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礼的筹备已经落实到了细节上。牛律师告诉郑二白,从戒指到服装和皮鞋,从租车到婚宴,一切开销统统由关家支付。简单点说,只要郑二白人到就OK了。
婚礼在佘山的天主堂举行。其实在市区里天主教堂也有不少,如徐家汇的主教座堂、董家渡的圣方济堂、重庆南路的多禄堂、大田路的圣女小德肋撒堂。之所以选择远离市区的佘山,一来关壹红是在那里加入的慕道班,也是那里的张神父为她施的洗礼。二来,佘山的天主堂早在1871年由法国传教士始建,民国十四年扩建,耗时十余年,今年刚刚落成,崭新的。
如果放在市区,消息传出去,会引来大批的市民围观,人多眼杂,万一出点什么洋相,场面会很尴尬的。而去佘山的话,由银行为记者们包车,从人数到素质,皆可掌控。
离开教堂后,车队返回市区,到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举行婚宴。女家八桌,男家四桌,一共十二桌,不算铺张。
郑二白看罢包括婚宴菜单在内的日程安排,认真地表示,对这些安排,他没有异议。但是,他想要一个中式的婚礼。
“中式?”牛律师不解,“在国际饭店喝喜酒,不就是中式的吗?”
一边的谢桂枝冷笑道:“牛大律师,你是不是洋墨水喝多了,连中式婚礼是什么都忘了?”
牛律师眨了眨眼睛明白过来:“你要拜堂?”
“正是。”
“这恐怕不合适吧?”牛律师的表情有些为难。
“不合适?”谢桂枝道,“怎么个‘不合适’?你倒说说看——新郎官是中国人,新娘子也是中国人,中国人成亲就得拜堂,几千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郑二白也说:“上教堂是洋人的仪式,你们想要,我配合;可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娶媳妇必须得拜天地。”
牛律师沉下脸说:“郑先生,我提醒你,这场婚礼本来就是摆摆样子的,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拜天地,劳民伤财,你何苦折腾呢?”
“我们爱折腾,你管得着呢?”谢桂枝说。
郑二白说:“我连地方都订好了,就在南市的半淞园,那里是私家花园,园主沈先生跟我有私交,愿意出借。”说完又补充,“这钱我自己掏腰包,不花你们一枚铜板。”
牛律师说:“郑先生,别激动,这里有个问题——你也知道,佘山离市区很远,这一来一回起码大半天,再去半淞园拜堂,这么多宾客饿着肚子一路奔波,这不妥吧?”
牛律师明白了,婚礼分中式西式两场,各来一遍;喜酒各喝各的,女家在国际饭店,男家在老半斋。
这婚礼太有意思了。
仔细想想也有道理,男家的客人,不是弄堂里的老百姓,就是开诊所开药铺的;女家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坐着私家轿车来的。根本不是一路人,何必硬挤在一道吃饭,吃也吃不饱,喝也喝不香。
牛律师转念一想,不对呀,要拜堂,就得拜高堂呀,难道要关肆国来半淞园吗?
郑二白说:“我爹妈早没了,关老先生想来的话,我就拜他;不想来,也不勉强。只要新娘子跟我拜个天地就完事了。”
“我回去跟关先生商量一下。”牛律师说。
郑二白抬高了声音:“请你转告他,要是不答应,我连教堂也不去了。反正你们关家有的是钱,到时候就用钞票扎一个纸人出来,替代新郎好了。”
“对!”谢桂枝也道,“我们还要请记者来,把那纸荒唐的结婚协议给曝曝光。让大家看看,你们就这样敷衍法院的判决,亵渎神圣的婚姻。”
喝喜酒,不用送红包。上午去佘山看教堂,下午去半淞园“白相”(沪语:游玩的意思),半淞园平时收门票的,银元贰角。十八号里的众人甭提多高兴了,郑先生大喜的日子,也是大家的节日啊。
有的人关心婚宴上吃什么,烩海参的量一定要足,炒虾仁的盘子一定要够大,最好用盆盛、用桶装。象马太太这样平时吃喝不愁的,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洞房在哪儿。郑二白告诉她,西式的洞房在国际饭店七楼,中式的洞房在半淞园里。
“喔唷,两间洞房,郑先生侬吃得消吗?”马太太面露狡黠的笑意。
边上万太太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早就补上了——早上吃野山参,中午吃生晒参,睡前吃西洋参。一样不落。”
菜头揶揄说:“郑先生,侬这座火山,已经捂了四十几年了,终于要爆发了。”
哈哈哈……
这帮弄堂里的老娘儿们,真要侃起这类话题来,男人都吃伊拉不消。
郑二白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究竟是啥,只有谢桂枝知道。
2
上午十点,婚礼准时举行。
佘山教堂的圣母大殿,曾被罗马教宗册封为乙级大殿,这在远东是绝无仅有的。头三排座位坐满了女家的宾客,有银行的诸位董事,有襄理,有经理,有律师,还有钱业公会的代表,个个衣冠楚楚,要风度有风度,要肚腩有肚腩。第四排座位空着,后面三排是男家的亲朋好友。不单十八号倾巢而出,平日里跟老郑有点交情的街坊四邻,像三十七号的宋嫂、二十四号的张婶、四十六号的老管父子,五十二号的烧饭师傅老严,紫华路开药铺的刘掌柜,加上巡警老伍,统统到齐。除了房东马太太和二十五号的“白相人”肖嘻嘻略显富态,个个精瘦,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相比他们,老郑的那拨同仁就属于中产阶级了:中医老钟、老范和老李,南市警察局的宋法医,仁济医院的冷医生,卫生局中医科的老贾,等等。
男女两家的客人,隔着第四排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坐,恰似一道分水岭。
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俩也被父母带来了,万斤粮穿着小西服、万尺布穿件小旗袍。孩子毕竟单纯,觉得和大人们挤在一道没劲,想往空的地方挪,被万太太一把拉回来,不许他们过去。
万斤粮说:“这儿太挤了,前面是空的,我带妹妹去坐会儿。”
万太太说:“傻孩子,那不是座,那是条沟。”
“沟?”
“对了,沟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有钱人的世界。咱们是穷人,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妈,你不是一直想做有钱人吗?”万尺布还纳闷。
万太太说:“傻孩子,这得看你的造化。明明跨不过去,硬想跨过去,弄不好一个跟头栽沟里去,就跟你郑叔叔一样——”
万太太朝圣坛上努了努嘴,老郑站在那儿,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就像一只黑色的蚱蜢,刚从“沟里”蹦上来。
万先生斥责妻子:“大喜的日子,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万太太撇了撇嘴:“我说错了吗?你看看新郎官那张脸,苦大仇深的。这哪儿是娶媳妇?分明是上刑场。”
万先生说:“人家那是紧张。头一回当新郎,娶的又是那么位千金大小姐,换谁不紧张?要是我,没准连站都站不稳。”
“你就省省吧,你没那个命。”
音乐响起,有人弹风琴,儿童唱诗班献上天籁般的歌声。教堂门口,关壹红出现,披着洁白的婚纱,手挽着父亲,一步一步朝圣坛走来。郑二白直愣愣地望着这一幕,神情发呆。他使劲掐自己,掐完这块肉掐那块肉,好让自己明白这不是做梦。
关肆国携女走到圣坛前,松开手,让女儿自己走上圣坛,与郑二白并肩,然后神情凝重地退了下去。
神父面带微笑,开始询问,结果一张口就把名字给报错了:“郑三白先生……”
“神父,”郑二白小声提醒,“是二,不是三。”
旁边的关壹红憋不住差点儿喷了。
神父“啊?”了一声。
“我叫郑二白。二!”
“喔。那郑二白先生,你愿意娶关壹红小姐为妻吗?不管她贫穷还是富有,不管她健康还是疾病。你对上帝发誓,将终生陪伴她,爱她,直到你生命的终结。”
郑二白欲言又止,看看关壹红,关壹红不看他,眼睛看地上。“唉……”郑二白叹了口气说,“我愿意。”
神父有点不满了:“郑二白先生,你的回答好像有点勉强。”
“我愿意。”郑二白用力说。
神父转向关壹红:“关壹红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郑二白先生吗?不管他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你对上帝发誓,要终生陪伴他,直到生命的终结?”
关壹红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比我还勉强。”郑二白说。
神父回头看着十字架说:“上帝也很勉强。”
此时,教堂的一角,有个穿皮夹克戴墨镜的人闪现,遥望这一幕,心情五味杂陈。今天一早,秦克特意驾驶辆摩托车,远远地跟着车队,一路来到佘山。他承认,他爱关壹红,但他知道,一旦娶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等于一脚踏进了沼泽地,再想把脚干干净净地拔出来是难上加难。他迟早要走的,去延安,去实现他的红色理想,所以不能有羁绊,不能有牵挂,他反复对自己说,别耽误人家的终生大事,只能忍痛割爱了。
关壹红似乎有心灵感应,回头望去——那里只有一根柱子,没有秦克。
神父说:“关壹红小姐,你要是不愿意,我只能宣布,婚礼取消。”
“行了,我愿意。”关壹红小声道。
“新人可以交换戒指了。”
有男童端上一个银盘,放着两枚婚戒,一大一小。关壹红心不在焉地取了一枚,郑二白递上自己的无名指,结果怎么也套不进去,小了一号。郑二白小声提醒:“拿错了,那是你戴的。”关壹红看了看,也没放回去,自己就戴上了。郑二白没办法,自取男戒戴上,嘟哝地说:“求人不如求己。”
神父郑重宣布:“我以上帝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妻,只有上帝才能把你们分开。愿主与你们同在,阿门!”
“喂,这就完了?”郑二白瞅着神父,神父冲他点点头。“那这个呢……有没有?”郑二白做吻的动作。
“这个可以有!”神父笑了,说,“新郎,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
郑二白扭脸对着关壹红,看到的是一张充满敌意的脸,上头写着两个字:
“你敢?!”
郑二白恼了,今儿什么日子?在上帝的面前,新郎吻新娘,天经地义!他奶奶的……
咂!郑二白义无反顾,果断亲了一口——他亲的不是新娘,而是神父,把神父吓傻了。
离开教堂,一大群记者就围了上来,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文字记者涌过来想采访,希望“关大美人”能开启金口,关壹红抿着嘴唇,除了微笑,一字不吐。
记者无奈,转向新郎:“郑先生,终于抱得美人归,有何感想?抒发一下吧。”
郑二白看了看关壹红没有表情的脸,欲言又止。记者误会了,忙道:“诸位,请大家静一静,新郎有话要讲。”
现场安静下来,郑二白被众人的目光包围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起来:“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我很高兴,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对我来说,今天既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我结束了单身,关小姐……不,我太太,她也结束了单身,所以说是终点。但又是我们夫妻关系的一个起点,奔向幸福的起点,百年和好的起点……”
牛律师凑过来在他耳朵边嘀咕了一句:“按照协议,这种场合你应该三缄其口。”
郑二白:“我,我完了。”
记者对他的废话连篇没兴趣,看见关肆国出现,转而包围他。
“大喜的日子,关老板有何感想?”
“关先生,说两句吧!”
关肆国声音洪亮地说起来:“此时此刻,跟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既高兴又难过,难过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就这么离开我了。高兴的是,我完成了一桩心愿,我无愧于四国银行广大的储户,我兑现了嫁女的承诺。尽管有过一些波折,产生过误会,那是因为奖券出现了双黄蛋,我总不能把一女嫁二夫吧?好在问题圆满解决了,希望广大储户一如既往支持四国银行,我们将竭诚为大家服务,银行才是钞票最安全的港湾,不是炒股票,不是炒期货,更不是赌……”
关肆国帮银行做起广告来。
3
半淞园是南市的一处私家园林,前身是一家吴姓大户人家的桃园。民国六年,被上海士绅、沙逊洋行买办沈志贤购得,扩建成占地六十亩的私家园林,园内大湖小湖的面积约占了一半,故选取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诗中的名句“剪取吴淞半江水”来命名该园。令人扼腕的是,该园1937年毁于第二次淞沪抗战。现如今,半淞园是没有了,倒是留有一条叫“半淞园路”的马路,属于滨江世博地块。
半淞园的中式婚堂里,婚礼热热闹闹地举行。新郎郑二白,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马褂,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新娘关壹红被一块红盖头遮住了面孔,一袭手工精绣的婚袍,娉娉婷婷。
身为“婚礼执事”的仲自清清了清嗓子,高声诵读:
“新郎郑二白,江苏如皋人士,年届不惑,悬壶济世,深受病家之赞誉,誉为药圣李时珍之后人……”
有人不爱听了,他叫肖嘻嘻,住外滩里二十五号。这位老兄,黑呢夹袄的前襟全部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竹布短衫,剃个光头,一顶宽檐呢帽,一看就是“白相人”(即江湖中人),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他插话道:“老秀才,郑医生是外滩里的大好人,这谁都知道,可你也别硬往他脸上贴金啊。他姓郑,怎么就成了李时珍的后人呢?驴唇不对马嘴。”
仲自清推了推眼镜说:“肖先生,今天我就跟你认真一番。李时珍,湖北蕲州人,育有四子,但他的学生不下二十余。其中之一的郑伯庸,字无常,是明朝嘉靖年的太医。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郑伯庸是郑二白的先人,郑二白先学西医,后改学中医,难道不是老祖宗在冥冥之中关照他吗?”
肖嘻嘻想争辩,被弄堂里外号“倒老爷”的老管推了一把。老管父子承包了外滩里所有的倒马桶业务。在外人眼里,那是臭气熏天的粪水,可在老管眼里,这是黄灿灿的金子啊。老管笑道:“你就别较真了,这是婚礼,别说新郎是李时珍的后人,就是三宝太监郑成功的后人,也未尝不可。”
众人哄笑。
仲自清继续诵道:“新娘关壹红,浙江宁波人士,芳龄廿四,秀外慧中,名门闺秀。据考,系关羽关云长之后人,堪称将门虎女。”
菜根直摇头:“连关老爷都搬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烧柱香拜拜关老爷?”
万先生说:“这婚礼不该在半淞园举行,应该挪到关帝庙去。”
“又胡说了!有在关帝庙结婚的吗?”马太太说。
“新郎新娘,二白壹红,缘分早已天定。正所谓:一根红绳系两头,珠联璧合;两只白鸽立树梢,桂馥兰馨。婚礼开始,奏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所谓“高堂”就是双方的父母。关肆国没来,摆了一张他的照片;老郑那头,摆放父母的画像代替。
“夫妻对拜!”
“恭送新人入洞房!”
婚礼一结束,移师福州路上的“老半斋”。饥肠辘辘的众人早就铆足了劲儿,从佘山返回的路上,每人发了两只豆沙馒头充饥,没有人抱怨,大家都巴不得把肠胃清空,好集中火力对付晚上这顿喜酒。
老半斋是“镇扬帮”的翘楚(镇江菜、扬州菜)。婚宴上六个冷盆八道热炒,算是把这里的好东西一网打尽:俗称“三头”的清炖狮子头、拆烩鱼头和红扒猪头,蜜汁火方,蟹粉豆腐,特色面筋,拌干丝,白汁鮰鱼。最有特色的是刀鱼汁煨面,每天限量供应五十碗,老郑特意把今天的量包圆了,请大家放开肚皮吃。到底是一条弄堂里出来的,知根知底啊!
万先生、毛跑跑,菜根,仲自清都低头猛吃,恨不得拿出独门气功把自己的胃撑大些好多装点菜,嘴里努力嚼着,手里布筷如雨点,唯恐一眨眼菜肴就进了别人的盘子。菜头和万太太、林妹妹,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下箸如飞。万太太噎着了,被万先生轻轻拽了一把:“吃慢点行不行?公共场合,女人要矜持点。”
“还矜持?”万太太嗤之以鼻,“别看今天菜多量足,还是不经吃,你矜持别人可不跟你客气,没看见一个个都跟饿狼下山似的?”
“郑先生,侬是新郎官,这会儿应该在洞房里陪新娘,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马太太就喜欢拿老郑开涮。郑二白扁着嘴苦笑:“反正已经成亲了,以后天天是洞房。可喜酒只有这么一回。别人的喜酒我可以不喝,自己的喜酒一定要喝。是不是呀跑跑?”
毛跑跑端着酒盏上来跟老郑碰杯,舌头都大了,还嘟嘟哝哝。马太太不甘心想追问,林妹妹故意大声道:“哎,我忽然想起来,这‘洞房花烛夜’为什么一定要叫‘洞房’?为什么不是什么别的房呢?有谁知道?”
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居然没人能答得上来。
“洞房”一词,还是从我们的祖先——轩辕黄帝那里定下来的。黄帝打败了蚩尤,建立了部落联盟。那时候都是群婚制,乱啊,经常发生抢婚事件,不光男人抢新娘,女人抢新郎也时有发生。这不是要影响安定团结吗?黄帝就规定,结婚的新人,进入一个专门的洞穴,洞门口砌一堵墙,外人免入。新人在洞里呆上一段时间,培养感情,学会生火做饭。凡是经过这样一个程序,就是正式的婚配,别人就不能再来抢亲了。这样一来,家家户户都为即将婚嫁的儿女们挖洞砌墙。随着社会进步,“洞穴”慢慢演变成了“洞房”。
以上是笔者从百度资料里遴选出来的,应该比较靠谱。
仲自清捋着山羊胡,说的也是这个版本。
肖嘻嘻一脸坏笑:“仲先生,你就别卖弄了,还轩辕黄帝,远古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洞房洞房,顾名思义,就是男人趴在女人身上打洞嘛。”
“哈哈哈!”
一张张塞满菜肴的嘴巴张开来哄堂大笑,老半斋的屋顶快要掀翻了。
谢桂枝匆匆跑来,对老郑耳语:“你还是回趟洞房吧。”
“独守空房有啥意思?这儿热热闹闹,有吃有喝的多好呀。”郑二白捏着酒杯不肯撒手。
“新娘子没走,一直坐在洞房里呢。”
郑二白意外,不是说好拜堂一结束就回国际饭店吗?谢桂枝告诉他,新娘好像有点头疼,谁晓得是真是假。不过呢,这倒是个机会……
郑二白一听忙站起来,朝大伙一拱手,“诸位,我先回趟洞房。大家慢喝慢吃,别散席,我还要回来的。”
“去吧,去吧,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办正事要紧。”
“办完正事,回来补充能量,我们等你。”
“欢送新郎官,打洞去也!”
郑二白在众人的戏谑欢笑声中走了。
“这一走还能回来啊?”马太太瞄准一只清炖狮子头,刚想下筷,被手疾眼快的万先生抢先一步。
“万当光,你要干什么?”马太太脸一沉。
万先生说:“等新郎回来,估计桌子上就剩空盘子了。”
“照你们这么吃,连空盘子都没了,一只只被你们吃下去了!”马太太眼看狮子头还剩最后一只,举筷子想夹,又被万斤粮抢先一步。马太太要发怒,万太太赔笑:“马太太,别跟小孩子计较。”
迭只小赤佬!小棺材!小种生!
马太太心里骂不停,脸上却笑着,放下筷子说:“表紧额,小人长身体,让伊拉多切点好来。”
见盘中的蟹粉豆腐不多了,马太太拿起调羹想舀,又被万尺布抢先一步,这次更夸张,整个盘子端走,全刮进自己碗里。
马太太放下调羹,挖苦起来:“瞧这副吃相,还指望将来一个有吃不光的万斤粮,一个有穿不完的万尺布?我看哪,将来不是穷死就是撑死。”
万太太生气了:“马太太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你骂我们大人怎么都行,干嘛咒孩子?”
两个女人拌嘴,男人们一个个出奇的安静,各吃各的,懒得劝架,就连巡警老伍专心啃着那肥而不腻、精而不柴、粉嫩弹牙的肴蹄。马太太在桌底下拉他的裤子,要他帮自己,老伍不理她,只顾啃肴蹄。服务员端上来一盆扬州炒面,马太太第一个站起来把筷子猛插进去——她把筷子当成杆子,沿着盆沿使劲兜圈子,嘴里嘀咕着“海底捞!海底捞!”直到一大盆炒面都“盘”到她筷子上,仿佛一只马蜂窝,不知如何下口。
“马太太,你这是吃炒面,还是扎拖把?”仲自清调侃。
4
郑二白没有麻烦毛跑跑,自己叫了辆黄包车,返回半淞园的洞房,一看,新娘子果然没有走,坐在床沿上,红盖头依然盖着,手不时按着头,病恹恹的样子。
“太太啊……”郑二白想想又改口问,“关小姐,你头疼?”
见新娘点点头,郑二白又问:“是偶尔为之,还是经常有?”
“经常。”红盖头下弱弱的声音。
“受风,受寒,导致气血不通,都会造成头疼。你这两天有没有来那个……”郑二白犹豫了一下,说出“月经”。
新娘哆嗦了一下,看不到表情,估计不是吃惊就是生气。
“关小姐请别介意,你我已经拜堂成亲,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你有病,我关心你,总无可厚非吧,况且我又是一名医生。疼得厉害吗?”
新娘点头。
“我来帮你缓解一下,你把手给我。”
新娘递上自己的手。
“双手交叉,大拇指对着手腕,你的食指对着的这个地方,上面有一点凹陷,这叫列缺穴,揉、捏,各一百下,可以缓解你的头痛。” 郑二白教她,新娘揉捏起来。
“另外我帮你开一帖药。蝎子有祛风解痛的功效,再加点麝香冰片和牛黄,混在一起研磨,此为全蝎定痛散。”
新娘不住的点头。
“除了用药,食补亦可,天麻炖鸡就是治头痛的,明天我帮你弄。”
新娘有点小小的感动。
“对了,让我看看你的舌苔,望闻问切,以便对症下药。”老郑伸手去揭新娘子的红盖头,新娘子往后退缩。郑二白泰然道:“关小姐,哪怕是名义上的夫妻,丈夫关心妻子的身体,总没有错。我取下红盖头,只是为了帮你看病,丝毫没有别的企图。我郑二白明明白白行医,堂堂正正做人,既然签了那份结婚协议,我就会照章办事。帮你看完病,我帮你叫一辆车,把你送回国际饭店,那里还有喜宴在等着你呢,你看可好?”
新娘点点头。
郑二白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揭下红盖头——结果大吃一惊。“你……你……你……”他连说了六个“你”,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新娘压根儿不是关壹红。
“我娶的是你家小姐,你凑什么热闹!”
“在教堂里,你不是已经把她给娶了吗?”丁香振振有词,“婚礼一结束,她就回国际饭店了。你们在老半斋吃吃喝喝,难道让我们女家的宾客在国际饭店饿肚子?什么道理!”
“她怎么可以这样?狸猫换太子!”郑二白愤怒至极。
教堂里我配合她,拜天地她为什么就不能配合我?拿我当猴耍!
丁香漫不经心地说:“反正有盖头遮着,谁知道里面是谁啊?她配合你,我配合你,谁来都一样,反正是为了满足你那点虚荣心。”
“怎么能一样呢?我跟你拜天地,那不成我们是夫妻了?”郑二白想不通。
“嘴巴放干净点!谁跟你是夫妻了?”丁香杏眼圆睁。
结婚,人生头等大事,第一次拜天地,竟遭此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郑把胸前戴的红花摘下来往地上一扔,“我找她评理去!”转身就走。就听身后一声“看刀!”嗖嗖,两把飞刀投过来,那叫一个准——上面扎袖子,下面扎袍子,把郑二白给“钉”在门板上。
郑二白挣扎,却又不敢太用力——这套马褂是在老介福买的料子,在鸿翔定做的,花了二十五个大洋呢,一撕就毁了。
“还找我们家小姐吗?” 丁香厉声问。
“偏找!”郑二白嘴硬,“今天是什么日子?新婚之夜!新郎找新娘,天经地义!”
“小姐累了,需要休息。姓郑的我警告你,你敢找她麻烦,我就对你不客气!到时候扎的就不是马褂了,直接扎你的肉!”
丁香拔掉飞刀扬长而去。
老郑先去了老半斋,跟众人打招呼,说要把新娘子送回国际饭店,晚上就不回来了。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飘然而去,直奔国际饭店,预备上演一出《打金枝》。
跑马厅对面、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有22层高,地下2层是“四行储蓄会”的保险箱库房,老上海人喜欢称之为“24层楼”,八十多米的建筑高度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被超越。这栋美国现代派风格的大厦,建筑设计师为匈牙利籍犹太人邬达克,与国际饭店几步之遥的大光明电影院也是他的作品。这位老兄真的不简单,他在上海滩留下了六十多幢建筑作品,三分之一被列入“上海市优秀近代建筑名录”。
就在国际饭店七楼的一个豪华套间里,台灯下关壹红埋头给秦克写信,伤心的她在信里大骂秦克无情无义。因为头疼,丁香回到这里倒头就睡,关壹红也没问她半淞园那边的情况,她不关心这个。
信写完了,关壹红听见门铃响,以为是服务生送点心来,是给丁香叫的。关壹红就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的是她的“夫君”,一张白乎乎、被气得通红的脸。关壹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关门,郑二白抢先一步,把脚往里一塞,双手把住门,不让她关,两人一里一外顶上了。
“郑二白,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跟你好好讲讲理!”
“这是我的房间,不许你进来。”
“错,这是我们的洞房!白天我在教堂里娶了你,到晚上你就不认账了?”
“郑二白你违反协议,你混蛋!”
“我混蛋?你无赖!我们这是结婚还是你们四国银行的一场做秀?做秀就做秀,教堂里我配合你,拜天地为什么你就不能配合我?还玩掉包计,太自私了!”
“让我跟你拜天地?你们人多势众,到时候借口闹洞房,把我连推带搡的弄进去不让我走,你叫我怎么办?”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邻居都是那种人吗?仗着人多吃你豆腐?那不成土匪了!”
关壹红拼命朝外顶,郑二白使劲往里推,关壹红没他力气大,只好求援。丁香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起来,“郑二白,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我们夫妻的事,不用你管!”
丁香在梳妆台上拿了瓶香水,把喷嘴对准门外,一捏气囊,“批!”香水直喷在脸上。郑二白捂住眼睛惨叫,手一松,房门关上了。主仆俩累得嘘嘘直喘,停听门外,没动静了,估计郑二白走了,肯定得找水龙头冲一冲眼睛。
又过了片刻,门口有了声音,不止一个人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悉悉索索的不知道是啥的声音,丁香实在忍不住,把门开了一条缝,发现走廊里聚了不少人,都是饭店里的客人,有外国人,还有的穿着睡衣,不知道都在看什么,一脸惊讶。
“怎么样?”关壹红小声问。“有点奇怪……”丁香索性把房门开大,脑袋探出来一看,原来郑二白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副铺盖卷,铺在门口,人坐在地上,迎着众人的目光,泰山般岿然不动。
一名服务生闻声赶来:“先生,您这是干什么?饭店有规矩,不许客人打地铺留宿。”
郑二白指着房门上,理直气壮地问:“你看这是什么?”
关壹红把脑袋伸出来一看,房门上居然贴了个“囍”字,格外突兀。
郑二白问服务生:“今天晚上,贵饭店三楼的昆仑厅,有没有承办过八桌喜酒,新郎叫郑二白,新娘叫关壹红的,有没有?”
见服务生答不上来,郑二白接着说:“七一六套房就是我和我太太的洞房。诸位,你们说说,有哪个丈夫愿意新婚之夜在洞房门口打地铺?没办法,给逼的。”
“咦!你不是那谁……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得主郑二白吗?跟四国银行打官司那位!”一名客人嚷。
郑二白立马承认:“没错,就是我。”
又有客人认出关壹红来:“你就是关家大小姐?”
关壹红尴尬地僵在房门口,进退两难。还好丁香给她解围,把房门大敞,大呼小叫起来:“唷,姑爷。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我们小姐正到处找你呢。”说着就去拽郑二白,老郑死活不肯起来。
关壹红笑着对大伙说:“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我丈夫他喝醉了,也难怪,大喜的日子,能不激动嘛?嘿嘿,嘿嘿。”
她装出一副贤妻的样子,对老郑说:“二白,快进来,别影响人家休息。”
主仆俩一左一右把他硬“搀”起来,拽进屋,丁香把铺盖卷一卷搬了进来。房门刚一关上,娇滴滴的“贤妻”立马就变成了凶巴巴的悍妇:“姓郑的,你什么意思?”
郑二白说:“没什么意思,你们不让我进洞房,我就只能睡在洞房门口。”
“郑二白,你违反协议!”
“协议上哪条规定,说新郎不能在饭店走廊里打地铺?不是你们把我硬拉进来的吗?”
关壹红气得柳眉倒竖:“出去,出去!”
郑二白转身就走,一边嚷嚷:“大家快来看啊,看看四国银行是怎么忽悠储户的,看看关家的乘龙快婿命有多苦……”
“站住!”
郑二白装没听见,一直走到门口,手去拉房门了,就听关壹红一声喝:“回来!”郑二白回过头来,就见关壹红很努力、很使劲地让紧绷的脸蛋挤出一丝笑容,喉咙里发出动听的声音:“二白——”
“啥事呀媳妇?”
“不许乱叫!”丁香又要掏飞刀,被关壹红制止,说:“这样吧,我把洞房让给你,你睡,我另外再开间房,行了吧?丁香,收拾一下,咱们走。”
“想走是吧?”郑二白把手一摊说,“好,你们走吧,我把房门大开,欢迎饭店里所有的人进来参观,看看苦命的新郎官如何空守洞房,看看这个惊天大骗局的幕后真相,顺便让记者多拍几张照,明天上头条。”
关壹红气得直跺脚。
就在郑二白大闹国际饭店的时候,一条黑影潜入关家花园,熟门熟路地从窗户外爬进二楼闺房,脚刚一落地,一条泰迪小狗就蹿了上来,围着黑影的脚跟亲热地直摇尾巴。秦克抱着小狗坐在沙发上,望着冷清的房间,无限惆怅。
看来关壹红真的在外头洞房花烛夜了。
他哪里晓得,这个洞房花烛夜,关壹红是何等的难熬——她和丁香挤在卧室的床上,如雷的鼾声在脚后跟响起,那是郑二白,得寸进尺的他居然把地铺打在卧室的地毯上,还一个劲儿地叫舒服,到底是波斯的纯手工地毯。
“呼……呼……呼……”
“Pig!”关壹红骂。
丁香小声问:“小姐,‘屁格’是什么意思?”
“Pig就是猪。”
丁香说:“小姐,让这头猪去呼噜,咱们开溜。”
关壹红指手表:“都半夜一点了,上哪儿去?明天一早,他看见我们不在,谁知道又玩什么花样,反正就一宿,睁着眼睛也能熬过去。”
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婚后三年内夫妻不得同床,这才头一晚,就公然撕毁协议。什么正人君子?无耻之徒,小人一枚,哼!
关壹红嘟嘟哝哝,没想到郑二白的呼噜声消失了,响起他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躺床上了吗?协议上写的是‘不得同床’,又没写‘不得同房’。”
“你这是断章取义!”
“呼……呼……”郑二白的鼾声复起,比刚才还要响。
“小姐,你是人,别跟一头猪计较!”丁香说,“咱们睡吧,我保证打呼噜盖过他,比他还响。”
关壹红瞪了她一眼:“要睡你睡,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跟一个男人同房睡过,能睡得着吗?”
郑二白的声音悠悠地浮上来:“亲爱的,慢慢习惯吧。”
关壹红抓起一只枕头扔过去。
捱到半夜两点,郑二白鼾声依旧。丁香也睡着了,她的鼾声与郑二白的一起一伏,搭配得蛮好。
“呼……嘘……呼……嘘……呼……嘘……”
扔了枕头,关壹红更睡不着,只好下床去捡——枕头不见了,仔细一看,居然被郑二白搂着,睡得正香呢。关壹红真想抽他——“要干嘛?”郑二白睁开眼睛。
关壹红跨过他,进了卫生间。
关壹红对着盥洗镜生闷气,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把一张深色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拿起来一看,纸上用白笔划了二条竖线,又用红笔划了一道横线。就听见门外传来郑二白的声音:“这是我的邻居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他叫仲自清,是我们弄堂里的老秀才。”
“这画的什么呀?抽象画?”关壹红没好气。
“你把门开开,我帮你解释一下。”
关壹红开门,郑二白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说:“这两条白线代表我郑二白,这条红线代表你关壹红。后面还写了首诗。”
关壹红翻过去,果然有一首打油诗:“红将二白拦腰斩,白把一红分三段。你中有我撞鸿运,我中有你百年欢。”
“鸿运,鸿的谐音就是红;百年欢,百的谐音是白。”郑二白解释着,见关壹红冲自己翻白眼,忙道,“打油诗,讨个口彩。”
关壹红嘲笑道:“这要是在婚堂上,他念完这首诗,不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才怪——拦腰斩,还分三段,跟切肉一样,这是讨口彩吗?!”
郑二白说:“不能这么理解,他的意思就是,咱俩一结婚,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STOP!郑二白你给我听着——你中没有我,我中也没有你,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Forever!Understand?”
老郑虽然没听懂那两个单词,但意思他听出来了,很生气:“关壹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死乞白赖想娶你?”
“‘死乞白赖’这个词有点夸张,‘自不量力’倒是蛮适合的。”
郑二白据理力争:“你的心上人秦克,他提出跟我决斗,本来我想随便比划两下,输了就完事了,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或者说,我没想到我本事那么大,我严重地低估我自己了!再后来,法院判我胜诉,判决书上说,我的奖券有效,秦克的奖券无效。连你爸爸也主动来找我,说了一大堆好话,弄得我骑虎难下,想退出都不好意思了,只好顺水推舟把你给娶了。”
见关壹红一直咧着嘴,郑二白说:“哪条不对?你可以反驳。”
“哪条都不对,懒得理你。”
老郑深深地吸了口气,“今天是咱们的新婚之夜,当然了,这个新婚是打引号的,这没啥,我认了。可既然老天爷给我这个机会,我必须把我的肺腑之言跟你说说。第一,我承认,我喜欢你,就从你误会我那次开始。”
关壹红大惑:“我把你当仇人,用枪指着你,你你你还喜欢我?变态!”
郑二白说:“你哥不是我害死的,所以我问心无愧。我觉得,一个女孩子敢这样豁出去为她哥报仇,她肯定是好女孩;其次,我必须承认,你很优秀,长的又漂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郑某人也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
见关壹红的表情依旧不屑一顾,郑二白接着说:“有人以为我求财求色,也有人骂我趋附豪门想攀高枝,让他们说去,我之所以能咬紧牙关走到今天,是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一见钟情,初恋的照样能白头偕老。你不把我这个彩票丈夫放在眼里我能理解,你心里有着秦克我也明白,我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我的缺点是岁数大,但我的优势同样是时间,我有的是耐心,我是药罐你就是药材,我要用小火慢慢地煮你、熬你,总有一天,你变成一大碗苦不拉几的中药汁,我要一口气把你喝了。”
关壹红“切!”了一声:“你还想煮我?小心我把你给煮了!”
这句话让郑二白正中下怀:“那咱俩就一起赴汤蹈火,我也是药材,我陪你一块煮。”
“姓郑的,我不是你的药材,你看走眼了,”关壹红捏着鼻子说,“还有,拜托你以后跟我说话,最好离我远点,我不喜欢你身上那股子中药味。”
“有吗?”郑二白低头嗅着。
关壹红:“怎么没有?你自己都麻木了。”
“可我的邻居从来都没有提醒过我……所以说还是老婆好啊。”郑二白倍感欣慰,朝关壹红身后瞥了一眼,看见那只美国进口的大浴缸,“嗯!”下了决心,“好吧。既然你这么关心我,诚邀我在这儿洗澡,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说完就脱衣服。
“你要干什么?”关壹红尖叫起来。
“洗澡啊。”
“我什么时候让你洗澡了!”
“你不嫌我身上有味儿吗?”
“我那是让你离我远点!”
“对啊,等我洗了就能亲近了。”
关壹红叫:“丁香!”
丁香从床上一下子蹦了起来:“小姐你有什么吩咐?”
“让他离我远点!”
丁香气势汹汹地走上来,在郑二白面前练了一通拳脚,呼呼生风,逼得郑二白连连后退。练罢,满头大汗的丁香特意拗了一个大鹏展翅的造型。郑二白赶紧鼓掌,摸摸口袋,掏出一枚大洋丢在地上,把丁香气得差点吐血。
你当我是耍把式卖艺的?!
早餐是放在小推车里送进来的。面包分长棍和切片两种,牛奶和鸡蛋老郑都认得,不过芝士和黄油他没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吃。见丁香把黄油往切片上抹,把整块芝士切成薄片夹在棍子面包里吃,遂效仿。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还说:“平时我早上吃水脯蛋,两个蛋,放一条年糕,再加点桂花酒酿,那个香啊!不过今天才发现,其实西式的也不错,这牛奶就比豆浆好喝。”
他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丁香给关壹红倒了一杯,给自己倒的时候,发现盛牛奶的容器里只剩下小半杯的量了。这也难怪,昨天订早餐的时候,报的是两个人的食量,谁晓得会多出一个人来,而且是个“大胃王”。
关壹红剥了鸡蛋,没吃,放在盘子里,用叉子拨弄,被郑二白拿走,说声“谢谢”,一口咬掉半个。
“郑二白你干嘛?”丁香嚷。
郑二白说:“她给我剥的。”
“你怎么知道是给你剥的!蛋壳上写你名字啦?”
“我平时都吃两个蛋……”
“你以后别叫郑二白,叫郑二蛋!”
郑二白把那一半蛋放回关壹红的盘子里。
“把你吃剩的给我们小姐?”
郑二白犹豫下,拿回来放进嘴里。
丁香打算再剥一个给小姐,关壹红拒绝了。本来就想吃个蛋,看见他这副吃相,连这点胃口都没了。
“以后我给你烧桂花酒酿水脯蛋,保证你喜欢。”郑二白献媚。
“什么‘以后’?没有‘以后’!小姐的早餐有我呢,关你屁事!”丁香喝道。
“那也行,我吃我的,她吃她的。”
“姓郑的,你以为我们小姐以后天天跟你一块吃早餐?美得你!”
郑二白腆着肚子信心十足地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亲爱的,你错了,”关壹红微笑地对他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退房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你慢慢吃,再洗个热水澡,别错过时间,要加收房费的。之前的我们付,后面就不管了。丁香,Le’s go。”
郑二白忙问:“你们上哪儿?”
“回家。”
“夫家还是娘家?”
丁香厉声:“我们小姐只有娘家,没有夫家!”
“结婚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婚礼一结束,各回各家。已经被你蹭了一个晚上,早晨又蹭掉一顿早饭,你还想怎么样?”关壹红冷脸。
郑二白把夹了芝士黄油的面包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起身道:“我跟你们一块回娘家!”见主仆俩齐刷刷瞪起眼珠,又道,“我有话跟老丈人说。放心,不会再蹭你们家一顿午饭的!”
餐桌上还剩一个鸡蛋,被他顺手揣兜里。
5
郑二白向关肆国提出,要带“新婚妻子”上北平度蜜月。关肆国简直被他气乐了,婚前协议里有“度蜜月”这条吗?
当年老郑在中医学校毕业的时候,曾到北平旅游,那里有一座药王庙,供奉的是被民间尊为药圣的孙思邈。孙思邈是唐朝人,生于公元581年,卒于682年,享年一百零二岁,在当时已经跟神仙差不多了,全国各地都有供奉他的药王庙。老郑在庙里许下一个愿。将来结婚时,要带着新婚妻子来,一是还愿,二是祈福。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打光棍了,没有想到居然天遂人愿。
郑二白拍着胸脯请老岳丈放心,到了北平,我和壹红一人一间房,保证相敬如宾,绝无侵扰。还请关先生成全了我吧!
关壹红返回二楼闺房,抱起小狗正要亲热,忽然发现窗户半开着,风吹窗帘,隐隐绰绰窗帘后站着一个人影,可把主仆俩吓坏了。关壹红躲到丁香背后,丁香壮起胆子喊:“谁?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喊了……”窗帘一挑,那人走了出来,原来是秦克。
关壹红心头一热,表情却淡定:“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儿晚上,”秦克说,“你在外头洞房花烛夜,我在这儿抱着玛丽等了你一宿。”
关壹红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秦克往沙发上一坐:“说说吧,一晚上怎么过的?是浪漫,还是刺激?”
“当然是既浪漫又刺激啦,洞房花烛夜嘛,自己想象吧!”
见秦克只是冷笑,关壹红接着说:“我现在是郑太太,不再是你的朱丽叶。想找我,请你走正门,让佣人通报,再这么翻墙爬窗,我就要报警了……”
秦克走到她跟前,忽然一把抱住她狂吻,用力地吻,连舌头也加入进来。
丁香傻站着,就见女主人“嗯……嗯……”地举手投足,似乎要打秦克,有气无力地挥了那么两下,丁香这才看明白,手势是冲自己来的,要她出去……出去!
丁香趿了趿舌头,离开卧室,关壹红也挣脱了,举起拳头使用打了秦克两下:“你太放肆了!跟你说了,我是郑太太……”
秦克抓住她的手,腆着脸说:“不做我太太,也可以做我的情人嘛。”
“我呸,真不要脸……”话音刚落,嘴又被秦克的嘴唇堵住了,这回彻底投降,乖乖被秦克抱到了沙发上。
秦克说:“起初我还真有点郁闷,可静下来一想,就你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跟我赌气,这我信;但你和那个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药味的老男人同床共枕,打死我也不信。我对你还是有点了解的。”
关壹红问:“你了解我,可我不了解你,你和朱曼丽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克耸了耸肩膀:“那天不下着大雨吗?我们全淋湿了,我就让她洗个热水澡。人家把我从巡捕房给捞出来,我还让她湿漉漉地回家去,那我不成了混蛋?”
“就这么简单?”
“啊。”
“那你也不能把浴袍给她穿,那是我给你的Brithday gift(生日礼物)!”
秦克晃了晃脑袋说:“我要是不给她穿,她光着出来,不更麻烦?我可没那么大的定力,没准一激动就和她那个……”
“你敢!”
再度拥吻。
郑二白兴冲冲上楼来,看见丁香站在闺房门口,就说:“丁香啊,你们小姐在里面?你跟她说,赶紧收拾收拾,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明天就动身,我已经征得岳父大人的同意啦。”
没等丁香回答,房门一开,秦克走了出来。郑二白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秦克装模作样,指着闺房的门,“她是你老婆?”
郑二白点头。秦克又问:“《水浒》
第七回,豹子头林冲误入白虎堂,记得吗?高俅的儿子高衙内调戏林冲的老婆,人家是怎么说的?我就喜欢别人的老婆!”
“你……你……”郑二白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个流氓……”
“你才流氓呢!”秦克回敬他,“忘了我怎么把你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你就这么报答我?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你倒好,不光欺,还娶上了。”
“这怎么能怪我呢?在小树林里,我是想成全你的,没想到……”郑二白怪委屈的。
“没想到我这么不经打?那是我让着你的,就你那两下子,你以为你真能赢我?不信再比试比试。”秦克蹦蹦跳跳,摆出Boxing的架势,连续出拳。
郑二白厉声道:“秦克,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告诉你,老子会功夫。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打一通拳。”
老郑屏息凝神,打起郑氏太极拳来,被秦克一记右勾拳,啪嚓一声,仰面栽倒。
郑二白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姓秦的,我他妈跟你们拼了——”
他一头撞过去,秦克敏捷地一侧身,没想到房门开了,关壹红走出来,被郑二白一头撞翻在地。丁香忙把关壹红搀起来,秦克也把郑二白扶起来。
郑二白慌了:“太太,你没事吧?”
“谁是你太太!”关壹红斥责他,“郑二白,你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郑二白把上北平“度蜜月”的事情一说,关壹红回答挺干脆,就仨字:“我不去!”
“可你父亲都答应我了。”
“那你们俩度蜜月吧。”
老郑的二劲儿上来了,撑开喉咙吼:“关壹红我告诉你,这一趟说是度蜜月,其实是到庙里还愿去的。我不能失信,必须带着你。去了以后,咱俩之间的事儿,就算彻底了了!”
“郑二白,这可是你说的!从北平回来,我跟你桥归桥路归路,你再也别来纠缠我。”
“对,我说话算数。”郑二白发狠地说。
关壹红指着丁香和秦克:“他们都是证人。”
“我也去。”秦克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上北平办点事,咱们正好顺路。”秦克说。
眼见关壹红面露喜色,郑二白实在想不通:度蜜月度蜜月,哪儿有俩丈夫带着一个妻子的?!
才结婚,就要给我戴绿帽子!
一对奸夫淫妇!
西门庆和潘金莲!!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形容,我不成武大郎了?!
望着憋气的郑二白,秦克心平气和地说:“你放心,人家要问,你们是夫妻,丁香是丫环。至于我,我是你的男仆,这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