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他们能不能成为好兄弟,尹珏城不知道,但他知道今世一个出生在皇宫,一个出生在军营的两个人,只怕是离好兄弟会差上很远距离。
他们并不是不能成为兄弟,只是不能成为君无声愿想中的兄弟,君臣之间,不成兄弟。
所以尹珏城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那一眼带了点习以为常的深沉,从深渊凝视过去的视线通常会让人不自觉地战栗发抖,能在他这样的视线下毫无惧怕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说云初然是最嚣张的那一个,那么君无声就是最无知的那一个。
老将军不用说,尹默心中乖巧可爱只是有一点点小脾气的儿子,是肯定不会给他这样的视线的。
还有一个,在皇宫里的那一位,只有那一位……可以用温和而深沉的视线让他觉得不舒服,尹珏城将之归为帝王的气场如此,不值得深究。
君陵外形俊朗,人到中年依旧英俊非凡,他笑起来时,可以称之为慈眉善目,他不笑的时候,也能让人觉得风度翩翩。
君无声就像是他的翻版,不,比他还要纯粹。
而现在,这个人便正在笑,笑得毫无破绽,笑得让人惊恐骇然,笑得……温柔亲和。
白雪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穿着水蓝色披风,锁骨处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只是这个蝴蝶结却被披风领子上纤尘不染的白色绒毛挤压变形,失了原有的形貌,而它的主人,显然也无心纠正这个不起眼的错误。
她将茶水推到了君陵面前,水面映着自己带笑的脸,茶香缭绕,适温解渴,但她却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花房外喝到的那杯茶。
那杯云初然满怀忌惮和怀疑,草草端上来的茶,连水都是冷的,她只喝了一口,又吹了会凉风,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病倒了。
她曾经策马于悬崖,踽踽临深渊,自诩巾帼豪情不肯让须眉半分,如今这些画面,却还能在梦里出现了。
因为皇宫没有悬崖和深渊,只有针尖遍布的人心和一望无际的空白,她看不到尽头,但却知道,时时刻刻都是尽头,随时随地都在胆战心惊,如此一过十七年,就再也不觉得在危险边缘试探是多么刺激的事了。
君陵看着她,“你不开心。”
他说得笃定,白雪也没有否认,她点了点头,淡淡笑道:“只是想到将军府的那个女孩,云家的丫头,胆子大,运气却差,这回又险些着了别人的道了。”
“南疆丫头嘛,跟你以前一样,都是大大咧咧的,”君陵端起茶杯,品茶色香味俱全的茶水,不禁好笑,“当年你入宫时,别说泡茶了,连倒个水都能出错。”
白雪听他提起往事,眼波微动,“这么多年,也该练出来了。”
君陵点头,“这是好事。”
白雪扯了下嘴角,想起自己当年惹怒贵妃,在大雪中跪着,泡茶那道顺序来来回回走了几百遍。就是因为那一次,她再也不能骑马了。
如今君陵却说,这是好事,那兴许,便是好事吧。
白雪默不作声,君陵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向天上那轮秋月,目光盛满了柔情,仿佛落了一泓清水,凝望着看不见的美好。
许久,他才道:“你的生辰宴快到了,这次,你想要什么礼物?”
白雪泡茶的手一顿,“陛下不必如此费心,臣妾想要的东西曾经拥有过,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曾经拥有,就足够了?”君陵不无怜悯地看着她,仿佛真心为她话中的忧伤感到心痛,“雪儿,你知道朕喜欢什么吗?”
白雪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慢慢的,眼底流露出彻骨的悲伤,“陛下,永恒是不存在的。”
君陵眯了眯眼,突然冷笑起来,他放下杯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吓坏了旁边早就白了脸的王嬷嬷,一身君威寒气叫人如临大敌。
白雪将披风扶紧了,抬头看着君陵,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叹了口气,“陛下,您回宫吧,臣妾身体不适,不能陪驾了。”
君陵豁然转身,目光阴沉中竟露出几分诧异,“你在赶朕走?”
白雪慢慢站起身,敛眉垂首,“只是怕病气过给了陛下,臣妾万死难辞其咎,望陛下、陛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君陵已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臂,将人拽到了眼前。王嬷嬷死死捂住嘴巴,将惊恐的叫声堵在嗓子眼里,一颗心却几乎快要跳出来了。
君陵突然觉得很有趣,他上下打量着孱弱的皇后,不过是被捏住手腕就会微微颤抖的白雪,连抬眼看他都做不到,只有那对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挡住了发红的眼睛。
柔弱得叫人惊讶。
“十五年,十五年你不曾如此胆大妄为了,”君陵逼近她的面前,沉沉笑道,“怎么,看见那丫头后,心痒了?”
王嬷嬷惊惧不已,“陛下,皇后娘娘……”
“朕没问你,”君陵冷冷瞥向她,声音顿沉,“滚出去。”
王嬷嬷的惊叫声戛然而止,白雪抿了下唇,侧头看向王嬷嬷,嘴唇白得吓人,低声道:“嬷嬷,出去吧,天冷了,晚上多盖件被子。”
君陵微微冷笑,王嬷嬷紧紧闭上眼,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内。君陵手上动作稍稍松了一分,白雪颤抖的手指好像才缓和了些,却固执地偏头不语。
君陵注视她片刻,这才终于确定一件事,“你很喜欢云初然?那丫头的确不错,胆大心细,也跟她爹一样心狠手辣,跟你当年倒是有两分相像。”
白雪倏地抬起头,君陵才看到她眼角红得像染了胭脂,她怒气难抑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再一次吞了回去。
“陛下说是,就是吧。”
君陵登时黑了脸,他低头,靠近她耳边,“可惜了,朕要保证那丫头的安全,否则送给你玩玩也无妨。”
“她不是——”
蓦然语塞,白雪自嘲般一笑,凄婉绝美,就像昙花倏然绽放的那一刻,凝聚了所有月华的风采,但也跟昙花一样,眨眼便光华尽敛。
她再不说了。
君陵却不怎么高兴,他伸手抚着她的肩膀,眼底似露疼惜,“雪儿,你不该有太多感情,否则伤人伤己,何必呢?”
白雪默了默,却突然做出一个动作,她将头放在了君陵肩上,君陵竟为此僵了一瞬,不自然的情绪瞬息而过,连他自己都未必分辨得清。
“陛下,您会好好保护她吗?”
君陵半晌道:“只要他们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