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青语2019-10-24 09:359,180

  文/青语

  引子 迷梦

  轻纱蒙住她的面容,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像夜,无边无际的夜色,茫茫,她专注地看住我,仿佛能从我的瞳仁里,看到她想要的整个世界。

  她说:“您来了……我的王。”

  声音里悦耳的低沉,像初夏时候的风,有让人沉醉的力量。

  “你是——”

  “我是你的祭司。”

  我仰起面孔,看神庙壁画上永生沉默的神祗:“……可是圣火已经熄灭了。”

  长袍里缓缓伸出一双手,纤长,秀美,就仿佛白玉雕成,这双手拢于心口,忽如莲花绽放,然后我看到手心里的火焰,迎着风,在月光下舒展,跳跃,她说:“我在,圣火就在。”

  便纵使圣火不灭,神庙尤存……

  “可是波斯已经灭亡……”灭亡很久很久了,久到我终于相信自己能够忘掉它,就如同忘掉曾一路逃亡,忘掉曾朝不保夕,忘掉在战火纷飞中我曾失去所有亲人,所有战士,所有的……疆土。

  但是她断然否决:“你在,波斯就在!”

  说话间十指迅疾轮转,冰蓝色焰火,淡银色月华,星光璀璨,都在她指尖,穿梭,旋舞,凝结,顷刻诞生的王冠,有熠熠新月,灼灼焰纹,联珠为饰……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顶王冠,我的呼吸粗重起来,而她殷殷看住我,双手托举,以等候与期待的姿态。

  我不由自主低头去,让她将王冠安在我的头顶。

  不大不小,正正合适。

  刚要赞一声好,忽觉刺痛,痛、痛不欲生,那王冠之下像是突然生出几千几万根尖针,扎进我的头皮,扎进我的血肉,我看到滴落在手心里的血,艳如春花怒放,我试图将它取下来,却越扯越紧,越扎越深……

  我痛得醒过来,在长夜的更漏声中。

  残香将尽,残夜将尽。

  一枚金币静然躺在淡银色的月光里,金币上戴着王冠的少年,长了与我酷似的眉目。

  一 狩猎

  我见过祖父的祭司,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容,唯有她目中怅惘,在许多年以后想起,仍历久弥新。后来帝都泰西丰被大食攻破,祖母领着库斯鲁最后的雄狮为它殉葬,祭司用鲜血灭了神庙的圣火。

  父亲没有祭司。只有从祭司手中接过权杖,并得到祭司祝福的波斯王才会为诸神所承认,每一任波斯王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王冠,与独一无二的金币,通常,他们会在金币上留下王的容颜。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机会。

  那时候我在长安的街市上已经游荡了很多年,我熟悉长安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我逐渐学会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关洛口音,学会坐席,学会见不同的人行不同的礼,不同的季过不同的节,学会王孙公子们喜欢的胡旋舞,甚至学会吟诗,嬉皮笑脸念给他们听,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因为害怕遗忘与被遗忘,我会定期向朝廷上书,请求借兵复国,而中原的皇帝总有无数的理由推脱,那原本就在情理之中,而我,也不过就是摆出这样一个姿态,作为……萨珊王朝最后的王裔。

  在李唐王朝以一名从三品右武卫将军的身份存在。

  休沐日银青光禄大夫裴行俭约我狩猎。

  秋高气爽,一伙人擎了鹰,牵了狗,带着花狸,呼啦啦进山林,东奔西走,鸡飞狗跳,所获甚丰,我得了一堆的兔子麂子,被裴叔嘲笑,说他家娘子都比我强些,我不服气,琢磨着要打个大的堵他的嘴。

  这时候日将偏西,而草木葳蕤。

  觑准草丛中若隐若现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搭弓,开弦,脱手,长箭嗖地飞出去,同时扑上的还有花狸,孰料花狸生龙活虎过去,却垂头丧气转了回来,咬住我的衣角,“呜呜呜”叫得委屈至极。

  没中?

  十拿九稳的猎物还能飞了?简直不可思议!我三步两步奔上前,拨开花树:哪里有什么吊睛白额大虫,分明就是个白衣少女昏伏在地,乌鸦鸦一头长发披散,面容被遮住,生死不知,而我的箭,就在她手中。

  简直如志怪小说一样神奇,我目瞪口呆中,裴叔跟了过来,先是一愣,继而指住我大笑:“你呀——”

  不用问也知道他必是想岔了,以为是我与少女相约在此会面,我才要解释我其实是想射头老虎,没准这少女其实是白虎所化……但是没来得及开口,裴叔已经知情知趣拨转马头,招呼余人呼啸而去。

  到我反应过来,偌大的山林就只剩下我……我看看蹲在脚边的花狸,花狸从鼻子里哼一声,十万个不高兴的样子,好歹没弃我而去,我心甚慰,示意它上前试探少女生死,它不情不愿扭头看别处……我懂了,人还活着。

  原本还想叫花狸好事做到底把人弄醒,瞧这架势是不成了,我思忖良久,决定把箭抽出来再作打算,免得人醒了又是一场纠纷,于是握住箭尾,用力——少女忽然就松了手,长发散落,露出素白一张脸。

  电光火石之间,恍惚一抹火焰,迎风灼灼。

  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定睛看时,却是少女眉间胭脂色花钿,别出心裁,做成火焰形状。心下松一口气,却见轻如蝉翼的睫微颤了一颤,少女缓缓睁开眼睛,黑的眼珠子灵活转过一轮,映见我的影子,她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气:“……你是谁?”

  惊而不惧,倒是好胆色。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叫泥涅师……敢问小娘子,怎么会一个人来猎苑?”

  “猎苑?这是猎苑?”这个答案,像是比我的存在更令她惊奇,她猛地跳起来,环顾四周,小声嘀嘀咕咕:“果然是猎苑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托腮,凝神苦思,断断续续地说:“我在清点祖父生时旧物,里头有个样子古怪的沙漏,像金玉琉璃相嵌而成,沙漏上繁复的刻纹,我正瞧着,突然、很突然的一道白光,然后……我就看到你了。”

  她猛地抬头:“你是谁?”

  显然她已经忘记自己问过了,我无可奈何再答一次:“我——”

  “你的眼睛!”她忽然惊叫起来。

  是的我继承了祖母的容色,也继承了她的眼睛,青天白日里不过平常的浅灰,到晚上,会变成猫儿一样,碧莹莹的绿。刚到长安时候,曾在达官贵人中引起轰动,有人好奇,更多人厌恶,视我为妖孽,我甚至听到恶少私下谈笑,说总有一天要把我这对眼睛挖下来看看,到底什么颜色。

  而少女兴致勃勃指着天空考察我:“……那是什么颜色?”

  我翻了个白眼,看在她挨了我一箭的份上:“红。”

  “咦,不是绿吗?”少女眼睛里淋漓写满了“我不相信!”我没好气提醒她:“小娘子你的眼睛可是黑色。”——如果生一双绿眼睛就活该看天与地都是绿色,那么黑眼睛的唐人岂不都是睁眼瞎。

  少女的情绪应声而落:“有道理哦。”

  过得片刻,忽怯生生问:“你生气啦?”

  “没有。”

  “其实你的眼睛挺好看的,唔,不对,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也不对,我跟你说,我小的时候,祖父出门打仗,每次都会带回来很多战利品,有一只猫,这么小这么小,眼睛就和你一样……”少女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懊恼地垂下头,和花狸一模一样的表情:“……还是不对,我不是说你像猫,虽然真挺像的……”

  我抽了抽嘴角,不得不打断她,免得她在这个话题上越扯越远,越扯越不像:“我叫泥涅师。”

  “泥涅师……泥涅师……”她眼睛再度亮起来,亮得就好像暗夜里的星子:“你就是那个波斯王子么?”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英国公的孙女,王子可以叫我镜娘。”她转头去,往红日西沉的方向,眉目里忽然生出似曾相识的怅惘,她怅惘地说:“……太阳就要下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悦耳地低沉,像初夏的风,有让人沉醉的力量。

  但是我仍然不明白,英国公的孙女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是你的祭司啊。”

  她这样说,后来,她一直这样说,一直一直……直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二 祭司

  我并不是容易轻信的人,我想大多数人都不是,因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遭遇各式各样的背叛,比如我,我仍记得随父祖一路东逃,一路的血迹斑斑,所以当镜娘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郑重宣布“我是你的祭司”的时候,我只轻飘飘看她一眼,轻飘飘丢出一句:“你把腰带系反了。”

  然后继续专注地等那个颜色熟黄的枇杷从树上掉下来——我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了。

  ——祭司装束之繁复,又哪里是一个心血来潮异想天开的外族人所明了。

  我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但是次日她又来了,很不幸,她这回穿错了鞋。

  但是镜娘从此不断来访,不断带来她的礼物,有时是一段织锦,锦上连绵不断的缠枝纹,有时是高足鱼子纹金杯,有时是鸭嘴鎏金银壶,长颈,圆腹,腹上浮雕,深目高鼻,头发鬈曲,当中一人,手中托着一只金灿灿的苹果。

  帕里斯王子递给维纳斯的金苹果,那是特洛伊之战的根源。

  也有时候是一卷羊皮,美丽的字母,优雅如枕戈待旦的武士,唤醒我的记忆,记忆里的战火,记忆里的死亡,记忆里无边无际的废墟,记忆在岁月里流离失所。

  镜娘问我文字里写了怎样一个故事,我说鲜血与战争。

  她慷慨地将这些珍宝赠与我,她说在他们的文化里,有完璧归赵的传统,我不明白这四个字背后的典故,但是我知道她的好意。

  莫名而来的好意,总让人不安。

  我开始频频与同僚换班,避开镜娘能够出门的时间,不当值的时候,我流连于胡姬的酒肆,看金发碧眼的少女披着半透明的纱,赤裸着肩赤裸着臂赤裸着纤腰,赤足在精美的波斯地毯上踏歌而舞……直到深夜,有时夜宿平康坊。

  是的我避开她。

  我不乐意被当作一只猫,更不乐意被同情被好奇被……怜悯。

  渐渐秋风紧。

  我有好些时候没见过镜娘了。从一个习惯过渡到另外一个习惯,总需要时间。更深露重,笙箫靡靡,胡姬的歌舞还在继续,我却饮得半醉了,朦胧中恍惚有个人影闪电穿过舞池,冲到我的面前,以一种气吞山河的姿态咆哮:“泥涅师!”

  我想我是眼花了,或者说是在做梦……一定是。

  难道我竟这样想念她?我默默地想,但是随即而来的剧痛提醒我,这也许,大概,可能……是真的。

  我吃力地转动眼珠,一壶冷酒兜头兜脸淋下来,证明这根本就是事实,镜娘,青衣小帽的镜娘,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懂不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波斯人!”她狠狠戳我,回答得理直气壮:“这么有趣的去处,你怎么好意思吃独食!”

  我抚额,看她大大咧咧在我身边落座,给自己斟了满杯的酒,细细品咂,心里不由一动。

  这是个好机会。

  远远丢了个眼色给琴师,旋律立时就换了,胡姬的舞姿开始变幻无端,举手投足间细小的金铃璎璎呢喃,如微风拂过琴弦,如落花飘在水上,如月夜里情人在耳边蜜语甜言……极淡极淡的安息香在曲调里弥漫开来。

  “镜娘、镜娘……”我放轻声音叫她的名字,她转脸来,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艳色,目光追逐这只摇摆的红玉髓坠子,清明的眼神渐渐呆滞。

  我问她:“你是谁?”

  “李镜娘。”

  很好,我接着问:“谁指使你接近泥涅师?”

  “谁?”她茫然看住我。

  我想了想:“你对泥涅师有什么企图?”

  “企图?”她露出更茫然的神色,像是无法理解“企图”这两个字的含义,我再换过一种问法:“你为什么老去找泥涅师?”

  这一次倒是懂了,她肯定地回答我:“我是他的祭司。”

  我皱眉:“谁说你是他的祭司。”

  “一个白袍女人……”她比划着告诉我:“戴了绿松石的耳坠,一双很黑很黑的眼睛……她总是出现,总是出现,在梦里,她把圣火烙在我眉心,她说我是波斯的祭司,她说我必须找到波斯王子……泥、泥涅师,她说我在,圣火不灭。”

  我凝眸,她眉间火焰状的花钿还在……我以为只是花钿,或者是新兴的妆容,要这样近才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印记,那是烙在肌肤上不可磨灭的印记,难道她真是我命定的祭司?是命运在预示我还有回到泰西丰的一天么?我缓缓收拢五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我说:“你为什么送他那些珍贵的礼物?”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他欢喜。”

  极轻极轻五个字,出她之口,入我之耳,轰然如雷鸣。

  所有的谎言……但这句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

  亡国之君的人生其实是注定的,光鲜的头衔下,本质是皇宫侍卫,作为盛世的点缀,寓意万国来朝。到我成年,他们会找一个偏远的宗室女塞给我,从此,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忘掉自己的出身,忘掉自己的来历,忘掉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无上荣耀,忘掉自己……也曾经是一国之主。

  没有欢喜,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我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别无选择。

  可是她说她喜欢我……

  可是她说她想我欢喜……

  那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意外,如暗夜的光,冰天雪地里的火,遍地枯草中的新绿,我觉得我胸膛里涨满了风,满得快要炸裂开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三 夜奔

  我默许镜娘的来访,无论清晨还是黄昏。

  默许她带我重新认识长安城,比如萧家馄饨的鲜美,庾家粽子洁白如玉,大雁塔顶极目千里,昆明池中丝竹竞歌,乐游原上三千桃花,她说故剑情深,南园遗恨,这里曾经埋葬过一位帝王的爱情。

  我教她认羊皮卷上的字,给她讲故事里的英雄与国王,讲繁华喧嚣的帝都泰西丰与美轮美奂的塔克基斯拉宫,讲萨珊王朝曾经无往不利的骑兵,讲番石榴传说里陨落的公主,讲起伏不定的格罗斯山脉与底格里斯河岸开满郁金香的平原。

  我们在星空下堆出篝火,架起铁叉,一层一层往羊腿上刷蜂蜜,羊腿滋滋滋滴下金黄色的油,蘸上孜然,胡椒与盐,我拿匕首分给她,雪亮的匕身如雪亮的镜子,映出她眉梢眼角,笑语盈盈。

  偶尔月夜,弹一曲竖琴,淡金色的木樨细细碎碎落下来,清月银辉,少女眉目间的流光溢彩,仿佛清秋绮梦,仿佛天方夜谭,仿佛……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迟早有一天会结束,因为皇帝迟早会给我赐婚,而镜娘,也终有一日会被她的家族嫁出去,厮配得才貌仙郎,博一个地久天长,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但总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些,再迟些……

  其实无论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都会恨它太早。

  但是真正到来时候,还是意料之外的快,意料之外的仓促,意料之外的……猝不及防。

  唐王朝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貌美的女子,在深夜里敲少年的门,低声说:“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如果少年是个书生,那么佳人多半是狐狸,如果是个将军,那么佳人合该姓张名红拂。

  这个故事就叫红拂夜奔。

  我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在宵禁的锣声响过很久之后,开门,月光下少女穿洁白的亚麻长袍,风帽将颈项与长发兜住,绿松石的耳坠在月色里闪闪发光,那是波斯祭司的装束,她的眼睛黑得像夜,夜色茫茫,她说:“带我走,泥涅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犹豫,但是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回答:“好。”

  月夜里掷地如金石。

  那是仪凤元年的初夏,湖中莲叶田田,菡萏初展,镜娘告诉我,她的父亲要将她嫁给相王旦做侧妃,相王是皇帝与皇后的幼子,深受两宫宠爱,我挑一挑眉:“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她说,眉目里倔强。

  我低头拨弄竖琴,弦动无声。

  我见过相王,那是个温和清秀的男子,做他的妻,想必能得到一世的安稳祥和,但是她说她不愿意,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她也没有解释,那或是,无须诉诸于口的一个事,我默默地想,但是有的事,是到决断的时候了。

  我在次日清晨拜访裴叔。

  裴叔年轻时候得罪皇后,被远远发配边疆,一去十余年,近年才被召回。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回长安之后很得皇帝重用。他在西州时候,与我父亲相交莫逆,后来父亲过世,他对我多有照拂,我一直想要报答他。

  这是个机会。

  我见裴叔,劈头就问:“听说突厥反了?”

  “难道你想带兵?”裴叔皱眉:“怕是不能。”

  “裴叔哪里话,”我笑了:“泥涅师有生以来,既没当过兵,也没打过仗,哪里就敢轻言战事,我是听说皇帝想出兵平叛,又怕吐蕃得了风声,与突厥连成一气,彼此呼应,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借口,可以让裴叔名正言顺赶赴西州。”

  裴叔眉间少舒:“什么借口?”

  “我父子客居大唐十余年,如今父王已然仙逝,泥涅师无时无刻不想念故土,恳请将军护送泥涅师重返波斯。”

  裴叔笑吟吟道:“兵从何来?”

  “裴叔这是考我了,”我胸有成竹,侃侃:“此去西州,有万里之遥,而天气将热,在西州歇会子也在情理之中,以裴叔在西州声望,何患无兵?”

  裴叔拊掌:“善!”

  又问我:“泥涅师,你真想回波斯吗?”

  我眼望着远方,杨柳青青的落寞,我说:“如果有人陪我,回去又何妨?”

  四 天籁

  裴叔动作很快,数日之后,一支千余人的护卫队从长安启程。

  那是一段极漫长的旅程,在我的记忆里,仅次于当年逃亡,镜娘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习惯每日行军,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暮至朝辞,大唐有秀丽如画的江山,山如黛,江如练,初夏的风里开了大朵大朵丽色的花。

  我在夕阳的霞光里弹我的竖琴,镜娘目中有一重更深一重的怅惘,或是乡愁。

  我不止一次问她:“你后悔了吗?”

  她说没有,她说她从来不曾后悔,也永远都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无济于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里有异于寻常的坚定,我于是相信,她确实流着将门的血。

  我握她的手说:“我会好好待你。”

  “那是当然!”她微仰着面孔微笑,在霞光中,在风里,在暮云四起的夏天:“我是你的祭司啊。”

  道路这样漫长,日复一日,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但是绿的山,清的水,渐渐还是少了,黄沙扬起来,人烟荒下去,天气渐渐炎热,渐渐……就到了西州。重回西州的裴叔得到热烈迎接,老老少少,载歌载舞,欢宴达旦。

  裴叔被他们的热情感动,停止行军,宣布说:“天气炎热,不如留下来与西州老友共聚,等秋凉再上路。”过不得几日,又召来安西四镇各部酋长,口口声声怀念往西纵马之乐,问可有人愿意陪他狩猎西山。

  消息传出,各族子弟闻风而动,愿从者竟达万人。

  声势一下子浩大起来。

  镜娘却锁紧了眉,她同我说:“裴将军的意思,难道是不打算继续向西?”

  我说:“是,他不会再向西了,我也不会。”

  镜娘一怔:“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摇头:“萨珊王朝终究已经灭亡,物是人非,我既不能复国,又何必徒增烦扰……是的裴叔不会送我回波斯,大唐的皇帝不会允许,那只是一个借口,我带你离开长安的借口,镜娘,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我们去不得的。”

  她说:“我以为你会怀念泰西丰。”

  我笑而不语。镜娘不自觉收拢了五指,半晌,忽握拳伸到我眼下,摊开,手心里一只古怪的沙漏,是金玉琉璃相嵌而成,沙漏里的沙,却是连我都认不出材质,她说:“泥涅师,你……认得它吗?”

  “可是我们初见时候你说的那个……你祖父的旧物?”

  “就是它!”镜娘的眼睛亮起来,亮得就好像暗夜里的星子,亮得就仿佛我们初见,她说:“你看沙漏上的刻纹,那是波斯文,它说——”

  “拥有我,你就能穿越时光。”

  “你知道?”

  “时之沙与时之刃,都是我波斯旧物,我怎么会不知道,它已经被偷走很多年,想不到竟然流落大唐,可是拥有它们,回到过去,又能怎么样,波斯亡国的时候,我年岁尚小,到我长成……”我叹息:“已经回天无力。”

  ——没有人会愿意那样的苦痛再来一次。

  “可是我们可以回到两年前!”镜娘急急地道:“……两年前,章怀太子还活着,章怀太子——你知道他么?如果救下他,”她重复:“如果救下他,他一定会借兵给你,有了兵,就可以回波斯,回泰西丰,重建你的帝国。”

  那或是真的。

  我知道章怀太子,他是皇后次子,据说容止端雅,聪慧天成,却因为太子府被搜出皂甲三百而被废黜,被自尽,镜娘的计划虽然可能在实施过程中出现无数的变数,可能到最后也不过劳而无功,但是它听起来这样美好,美好到不容我不动心。

  可是据说这世上的事,如果美好得不像真的,那大抵就不是真的。

  镜娘说:“可惜时之刃在神庙——”

  “谁说时之刃在神庙,早不在了,圣火熄灭的时候祖父将它带了出来,”我拔出腰刀,当地丢在案上:“我们不是常用它烤羊肉么?”

  “烤羊肉!”镜娘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又一把抓住我:“你你你……你会用么?”

  我微微垂下眼帘,雪亮的刀光,映出我笑的眉梢眼角,在长安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偷看她,偷看她欢喜时候的容颜,她想得到它,不是一朝一夕,我知道,我说:“用我的血祭它,时空之门就会向你打开。”

  镜娘迟疑:“要……很多血么?”

  “不是很多,覆过刀身就可以了,”我也迟疑:“可是两年前,两年前你我还没有相遇。”

  没有相遇,就可能永不相遇。

  她满目欢欣:“是啊是啊,我们可以提前相遇。”

  我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是我怕疼,虽然只要一点点血,可还是疼呀,你知道的,我怕疼,怕欺骗,怕利用,怕背叛……”

  镜娘的眼睛忽然黯淡下去,黯淡,就仿佛漫天的星子都陨落。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纤长,秀美,就仿佛白玉雕成:“如果有人欺骗你,利用你……泥涅师,你会永不原谅么?”

  “是的,永不原谅,”我微笑:“但是如果是你,镜娘,你吻吻我的眼睛,我就原谅你。”

  她凝视我,良久,踮脚轻吻我的眼睛,像蝴蝶的翼。

  我反手,刀光扎进心口,鲜血迅速涌了出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多地涌出来,顺着时之刃滑进沙漏,渐渐覆过纯白的时之沙,我听见尖叫声,我听见镜娘的尖叫声,一声一声,渐渐惨痛,惨痛就如同失去整个世界:“你、你都知道是不是?”

  虽然我再不能够出声答你,但是镜娘,你猜对了。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布局,梦中祭司,梦醒时候的金币,猎苑里你的突然出现,灼灼如火焰的花钿,我知你为什么出现,我知你伪装的天真,知你与我一般擅长催眠,也知你为什么鼓动我复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想要阻止那个男人的死亡。

  我从来不曾相信你是我的祭司,但是我爱你。

  你或并非对我无情,你或是无法战胜你的记忆,无法战胜你年少时候的迷恋,而我,亦无法战胜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和一段根本不可能重来的时光。

  所以镜娘对不起,你不会如愿,你此生都不能如愿,因为我的鲜血,会带着波斯王裔的诅咒封印时之沙时之刃,自我之始,时光再不能够倒流,你便再不能够回到他的身边,甚至不能够再看他一眼。

  哪怕献祭上全世界。

  那是我的恨意,镜娘,我以我血,我以我命,阻止你们的重逢,此生此世。

  你会因此记住我,无论出于爱还是恨。你我有过无数的机会,镜娘,我带你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曾天真地以为你总有一日能够忘记,以为你总有一日能够放弃,只要你放弃,镜娘,你我或可以相守到老。

  但是我们终于失去最后的机会,当你亲吻我的眼睛。

  我原谅你,但是原谅我,不能不恨你。

  就如同我不能够不爱你。

  镜娘,你们的文化里,有一句我始终不得其解的话,叫君子成人之美,据说大唐的君子,如果不能与爱人长相厮守,他们会放手,成全她的幸福,只要她幸福,他就会快乐,镜娘,我是个波斯人,我即便披上唐人的衣裳,说唐人的语言,我仍然是个波斯人,所我不放手,永不!

  镜娘,我深爱你,就仿佛夜莺在玫瑰枝上的歌唱,它将胸膛抵在玫瑰的尖刺上,鲜血流得越快,玫瑰就红得越炽烈,而它的歌唱就越发的动听,动听,就如同天籁——你听到了吗,镜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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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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