苏醒以后,也经常坐这个梦。
梦是唯一没有断裂的记忆,在失忆以前和以后,这个梦永远都无法被抹去。
奇怪的是,博客看到这里,却没有半个字提到兰陵王,也没有提到过蓝衣社,更没有任何与面具相关的内容。也许,我以前隐藏得实在太好了,就连这个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博客,也不泄露半点秘密。
第七篇,也是最后一篇博客,2006年10月25日,距离那个致命的时间愈来愈近——
“假如我死了,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这样几行歌词: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霎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这是郑智化的《别哭,我最爱的人》,希望在我死的时候,能够有一个我最爱的人,来到我的坟墓前为我唱这首歌。”
别哭,我最爱的人?我以前有最爱的人吗?现在还有吗?
当即下载这首郑智化的歌,用端木良的电脑放出来,晚上没人把音量调到最大,整个楼面飘荡夜半歌声“别哭,我最爱的人” ……
这个沧桑与沙哑的歌声,伴随绝望的情绪,几乎走向毁灭的尽头。却在每一句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屏幕里的古英雄博客,照亮我被替换成高能的脸,听着那生离死别的激情,仿佛对这个世界道别。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接起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HELLO!我是莫妮卡!我回到上海了,现在就想见到你!”
半小时后。
我见到了莫妮卡。
五星级酒店四十八层总统套房,站在奢侈的落地大窗边,可以俯瞰黄浦江的九十度大转弯,迎面就是军刀般锋利的环球金融中心。整个上海都匍匐脚下,神秘雾气缭绕夜空,不夜灯光柔和了许多,银河似的铺在水泥森林上。只有一块巨型电子屏幕,依旧顽强地闪烁着汽车广告,红色光芒穿破夜雾,自下而上地射映我的脸——高能的脸。
落地玻璃边还有一张脸,美丽的混血儿的脸,一千年前丝绸古道上雅利安人与华夏人的脸,比这个夜晚的雾气更加神秘的脸。
她的中文名字叫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三个小时前刚从美国飞到上海,住进酒店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
时针,走到深夜十一点整。
这样的暧昧时刻,匆忙让我来到她的房间,地上还堆着跨越太平洋而来的行李,以及她疲惫而焦虑的眼神。
她从背后抱住了我。
手足无措地往前挣脱,合该是窗户擦得太干净,我的额头重重撞到了玻璃,忍不住哎呀一声叫出来。
“小心!”
莫妮卡揉着我的额头,而我尴尬地缩回去,极力掩饰慌张:“没事!我没事!”
“骗人!你要是力气再大点,我看这窗户就要被你撞碎,到时候我们一起摔下去,明天的报纸上就会说——《五星酒店离奇命案,一对鸳鸯殉情坠楼》!”
我终于苦笑了出来:“没想到你的中文水平不但没有退步,反而还会编新闻标题了。”
“高能,不——古英雄,在美国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你的脸,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脸。”
“我知道自己的脸,不,高能的脸,没那么好看,并不值得你那么思念。而且,那么多天来没有任何你的消息,而你连我的名字都说错了。”
二十二岁的女孩着急为自己辩白:“你到底叫什么重要吗?高能也好,古英雄也好,在我眼里都是你的脸,虽然并不怎么好看,但起码你的眼睛很特别——这是你自己的眼睛,不会被别人替换的眼睛。”
“你喜欢我的眼睛?”
“一开始是眼睛。后来,就是你的整个人。”
“就算我恢复了记忆,大概你也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想起刚才看到的古英雄的博客。
“你的眼睛能读人的心,让我对你发生了浓厚兴趣,而不再是原来的任务。接着我发现你的眼睛很真,有时候真实得像个小男孩。在这个什么都很假的世界,所有人都说谎的时代,对任何人的眼睛都无法信任的城市。只有你——高能或者古英雄,只有你的眼睛,让我感到真实,让我可以相信,让我不用处处提防。”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让我怀疑她最近是不是补习过中文了?
不过,我确实有些感动。
真实?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评价,也许是对我这一辈子最高的评价。
低下头扪心自问,我是一个真实的人吗?
突然,我闪到总统套房的镜子前,看着原本属于别人的脸——这张脸上只有两样是属于我的:两只眼睛。
真实的目光。
“知道吗?你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过分自卑。”
镜中出现莫妮卡的脸,这张年轻的混血面孔,披散栗色波浪的长发,乌黑眼眸盯着镜子里的我。
自卑?她说的没错,我从来看不起自己,觉得只能是个失败者,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莫妮卡,一个人怎么才能从自卑回到自信?”
“看着我的眼睛。”
然而我却在躲避。
她轻轻移到我的身后,整个人靠在我的肩膀上,几乎贴着我的脸,栗色长发卷过耳朵,这就是传说中的耳鬓厮磨?
“如果你不敢的话,那就在镜子里看着我。”
与一贯命令式的口吻不同,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就像枕边窃窃私语,把我溶化在水里。
看着镜子里的她,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不断摩擦彼此脸颊,互相传递火热的体温。
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吗?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房间,遇到这样的女子,与她四目相对深情相拥心无旁物……过去二十六年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却日夜盼望的情景,梦一般发生在自己身上,古英雄,你还要犹豫什么?你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吗?你压抑了那么久,还要继续束缚自己吗?你存心要与自己为敌,要在将来追悔莫及吗?
然而,当一切血液冲上头顶,勇气却一点点消退。无数个问号又充满脑子,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所谓的任务是什么?为什么突然回美国又突然回来?这些问号如同蝇蛆在脑中生长,编织为一条结实的绳子,牢牢捆住我的双手,只要稍微挣扎一下,便越收越紧令人窒息!
这样的纠结让我进退维谷,宛如站在酒店顶楼,向前踏出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今晚,你留下来吧。”
莫妮卡又在耳边呢喃,仿佛温柔的小绵羊,而我却不是虎狼猛兽,更不是自信的牧羊人。
该死的!怎么又来了!太阳穴神经剧烈疼痛,只要她将我抱得越紧,脑子就被勒得越疼,又一次接近爆炸时刻。脚下天旋地转,白色光芒再度闪烁,数千只迁徙的火烈鸟,将我剪成无数碎片。
在欲望爆发之前,世界,变成了黑色。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凌晨一点。
手机铃声把我从昏迷中唤醒,睁开恍惚的眼睛,看到华丽的总统套房。我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依然穿着原来的衬衫,挣扎着摸出裤袋里的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问我那么晚还不回家?我只能解释说在公司加班,让她不要太担心。
摸了摸发烫的脑袋,这是今天第二次间歇性晕倒,怎么变得如此频繁?今晚的刺激太强烈?还是脑子问题越来越重?不会再有华院长为我治疗了,如果有什么事只能等死?
“ARE YOU OK?”
莫妮卡端了一杯热饮料,坐在床上递到我手中。她已换上一身睡衣,眼神动作都像女朋友,反而让我更加紧张。
“我又昏迷了?怎么回事?”
“是的,你大概太累了吧,我把你扶到床上休息到现在。”
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喘着粗气:“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除了父母以外,这辈子没人对我这么好。你还太年轻,太任性……”
“住嘴!”她果然又任性地打断我的话,“我是很年轻,但不是小孩子,我也从没遇到过你这种男人,难道你嫌我不漂亮?”
“不,莫妮卡,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人物,真的值得你爱吗?”
她沉默许久,大胆地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当你是高能,我不能爱你。但是,现在你是古英雄,我就不得不爱你了!”
刹那间,冷汗从后背心渗了出来,我往后靠到床架上,再也无路可退。而她就像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舔着鲜艳夺目的嘴唇,注视着她的爱人的头颅。
我是背叛的约翰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也很难过,很难过,你能吻我吗?”
“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莫妮卡火热的唇,已轻轻贴到我的嘴上。
烈火已将我点燃。
窗外,四十八层高空的夜,意乱情迷的上海之夜,所有灯火朦胧一团,如这里四片相拥的唇。
我也吻着她,难以遏制地吻她,自从那个杭州的夜晚,心底就隐隐升起这种欲望,却被我强迫着遗忘,强迫着埋葬在坟墓里。
现在,这灼热的欲望已不可阻挡,穿破棺材,裂土而出,成为一团复活的焰。
火,在彼此的血液里燃烧,全身互相拥抱抚摸,唯一清醒的器官是眼睛。
莫妮卡的眼睛。
这个瞬间,她的身体与心灵已毫不设防,像一只剥了壳的生蚝。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终于在我眼前泄漏!
我看到了。
在这双忘我的眼睛里,在男女痴情地相吻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秘密——
“谢天谢地!你不是高能……你不是我的堂兄……也不是兰陵王的后代……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否则我就要痛苦一辈子了……”
堂兄?血缘关系?如果我是高能的话!
我的眼睛不会看错,她的眼睛也不会说谎,她依旧痴痴地吻着我。而我强行抓起她的脸颊,让她正对着我的眼睛,继续“读”她眼里泄漏的秘密——
“古英雄……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也不在乎你的过去……更不在乎爸爸给我的任务……还有什么高家的秘密……我只在乎你这双真实的眼睛……只在乎你这个真实的人……”
竟然,她是真的爱我!
我曾经从另一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过完全相反的话,我以为女人对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多半是违心的安慰甚至是骇人的谎言。
莫妮卡却是真的。
她的眼睛还在继续泄漏心里话——
“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挡我……也没有任何困难能打败你……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注定将与众不同……成为非凡的男人……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的心要碎了,却不能再接受她的吻。
因为,我要通过她的嘴巴,通过我的耳朵,而不是读心术的眼睛,来听到这些秘密。
粗暴地将她推到床角,颤抖着说:“莫妮卡,我要你说出来,把刚才的话说出来。”
“刚才的话?”
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忘记了我的读心术,眼神还是一片迷惘。
“是你心里的话,在你的眼睛里,刚才我都看到了,我要你亲口再对我说一遍!”
莫妮卡的脸色一变,慌张地缩成一团:“读心术?”
“是,你终于疏忽大意了,被我发现一些秘密。”
“你……你看到了什么?”
“希望你自己说出来。”
她战栗着低下头,大概在回忆刚才脑中想了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说,不是因为这秘密有多重要,而是我不想让你难过,不想伤害到你!”
“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以被伤害吗?”我仰天叹了一口气,“当你知道我的读心术以后,你每次遇到的我的眼睛,都尽量不去想那些秘密。然而,当你完全沉浸在爱与激情之中,却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些事。”
她苦笑了一声:“我怎能忘记!”
“你还是不愿意说出来?”
“SORRY!”
莫妮卡躲到角落里啜泣。
“你让我失望了。”
我站起来整理衣服,把她一个人留下,毫不留恋地夺门而去。
坐着高速电梯直下四十八层,飞快地冲出五星级酒店,在门口打了辆出租车回家。
车子刚开出去一条马路,手机响了,听到莫妮卡悲伤的声音:“古英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
“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也感谢你的眼睛里泄漏的爱,我相信你的爱是真的。但是,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前,我暂时不想见你。”
电波那头沉默许久,才听到她后悔的声音:“你喜欢我吗?”
“我——”
不知道……不知道……虽然很想要得到她,这混血的美丽女孩,又漂亮又聪明,怎能不让人喜欢?在二十多年不成功的人生里,除了父母之外,几乎没有人爱过我——她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女子。
她的爱,让我感到第一次的温暖,甚至也是第一次的爱。
可是,她却一直在骗我!
直到今夜才泄漏了秘密——她不可以爱高能,因为高能原本是她的堂兄!她也是兰陵王高家的后人!她要完成她爸爸的任务,如果她是高能的堂妹,那么她的爸爸就是高能的叔叔,而高能只有一个叔叔——天空集团全球CEO高思国!
她姓高,并不姓孟,连姓都是假的!究竟是美酒还是毒药?
想着想着电话已经断线。
无助地闭上眼睛,任由出租车带我穿破黑夜回家。
回家?那里是我的家吗?我的家在哪里?
半个月后。
莫妮卡几乎每天给我打电话,但我只要看到她的号码,就马上拒绝来电。有几次她用其他号码打过来,我接起来只是敷衍几句,没有答应她的见面请求。而她也没能解释清楚,关于她的真实身份,以及她来中国的使命。我无数次动过侧隐之心,或涌起再度耳鬓厮磨的渴求,但这些欲望的火苗,终被我狠心掐灭了。
对不起,我这样回避着你,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原谅。
而在另外一边——端木良拿到了我的护照,将办理签证所需的资料,包括我的银行存款与收入证明,送到了美国领事馆。
很快接到签证面试通知,端木良雇了代替排队的人,不必经过领事馆门口漫长等待。我轻松地坐到面试官面前,用英语流利地回答问题。邀请单位是美国的国有部门,各项材料齐全,签证官对我非常客气。
不久,我收到了为期两个月的美国商务签证。
端木良没再来找我,只是和我通了个电话,又向我的帐户里打了一笔钱,作为我在美国活动的费用。他不和我当面谈具体行程和计划,会不会躲避我的眼睛?难道他发现了我的读心术?他们非但不惧怕,反而还想利用我的特殊能力?所以去美国的任务必须由我完成?
虽然,一切手续都已办妥,美利坚合众国的大门对我敞开,可我从未明确答应过蓝衣社。在踏上前往美国的飞机之前,我还有机会反悔,放弃他们计划的一切。这些天来每晚辗转难眠,我早已骑虎难下,被绑上一辆再也无法刹住的汽车。
两个月的签证期,可以在美国做很多事去很多地方。不管是不是按照原定方案,只要我见到天空集团全球CEO高思国,就有机会改变我的人生,甚至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然而,只有一个人,可能破坏这个计划。
莫妮卡。
除了蓝衣社的几个人之外,只有她知道我不是高能,只有她知道我的读心术,只有她掌握着某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尽管她从未告诉过我,但那晚她的眼睛已然泄密,她是高能的堂妹,她的爸爸是高能的叔叔——高思国。
她来中国所谓的任务,估计就是她的爸爸交代给她的——来到高能的身边,接近他并得到他的信任,找到留在中国的高家后人的秘密。
兰陵王的秘密?
而这个任务不也是蓝衣社留给古英雄的使命吗?
莫妮卡会不会告诉她的爸爸:他所谓的亲侄儿高能,原来是个冒牌货?
幸好她并不知道,我本是蓝衣社的社长,是高家延续数十年的世仇。如今,我却摇身一变为兰陵王家族的后人,还要去美国骗取她爸爸的庞大产业,哪怕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所以,这次美国之行还是充满风险,最大的风险来自这个爱着我的女人。
我的第二个幸运是,无论常青还是端木良,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即便他们知道莫妮卡是谁,也未必知道她已摸清了我的真实身份。
所以,蓝衣社仍对我寄予厚望,而且深信他们的许愿,包括天空集团那份产业的诱惑,都足以使我心甘情愿成为一枚棋子,即便我随时有可能背叛。
蓝衣社VS莫妮卡——两边都知道我是假高能,但两边都不清楚互相掌握的情况,这反而给了我最大的活动空间。
我第一次产生了自信。
此刻,我既不是原来的古英雄,也不是被假冒的高能。
自从杭州的致命车祸,自从我的脸被替换,自从原来的我躺进坟墓,我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一个脱胎换骨的人。我能看清别人的心灵,发现隐藏的秘密。我有独立的目标,有坚持的价值观,有永不放弃的梦想。
我不属于任何家族,也不属于任何组织。兰陵王高氏家族也好,世代相传的蓝衣社也好,我只属于我自己!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只能为一个人负责——我。
必须为了我自己而战斗,哪怕遇到多大的困难,哪怕一切的面具都被戳穿,哪怕遇到最可怕的危险。
苍天作证——我是为自己而去美国,我将完成的是自己的任务,成为一个英雄的任务!
又是熙熙攘攘的地铁站。
我在站台上随着人群等车,大屏幕里放出娱乐新闻:大明星洪冰冰深陷艳照门丑闻。
这些天网上到处都传那些照片,相比之下陈冠希真是小巫见大巫,而洪冰冰的艳照男主角们,并不是那些男明星,而都是富豪榜上的大人物。有纳斯达克上市的网游公司大老板;有国际风险投资公司总裁;也有娱乐传媒业的龙头老大;更有以大胆言论闻名的房地产开发商……
洪冰冰的艳照事件,既是娱乐圈头号新闻,也是财经圈深水炸弹。坊间到处是关于她的传闻,至于那些精彩照片倒成了其次。人们更关心那些富豪们的尴尬与逃避,更有些艳照中的老板,利用手中的金钱与资源,控制媒体封锁消息。但网络成为传播的主战场,广大网民凭借娱乐精神,让富豪们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女主角洪冰冰自然名声扫地,彻底退出娱乐圈。而她代言的品牌,都受到巨大冲击。南京路上有一张她的巨幅灯箱广告,一夜之间变成了白板。想起她曾为天空集团的代言,当初我已从她的眼睛里发现问题——这个女人早晚都会出事,果然东窗事发,使天空集团的形象大受损伤。
列车飞驰入站台,又是下班时间,我随人流挤进去,拉着扶手摇摇晃晃,拿着一本口语教材,为了更好与美国人说话。
忽然,我看到了盲姑娘。
已有两三个月没见过秋波,她还是脱俗不凡的样子,与周围匆忙疲惫的人们相比,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
她收起导盲杖坐在别人让出的位子上,我急忙挤过去轻声说:“你好,还记得我吗?”
“你是——”她皱起眉头想了想,“高能?”
“是!好久不见!”
没想到隔了那么久,她还能记得我的声音,也许耳朵的记忆也是有天分的。
“最近两个月,都是哥哥开车送我去电台,所以我们在地铁碰不上了。今天,正好他有事过不来,只能我自己去了。”
“你还有哥哥?”
“自从小时候爸爸妈妈离婚,我跟着妈妈,哥哥跟着爸爸,我们就很少在一起了。”
“对不起。”
说着已经要到站了,我小心地陪她下车,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她——真可笑,她根本看不到我,干嘛不大胆地盯着她?可我就是不敢,仿佛只要盯着她的脸,就是欺负她是个盲人,还是我过分缺乏自信?抑或她天生丽质让我自惭形秽?
“最近过得怎么样?心里还难过吗?”
走出车站回到地面,华灯初上的夜晚,她的脸庞更加生动,这份关心让我受宠若惊:“你还记得我那封信啊?”
“每一封听众来信我都不会忘记的。”
“还有许多复杂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工作很忙吗?”
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微笑着转移话题:“真幸运又能见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事实情况恰恰相反,她是高能的救命恩人,而我——古英雄是她的救命恩人。
“好多年前的事情,还提那些干什么。”
轻描淡写,却还隐藏一些忧伤,因为正是那件事,导致她永远失去光明。
“啊,不过我失去了全部记忆,早就忘记了那时情景。”
走到广播大厦门口,她匆忙地说:“我要进去了,再见。”
“哦,请等一等,我想对你说。”
“什么?”
“我马上要去美国了,就在下个星期,可能要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
我还想对她说什么,比如“我不知道在美国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命运在等着我”,但秋波已走入大厦,回头说了声“再见”,缓缓消失在电梯间。
一个人站在大厦门口,与保安大眼瞪小眼,不禁对自己苦笑一声,能记住我的声音已不错了,何必再奢望什么?
默默在心里说:“下个星期!”
倒计时。
距离我起飞前往美国,还剩下24小时。
一层秋雨一层凉。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落下,微凉的风掠过空旷天野,吹乱刚留长的头发。一条小河从身边缓缓流淌,水面泛起一圈圈雨痕,流向远方稻田与荒原。最遥远的视野尽头,几棵枯树寂静地矗立,伸向烟雨濛濛的天际线。
我撑着一把黑伞,来到松柏丛中最深处,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墓碑上刻着一行红色的隶书汉字——
爱子古英雄之墓
墓碑镶嵌一张陶瓷照片,没想到正是我包里的那张,大概也是从前最喜欢的照片。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墓碑上我曾经的照片,并非我现在的这张脸。
同样,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坟墓里埋葬着的骨灰,也并不属于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只有几个人才知道这个秘密——古英雄的坟墓里,埋葬着的是高能的骨灰。
一个是秘密蓝衣社的年轻社长,一个是兰陵王高氏家族最后的传人。他们原本是几代人的宿敌,血管深处盛满仇恨,至今还是水火难容。此刻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坟墓之中亲密无间融为一体。
这才看到命运是什么?一张嘲笑的大嘴,一个荒诞的小丑。
可惜的是,在我的墓碑上,并没有博客里那首郑智化的《别哭,我最爱的人》。
因为真正的古英雄还未死去。
如果我要留下遗嘱,不管在几十年后还是明天,也不管以古英雄还是高能的名义,都会把这首歌写在遗嘱里。
看着自己小小的墓碑,还有底下不到一平方米的基座,隔着几块石板就是“自己”的骨灰——真正的高能的骨灰,明天我就要以他的名字,飞去美国与他的叔叔见面,图谋天空集团价值万亿美元的产业。
是我杀了他吗?
想到这个危险的可能,身体便猛烈一晃,秋风秋雨中更见单薄,似乎风再大点就能把我吹到墓碑上。四周除了松柏就是坟墓,密密麻麻如同城市万家灯火,这倒也没什么希奇,这个世界的坟墓远远多过活着的人。
大胆伸手在墓碑上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大理石,刚好被洗去尘埃,干干净净地迎接我到来。
这既是古英雄的坟墓,也是高能的坟墓,这个坟墓把我们两个人的过去一同埋葬。此刻站在墓碑前的我,就是两个人复活之后的统一体,既是古英雄也是高能,一个全新的灵魂,一个等待被拯救与拯救他人的灵魂。
不知不觉在雨中站了十几分钟,拿出布小心擦拭墓碑基座,当我要对自己的坟墓说再见时,却听到身后踩过雨水的脚步声。
墓地里听到背后这样的声音,任何人都会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有鬼从墓中爬出来了?
警觉地回过头去,却是一个撑着伞的老头,提着一个铅桶,穿过许多墓碑而来。
提前来给自己买阴宅的?
没想到老头竟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低下身子掏出几叠纸钱,塞到铅桶里烧起来。
老头的伞挡住雨水,纸钱变成红色火焰,黑色的烟屑随风飞扬,飘到半空中又被雨打落,烟雾直冲得我流眼泪。
他在为我烧纸钱!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老头的铅桶正对我的墓碑。他在烧纸钱的同时,还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抚摸陶瓷相片上我过去的脸!
老头子看上去快八十岁了,留着一头银白的板寸,他的动作并不缓慢,皮肤与气色都还不错,尤其双目炯炯有神。
他是谁?
古家的亲戚的吗?难道我还有爷爷在世?老人站在烟雾的上风口,并未被烟雾熏到,我只能躲到他的背后,从侧后方观察他的表情。
我看到了一个老人的忧伤,他的手指抚摸墓碑上“古英雄”三个字,随即从眼眶中淌出泪水。不敢打扰他的怀念,静静站在雨中,直到铅桶里的纸钱烧成灰烬,最后一团烟雾飘向天空,宛如我再也不会回来的记忆。
老人转头要离去,我才疑惑地问:“请问,你是古英雄的家人吗?”
泪水还未从眼中干涸,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
不是家人又会是什么呢?我拦在老人面前,一定要问个清楚。
但老人并不回答问题,反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哦,我是古英雄以前的同学。”
“谢谢你还记得来看他。”老人提着铅桶从我身边绕过,“再见。“
不,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这个老人不可能是普通人!
我固执地追上去,大胆地问道:“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兰陵王吗?”
老人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停下脚步站在雨中,用冷酷的目光扫视我全身,看得我后背心直起鸡皮疙瘩。
许久,他才吐出一句话:“你在说谎。”
“什么?”
“你不是古英雄的同学。”
这句话一下子揭去了我的面具,让我无地自容地后退两步,只能故作镇定地苦笑道:“不,我没有说谎,我是他的同学,否则干嘛来看他呢?”
“不,你是‘他们’的人!”
“他们?”
心里又猛晃了一下,抓着伞柄的手差点松开,所谓的“他们”是谁?
老人又打量我一番:“你不像是坏人,快点离开这吧。”
“坏人?是谁坏人?”
我仍固执地缠着他,老人厌恶地说了声:“别再跟着我了。”
一直走到墓地的出口,我大声地问了一句:“请告诉我,你一定知道,兰陵王!”
终于,老人回头看着我,雨幕里看不清他的目光,只听到他缓缓回答——
“兰陵王是个魔鬼。”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国际航班的边防检查通道,穿着制服的美女接过我的护照,看了看我尴尬的笑容,低头盖上出境图章。
行李已经托运好了,只有随身一个大包,总共不过几公斤份量,却让我走得步履沉重。掏出钱包和手机接受X光检查,顺利通过安检,这是登机前的最后一关。
现存记忆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更是第一次乘坐国际航班。路上不免东张西望,不时有人快步匆匆跑过,也有漂亮的外国美人迎面走来。找了半天都没发现那张脸,跟踪并监视我的那张脸,蓝衣社管他叫“南宫”,天知道还有几个姓南宫的人。
走到登机口,从玻璃幕墙外看到即将乘坐的飞机——硕大无朋的波音747,机身涂着美国联合航空公司标志。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半小时,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旁边是个美国家庭,年轻的妈妈穿着性感,手里抱着个小男孩,另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走到我眼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看到了她心里的话:“这个男人不是我妈妈喜欢的类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小女孩无趣地回到妈妈身边。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
不再是那片黑色的湖水,而是一个个封闭的房间,排列在昏暗的长廊中。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轻轻打开每一扇房门,却看不到任何人影,直到最后一个——门里响起剧烈的争吵声,含混的英语无法听清楚,我恐惧地站在门外许久,还未等举手敲门,房门便自动打开。刹那间,我瞪大眼睛,看到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接着一点火星闪烁,一枚子弹钻进大脑。
死亡瞬间,我带着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妈妈端着早餐进来,不到六点我就要出门赶航班——上周才明确告诉妈妈,我将去美国工作几个月。她非常惊讶与担心,但我说这是公司的任务,如果完成会提升为经理。妈妈也没法阻拦我,但经常悄悄流泪。我答应她会打电话回来,保证照顾好自己。
五点三刻,端木良开着他的奥迪A4来到我家楼下。
在楼下与妈妈告别,第一次亲了她的额头,擦去她的眼泪,尽管我并非她真正的儿子。
带着行李上了端木良的车,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飞速开上高架直往机场而去。
“昨晚我九点钟就睡了,就为了一大早起来送你去机场。”
“看得出。”我并不给他好脸色,抓紧把手,“小心别开这么快,我还想完整地去美国。”
“放心!”
端木良打开音响,居然放出美国的黑人音乐。。
“现在,能告诉我具体的行程了吗?”
“对不起,I don’t know。”
“什么?”我瞪大眼睛,要不是他现在开车,早就揪住他的脖子了,“到现在还不知道?等我一个人飞到洛杉矶,就在机场发呆?”
“会有人在机场接你的。”
“是常青吗?”
“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会有人接。”
这样的回答让我抓狂:“那么高思国呢?天空集团的大老板,我不是要去见这位所谓的亲叔叔吗?”
“是,会有人给你安排的,但具体只有常先生知道。”端木良用眼角扫了扫我,微笑着说,“别担心!这不是一个骗局,有谁会花几十万,来骗一个本来就没钱的人呢?OK!就算你到了美国,却发现什么人都找不到,至少你的卡里有几万美元——那都是我们打给你的,可以保证你不会在美国流浪,就当是免费旅游,尽情享受那个花花世界吧。不过,你要是去拉斯维加斯赌钱,那我就不敢担保你能平安归来了。”
我沉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道路,想象地平线尽头的大海,将在海的另一边发生什么?
端木良送我到达机场,一直陪我到边检窗口,说了声“祝你好运”。
当我通过边检回头再看,他却像空气一样消失了,难道他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
此刻,坐在登机口外的座位上,整理散乱的头发,回想近一年来发生的全部——奇迹般地从植物人中醒来,却丢失全部自我记忆,“我”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成为高能,回到天空集团上班,经过一段极不成功的职场生涯,遭到了公司裁员。我遇到了莫妮卡,发现兰陵王面具与蓝衣社,父亲为了保护我而自杀!这才发现我根本不是高能,我本是另外一个人,却被替换上高能的脸。当发现自己是古英雄,一群自称古英雄同伙的人出现,我被绑上蓝衣社的战车,担负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突然机场的广播响了: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815航班开始登机。
中断回忆,忐忑不安地走进排队人群。那些陌生的面孔,即将陪伴我跨越半个地球。通过登机口进入通道,我不断仰头深呼吸,紧张地捏着包,额头竟落下豆大的汗。
一个机场工作人员过来问我:“先生,需要帮助吗?”
糟糕!不会把我当作恐怖分子吧?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我只是……只是……第一次坐飞机。”
这个愚蠢的理由让人家笑了:“哦,没关系,坐大飞机很安全的。”
我急忙点头走过去,通过波音747的舱门,进入这架巨大的飞行器。
第一次上飞机,没想到里面可以容纳那么多人,各种肤色的面孔从眼前闪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刚坐下就绑紧了安全带。
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个短信,说我已平安登机不要担心。
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拨通了一个号码。
半分钟后,听到一个还没睡醒的声音:“喂——”
“莫妮卡!”
“是你!”她即刻反应了过来,“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我现在能见你吗?”
我无奈地看着飞机的舷窗:“不,今天你不可能再见到我了。”
“怎么了?你在哪?”
“还有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
“你在机场?”
机舱里响起英语广播,让乘客们系紧安全带关闭手机,我低头嗯了一声:“快起飞了。”
电话里她着急地追问:“你去哪?”
“去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她变成不可思议的语气,“美国?”
“是。”
“你说你现在要去美国?”
“是。”
“这怎么可能!你没有骗我吧?”
我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便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让她能够听到机舱内的广播。
“SHIT!”她极度失望地咒骂起来,“我听到美国联合航空公司了!你真的在去美国的飞机上?你的签证办下来了?”
“莫妮卡,你太小看我了。”
“该死!”果然是在美国长大的女孩,她在电话里骂了我一连串英文,“对不起!我不该骂你。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你真的要去美国,我可以很容易地帮助你。”
“不,我去美国与你无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她忽然变得异常镇定:“古英雄,你不要自作聪明,我知道你去美国的原因!”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莫妮卡知道我去美国的原因?她是虚张声势给自己打气?还是对我和蓝衣社的交易了如指掌?也许她是瞬间的推理,估算我已发现高能家族的身世,要以高能的身份去美国,寻找天空集团的大老板高思国——莫妮卡很可能是他的女儿。
飞机引擎已发出巨大的轰鸣,有个美国空姐(其实已是大妈)走过来请我关闭手机。
我只能匆忙地说最后一句:“对不起,十几个小时以后我就到美国了。”
“古英雄,你不是高能,你一定会后悔的!”
“抱歉,我要关机了。”
“BOY,保护好自己!”
莫妮卡说最后这句话时,我在电话里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空乘大妈依然盯着我,只能尴尬地对她点点头,迅速关闭我的手机。
再见,莫妮卡,假如还能再见的话。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舷窗外的景色渐渐移动,飞机正在离开停机坪。
几分钟后,波音747进入起飞跑道,巨大的引擎声更加刺耳。
加速度——冲刺——抬头——冲上蓝天!
随着被重力推向椅背,我的嘴唇不断发抖。低头再看舷窗,大地已在脚下,呈现奇怪的倾斜角度,直到地面的一切越来越小,宛如一副巨大的地图。
我闭上眼睛,滑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