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拖再拖,两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一定得把女警官的裤子还回去了,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独自去一趟公安局,去那个我最不愿去的地方。
阳光亮得邪门,每个人都眯缝着眼睛走路,太亮和太暗都使视力模糊,很多人迎面走过来,又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也许看不清我,就像我也不大看得清他们的面孔一样。
公安局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在看墙上贴的那张纸,我知道,那多半是布告,一些名字上打着红叉,他们活不了几天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死了,像灰尘一样被扫走了。我原来看过一次布告,是跟母亲一起看的,当时我们在路边等候三轮车,那张布告上满是红叉叉,一个人只有十九岁,却强奸了一名十岁的女孩,尔后又把女孩的眼珠挖了出来。我紧紧拽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他要强奸她,她为什么不跑,她又不是没腿,他要怎样才能强奸一个活生生的人。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强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捂住我的眼睛,低声说:“别看了,肮脏!布告上全是肮脏的东西。”
女警官在那里值班,她的面色像那天一样和蔼,她问我是如何来的,我告诉她是走来的。她接过裤子,掏出两个硬币给我,让我坐三轮车回去。“太远了,太阳又这么大。”
她真好。我想起母亲说的话,永远不要沾好人的便宜。我把钱还给她,我说我可以走回去。她不依,不由分说给我拦了一辆车。她交待车夫。“路上不要停,直接把人送到家。”
快到青河桥的时候,我让车夫停下,他不停,因为女警官交待过。我顿着脚,把自己的家指给他看,他只好停下来,结束了这笔生意。
青河桥头有个书摊,那里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喜欢那里的武侠小说,尤其喜欢书里的姑娘,她们冰清玉洁,身怀绝技,尽管江湖险恶,可她们美丽动人,长生不老。
马路对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同学,她身后密不透风地站在一堆人,她向我又是
招手又是顿脚,要我赶紧过去。
隔着一米来远,同学就伸出胳膊,像抓接力棒一样抓过我的手。“方圆你快看,你爸爸上了通缉令,他们在通缉你爸爸。”
刷地一声,我听见所有的目光都从布告上撕扯下来,转向我,我真真切切听见了那声音,像疾风吹过树林。我试图挡开那些眼睛,去看看墙上的父亲,可短兵相接的一瞬间,我就像沙器一样垮了,溃不成军了,我的意识已经逃走了,身体却被一根巨大的木桩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我看见天地突然推远,我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人人都在无声地动着嘴巴,汽车来来往往,仿佛行驶在海绵大道上。也许我中风了。很久很久,我隐约听见一阵淙淙的声音,由远而近。完了,我完了,这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公安局,那两个警察面前,这一次更离谱,在大街上,在所有人面前。
“她尿裤子了。”
“她吓傻了。”
我没有吓傻,尿一排完,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我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了父亲,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得很大,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你们搞错了,你们在冤枉我。”我有预感,他的争辩是无用的,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辩方,他的对手,成群结队,无边无际,连我都站在他的对手一边。我听见有人在说,50万哪,这是要敲瓢的。就算不敲瓢,也会老死在牢里。
我突然想起那个女警官,她给我钱,让我直接坐车回家,又交待车夫,一定要送我到家门口。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当然知道,说不定这通缉令就是她派人张贴的,但她似乎不想让我看见它。
我站在街边招手,心里一迭声地喊:“三轮车!三轮车!”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像扛煤气罐一样将我扛起,小跑几步, 上了一辆三轮。
到了家门口才看清楚,这人是李安生。见我抖抖索索找不到锁眼,他一把接过钥匙,替我开了门,将我推进卧室,叫我赶紧换衣服。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
他在外面大声叫我的名字,他叫我赶紧出来,他有事找我。我就听他的话走了出来。
他说他是专程从广州赶回来的,他马上还要再赶过去,他回来只为拿一张姐姐的照片,他寻找姐姐要用,他走的时候忘了这事。他说他会遵守我母亲的遗言,不登报,不报案,他要靠自己的一双眼睛和两条腿找到姐姐。
一直忍着的眼泪到这时才苏醒过来。“求你一定找到她,叫她快回来,快回来,我求你,求你啦。”我正对着李安生,哇哇直哭,那些只对亲人才流的眼泪,现在都对着他流了。
他的嘴唇抽搐着,他也快要哭了。他不停点头。“给我照片,照片,我要方兵的照片,相信我,我会找到她的,我向你发誓,不找到她我不回来。”
我找出影集,李安生用发抖的手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他不知道该拿哪一张,我给他挑了一张最大的正面照,他用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角,让我给他一本书,他要把照片夹在书页中间,免得折坏了照片。他又求我再给他几张照片,他垂下眼睛说:“我怕一张不够用,到时再回来一趟就不合算了。”我又给他挑了三四张。
然后,他开始安慰我。“不要太伤心了,父亲是父亲,你是你,他毁的只是他自己,你的生活还得照常进行。”他说起话来挺像个大人。
他接着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的父亲也犯过一次错误,井下突然出了点小事故,他吓得撒腿就跑,没想到他的同事很快就把那个障碍排除了,他为此挨了很久的批评,一次又一次,我感到抬不起头,心里恨他恨得要死,可我现在不恨了,他那么做是为了我,他不想我没了妈,跟着又没了爹,他不想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那不一样,你父亲是为你着想,他呢?他为了谁?他谁都不为,只为他自己。”
“谁知道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疯了?大人的心思都不会明白无误地说出来,要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我不想跟他再谈这个问题,我问他打算如何去找姐姐,他让我别管,他自有办法。我又问他,不上班行么?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我说:“还是让我去吧,又不是你的姐姐。”
他坚决反对。“别弄得第一个还没找回来,第二个又丢了。”
他接着说:“而且我有责任,如果我不借给她钱,如果我不给她找那辆便车,说不定她就不会走,是我促成她犯了那个错误,理所当然应该由我去把她找回来。”
我起身去给他倒杯水,就冲他最后这段话,也值得我去给他倒杯水来。
回来一看,李安生已经走了,影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我悄悄来到青河桥头。我想仔细看看那张通缉令。这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情。
原来父亲利用同事的疏忽,盗用了同事的印章,从一个客户帐上取走了50万元,逃走了。事发之前,他有预谋地向单位请了三天假,他利用这三天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蓄谋已久,他放手让我做饭,锻炼我的独立生活能力,他告诉我存折在哪里,各项交费证在哪里,他整理衣橱,因为他料到自己可能没有归期。他请同事们喝告别酒,骂骂咧咧,出尽窝囊气。他带我去火葬场,去向母亲告别。他甚至重新装修房屋,作为他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贡献。他是有意这么做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点了一把火,他想自焚,用这种耻辱的方式自焚。难怪那天从火葬场出来,他莫名其妙说了那样一句话:
“人生在世,最后无非是个死,好人要死,坏人一样要死,所以说,做个为所欲为的坏人,要比做个循规蹈矩的好人划算得多。”
“可坏人名声不好呀。”我说。
“名声是身后事,自己哪里知道呢,他的后人也许会觉得烦恼,可他们很快就不会烦恼了,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胆量去做个坏人,他们很快就会停止烦恼,转而佩服他的勇气。”
他那时就已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他当好人当得不耐烦,也当得无望,决定转而当个坏人。
父亲在通缉令上的表情跟白天相比有了些变化,他不像是在生气和狡辩,而是在振振有词,慷慨激昂。他毛发浓重,鼻梁高挺,鼻梁根部略略有点隆起,他看上去像个钻进牛角尖的有点神经质的人。
学校不能去了,那里比法庭还要可怕。
我本来没想逃学的,我背着书包,尽量若无其事地出门。刚一踏上青河桥,就感到气氛诡异。几个同学走在前面,我叫她们的名字,她们回过头来,并不像往常那样等我,相反,他们瞥了我一眼,立即变换阵形,从原来的零零散散变成三五成群,我听见了她们在窃窃私语。“她爸爸……50万……搞错了,是500万……噢,原来是百万富翁的女儿……”
我硬着头皮走在她们后面,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假装什么也没听懂,现在该怎么办呢?勉强挤入她们的阵营,还是从此与她们保持距离?我决定先去早点铺,我想利用吃早点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很明显,今天将是接受挑战的第一天,全校都知道了,这是肯定的,消息越刺激,传播就越快。
也许我该去找一个人,她是个脾气温和的女孩,又是我们的班长,对待这种事应该有个公正的立场,父亲犯了罪又怎么样?世界上犯罪的又不止他一个,那些人的子女都不许活了?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没有株连这一说了。对,就这样跟她说,让她以班长的身份,站在讲台上向同学们呼吁:不许歧视方圆,不许孤立方圆,方圆是无罪的,方圆跟那些事情无关。
老师也可以发表这样的声明,但找老师没有用,表面上唯唯诺诺,老师刚一转身,鬼脸和白眼就会朝他的背影飞过去,所以不能让老师去发出这样的呼吁,那只能引起抵触情绪,远远不如班长站到讲台上振臂一呼,长有这个号召力,她人长得不难看,成绩也好,父亲又是长乐坪人事局的局长,她的综合实力得分最高。
零零星星的议论一直跟随着我,我感到自己像一条狗,在杂草丛里打了个滚,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抖不掉的草屑与虫子的尸体。顶住!这才是第一天,也是关键的一天,顶住就是胜利。
我看到班长了,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坐在教室里,她穿戴整齐,面孔清爽而冷静。我径直向她走过去,一口气说完了我要说的话。她抬起清澈的眼睛,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由我来说?”她的面孔那么平静,黑黑的瞳孔发着幽光,像一种名贵珠宝。
“因为你是班长,大家都听你的。”
“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只管班务方面的事,老师交待我的事,个人私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走上讲台,第一件事就是在同学们当中搜寻一个人,他把全班同学扫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到我的头上。他看了我一会,清了下嗓子,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要讲的新内容。
他以后几乎再也没有看过我,那天的课他讲得格外耐心,格外生动,格外透彻,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一堂课,同学们的反应也格外热烈,他一提问,底下就举起一片森林般的手,他受到鼓舞,两眼晶亮,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可他就是不肯看我一眼。我也在努力附合同学们的应答,我也举过手,也许跟他的站姿有关,他的目光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我一再举手,他一次也没看到过。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我开始遭到射击,小粉笔头,蚕豆,小纸团,也许还有小土块,每次都在老师背过身去时准确地弹射到我的后背和后脑勺。
我把那些“子弹”收集起来,送到老师的讲台上,告诉他有人攻击我。他似乎吃了一惊,良久,他点着讲台说:“还有没有课堂纪律?嗯?这些东西别放在这里,谁的东西谁自己来把它拿回去。”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四十多条喉咙一起向老师喊道:“是方圆的东西!”
然后就是哄堂大笑,以及各种辅助的声音,拍手,拍桌子,顿脚,连老师都忍不住歪了一下嘴,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板着脸,把数学课代表叫了起来。
“你来,把这些东西给我拿出去扔掉。”
数学课代表在哄笑声中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红着脸捧起那堆东西。外面的垃圾桶响起哐的一声,这声音又引来一阵更响的哄笑。
下课后,我找到班主任,如实汇报了数学课上发生的一切。她摘下胳膊上的袖套,从眼睛上方看着我,用软绵绵的母亲般的声音说:“这些家伙真是不懂事,唉,有什么办法呢?青春猛于虎,你先忍几天,等他们闹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她用无可奈何的感慨软化了我的愤怒,我开始哭泣。她抽出纸巾,亲自帮我拭泪,然后她问我:“你认识你父亲的同事吧?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有张存单存在他们那里,还没到期,但我想取出来。都说你父亲还有内线藏在银行里,我有点担心……存点钱不容易,总要安全才好……”
与此同时,另一场灾难已经在教室里上演完毕。当我回到课堂的时候,已经没法坐了,我的坐椅被砸得散了架,课桌被划得稀烂,书本也惨遭蹂躏,面目全非。
幸好,班主任来了。她必须来,正好是她的课。她看着现场,目瞪口呆。我说我要报警,她拦住了我。“算了,这是内部矛盾,我们可以自己调解。”
她停止上课,专门调解这件事情。她苦口婆心,讲了好些大道理,然后让每个人写个纸条,向她检举是谁砸的东西,是谁领的头,她收到了很多纸条,然后,她当众一一打开,看到最后,她没吱声,对我没有任何交待,对那些人也没有交待。下课铃响了,她用一张纸包起那些纸条。她把我叫了出去。
在她的办公室里,她让我看那些纸条,几乎每张纸条上都写着“全部同学”四个字,只有一张与众不同,上面写着:“让通缉犯的女儿滚出去!”
“我做了什么?我又没惹他们!”我向她喊。
“你是没惹他们,但你知不知道落井下石这个词,还有痛打落水狗这个说法?这就是人的本能,告诉你,人的本能都是向下的,之所以要教育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让你们从小学会尊重他人,友爱互助,就是因为这些品质不属于人的本能,是要经过挣扎和努力才能做到的,是向上的东西。凡是教育要做的东西,都是向上的东西,跟人的本能相反的东西,所以说,教育其实是对人性的革命,是个漫长而艰苦的事业,而且成本巨大,收效甚微。”
班主任脱口而出,一气呵成,让我目瞪口呆,一直以来,她不是个善谈的老师,虽然她是班主任,但她不是凭口才和水平在征服我们,她是凭着母亲般的细腻和爱心在征服和管理着我们,何况她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歪歪扭扭,可以说是全校板书最差的老师。她看出了我的惊讶,迅速收起渐渐亢奋起来的脸色。
她言归正传,说到我的问题。我说我想转班,离开这些人,到别的班上去读。她不置可否。
“我对另外几个班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对所有人都没有信心。”她显出疲惫而消极的神情。
我站在她办公室不走。最后她说:“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你可以休学一年,明年再来,我还当你的班主任。到那时,你的同学将不再是那些人,而新同学又对你一无所知。”
“那不就等于留级吗?”我的成绩一向不坏,留级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耻辱。
“不是留级,是休学,如果是我,我就选择休学这条路,同学就是你的环境,环境不好,直接影响心情,影响学习。”
虽然还在犹豫,还觉得委屈,泪流不止,其实心里已经答应下来了,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
后来我才得知,向我推心置腹的班主任,其实别有用心,她必须把她的班平平安安送到学年底,她正在评选优秀班主任,她已经评了两次了,如果连续三届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她将上调一级工资。她终于评上了,刚评上没多久,她就退了休,她的退休工资因此跨入另一个行列,比一般的退休老师高出一个档次。也就是说,她许诺一年后再当我的班主任,根本就是一个兑现不了的诺言。
难怪我办完休学手续的那天,她不惜挪动脚步,亲自将我送到学校大门外,我想她那天的心情肯定好极了,她为自己幸福的老年生活搬走了一块绊脚石,实在是值得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