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纷争恨不休,风雨飘零几春秋,人来人往都是客,依旧寂寞在心头。
多少话儿难出口,一半欢喜一半忧,痴心儿女无情剑,酸酸涩涩在心头。
一 江湖
别相信江湖。
我在很多年以后听到的传说里,江湖风起云涌,有无数如荆苛、聂政一样的热血青年,胸脯一拍就把命给豁了出去,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身在江湖。
所见最多不过的是撑高竿的小丑,上云梯的猴子,胸口断大石的力士,你猜对了,这是一个杂技班子,我就是那个走绳索的小妞。
挂一条青索,在两棵树之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底下的人看久了,那青索仿佛只是一道儿影,分明是在的,有时候又融进了空气里,消失不见。
穿紧身劲服,束出极细的腰身,黑靴,头发绑上去,只留一绺垂在耳边,细软如钩,刚刚好遮住侧面上的伤疤,一半儿在阴影里,一半儿在日光里,闪亮,振翅欲飞如蝶舞。
于是下面的人鼓掌说好。
当然好,这样纤细的一个女子,从这么高的绳索上掉下去,不把细腰折断了才怪。
我抿嘴笑。
如果你知道红线女的名字,就会知道我为什么笑:一脉相承,百年前红线女如惊鸿来去,免九州征战,救百万生民,而大多数时运不济的人,便只如我,如班中诸人,行走于市井之中,炫浅技薄能,博君一笑。
营营役役,不过为苟活性命。
纵身上去,薄靴踩在绳上,一步,两步,三步……上不接天,下不着地,有风,于是飘飘荡荡,衣袂翻飞。下面的人提着心吊着胆,又怀了万一的揣测:如果那绳上的女子身子一歪,是否有艳如霞光的血喷薄而出?
他们见惯了血,只会轰然笑一声,轰然散去。
乱世,人命如杂草,何况是江湖女子的命,比一般人还更贱上三分。
我偏头莞尔,血光和笑容在乱世中都绚烂如烟花,多少年前师父曾教我诗书,诗里说,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我学文不成,这句倒记得清楚。
台下有十余个半大的孩子,抱孩子的妇人,形容娇怯的豆蔻少女,也有过路的乡下人,放下担子歇一歇脚,顺便看新鲜。不过更多的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有士兵,也有秀才。
有蛮横的将军提刀前来,以刀锋指我,喝一声:“你,下来!”他在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张狂,凶狠。班主的身子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个世道,有兵的就是王,这个世道,谁都主宰不了自己。
飘零,就仿佛秋天的叶子。
我小小皱了一下眉,这个班子,我怕是又呆不下去了。
下面一阵骚动,有个年轻的男子排众而出,绷着一张脸,话也不说,提拳就打,那将军被他打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大怒,举了刀拼命,一时间哭的哭嚷的嚷,乱作一团。
我站在高高的绳索上,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空手赤拳,热血的勇悍。我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乱得不可开交的时代,那些被称为侠士与剑客的人,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一双明亮和认真的眼睛,便是面有饥色,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在纷纷的世道里傲然。
原来江湖上真有侠之一道。
我笑一笑,脚步一错,从绳索上摔下去,堪堪落到那男子怀中,他一愣,我说:“走!”
一个英雄救美式的开头。
只是一个开头。
其实我可以自己动手打发那个将军,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离开这个班子,流浪,找到下一个班子,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我习惯江湖里的恃强凌弱。
因为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什么人愿意为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出头,何况我长得并不美。
美人才会有奇遇,比如花蕊夫人。
二 紫宸
这时候天快亮了,天色暗蓝,暗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颜料,渺远的星子,没有光。
春寒料峭,也有早春的小桃红绽了蕊,只是没有春意。脚步颤微微踩过宫里的阴冷砖地,漫长的宫墙后面,黑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影子,风一吹,便如轻烟散去。
真的有烟,从宫墙后面升起来,极淡极淡的暗蓝色,袅袅升起,袅袅融进天色里,了无痕迹。
脚步穿过宫墙,一转,已经到了花园入口,几个杂役低头摆弄着花木,烟打着圈儿,有轻微的碳火气,但是不暖,反而冷,森森的阴冷。
“好烟!”我靠在宫墙上,慢悠悠地说:“怪不得今年的桃花开这么早。”
有杂役抬头来看我一眼,委琐和疲倦的眉眼。
“……也怪不得这几日宫里老有人病倒,原来是南疆烟火使到了。”“了”字才落了音,那杂役身子一撑,一支枯枝就到了眼前。
青索,如一道儿影,脱手而去,原是宜远不宜近的兵器,但是索女京娘绝非浪得虚名,方寸之间,死生由我。多少年前我曾在终南山学艺,艺成下山,问江湖有多少高手,我这一去,可算得了什么,师父默默然看着天边黛色,他说:方寸之间,死生由你。
但是我并不是高手,师父说:你尘心太炽,终不能有大成。
花叶飘零,倒下一圈的杂役,我亦挂彩,凶险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划下,到腰而止,血汩汩流出来,在灰败的泥土里,夺目非常。
我弯腰去替他们合上眼睛,一动,伤口挣裂开来,痛,痛得我竟然想笑,仿佛只有这痛能让我真切地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能为他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小事。
墙角有人尚未断气,阖动的唇,我凑过去听,微弱的声音问我:“中原的皇帝到底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卖命?”南疆口音,不是正宗的官话,但是我听懂了,我也轻轻地问自己:“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口鼻之中涌上血的腥味——也许因为他救我一命?我终于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沿着长长的宫墙走回去,起初还流血,后来止住了,穿过花廊,绕过长乐宫,然后就是紫宸殿了,天边一抹胭脂色的霞光,就仿佛少女面上的羞色。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起床,在群臣上朝之前端坐在那个位置上,一本一本的奏折,上面的字也许是遒劲的,又或者是文弱清秀的,我的脚步在紫宸殿门口停一停,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就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抬头去,看见巍峨的宫殿,忽然想道: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一日他带着我从纷乱中逃出来,转进曲道深巷,士兵的脚步匆匆从外面过去,长出一口气,相对而视,他说:“我姓赵,京城人士,赵匡胤。”
我笑着说:“我也姓赵,叫京娘。”
我并不姓赵。
我没有姓,因为我本是战乱中的孤儿,没有来历,没有身份,师父只给了我一个名字,叫京娘,因为多年前,他在京城拾到我,也许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后裔,又或者是乱世中苟合男女抛弃的累赘,过了这么多年,都不得而知了。
他说:“王将军在此处势力很大,姑娘孤身在此,必然不能幸免。敢问家乡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家?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是山西永济人。”
山西永济,是我到过的最偏远的地方,报上这样一个地名,只是想骗得他送我远一点,再远一点,日日夜夜相对,或者彼此有一点动心。
乱世里,总能容得下这样一对世俗的男女。
迢迢千里。
晨起梳妆,对镜花黄,镜中是极寡淡的一张面孔,笑的时候才有一分半分的颜色,也仍是淡的,眼睛有烟尘……已经去不掉了。有时候幽怨没有早一点遇上他,或者恨他没有早一点找到我,荒唐的怨,荒唐的恨。
经过武安门,山西就近了。
故意错过宿头,黑夜里相依而坐,有亮的星子。燃了火,火焰中眉眼都是赤红,我喝了一点酒,两颊都是红的,眼睛里未免有醉意,我仗着醉意对他笑。
他说:“京娘,难得你我同姓,又有千里同行的缘分,结为兄妹可好?”
笑痕一僵,我低头去,应一声:“好。”——我能说个“不”字么?
月照如水,纺织娘琴丝里写着世间儿女,一声声都苦。
到永济,分了手,他给了一些银子给我,嘱我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一日他能够飞黄腾达,必然会来接我,他说他是我大哥,一日为兄,终身为兄,他说会照顾我。
我只是点头,看他大步离去,硬挺瘦削的背影,在暮霭沉沉中,渐渐就看不到了。
之后……有金戈铁马,有烽烟四起,他投军从戎,做了近身侍卫,禁卫军长,又擢升殿前点检……然后在“点检做天子”的流言中皇袍加身,君临天下。
他曾派人去永济那个地方找一个叫赵京娘的女子,但是没有找到——当然找不到,因为我就在他身边,只是他不知道。
长长叹一口气,天真的亮了。
三 花蕊夫人
我只是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他,看他娶妻生子,看他英明果断,看他疲惫时候揉着眉心的样子,会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那样相依为命的日子,一路风尘,怅然中小小的欢喜。
我并不是贪心的女子,知道自己能得到些什么,不能得到些什么,我能放纵自己的,不过一晌贪欢。
岁月如流水,哗哗地就过去,我以为这就是一生,从开始到最后都是默然。我不是没想过,如果我走到他面前去对他说,我便是当初那个与他千里同行的赵京娘,他会不会吃惊,欣喜,或者百感交集?
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因为那个叫徐蕙的女子。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的容颜,那一刻我的神情,他的神情,仿佛是一场梦幻,镜中花,水中月,伸手去,尘光飞舞,所有所有,都只成空。
后蜀亡,皇帝孟昶被封作秦国公,押解进京,由晋王赵光义安置。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阳光是苍白的金色,满园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流光溢彩,有箜篌为乐,琵琶作曲,喧哗中难得世俗的热闹,连太后也露了笑容。
但是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向同一个方向看去,在御花园的小径上,王公公领了一白衣女子,正袅袅前来,她素着一张脸,没有上妆,也没有戴什么珠儿翠儿,可是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容色所震惊。
什么叫绝色,什么叫风华,什么叫红颜,都只为诠释她而存在。
我呆住,所有人都呆住。
那丽人走近来,到天子面前,屈身行礼。
他在那一个瞬间红了脸,别过脸去,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我分明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偏偏听得真切,想笑:他当真不是生来的天子,哪有这样问人家姑娘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初籍籍无名的小子么?可是笑不出来,怔住,手中玉壶跌落,无声息地碎裂,在草地上莹光闪烁。
丽人答道:“秦国公的妻孟徐氏。”嘤嘤细语,眼波缱绻。
他禁不住那样的眼神,向太后告了辞,匆匆便要离去,走出去老远,忽又折回来,对王公公说:“这样的好日子,不要责罚下人。”
王公公应了“是”,眼风一扫,我这才悟道,原来他说的是我。可是我并不觉得欢喜,只觉得哀戚,无端哀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许是因为他那样的神色,又或者是我开始奢求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轻叹一声,想起来,那一日是花朝,所有的花神都过完了生日,回天上去了,于是花草零落,像那些叫企盼或者欢喜的东西一样,落一地的灰,再也收拾不起来。
夜很深的时候经过紫宸殿,灯光透出来,有人的呼吸,是日日听惯的那一个,我在门口站住,听灯花结落的声音,听呼吸里的犹豫,圣旨,写完了又撕,撕了再写。
我轻轻地问:“一定要这样么?”话出口才知道犯禁,要走,只是迈不开步。里面那人仿佛也是一惊,并没有出门来看,只轻轻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空空落落,岁月里激起无数的回音。
是听熟了的那个声音,话音里的犹豫,就仿佛在很多年前,夜风吹过耳畔,他轻轻地问:“京娘,你我结为兄妹可好?”话音里稍纵即逝的犹豫,我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要这么多年才能够明白的犹豫,那时候……他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要证明他挺身救我,并不是为着美色。耳鬓厮磨中渐生的情愫,只如初亮的火苗,一闪就灭了。
余烬,成了挣扎中最后一点犹豫,只是话出口,余烬也成了灰,三拜九叩,对天盟誓,从此,以兄妹相称。
堂堂正正,凛冽如刀,割在心上,十年,二十年……流干了血,结了痂,已经不痛了,可是这一个晚上,便如同忽然燎起的大火,一路燃下去,摧枯拉朽,把腔子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燃了个干净。
我忍不住颤抖:那时候……谁料得到今日?
殿堂里渐渐静下去,灭了灯,那人在门里面,靠着门,站了许久。我没有推那扇门,他也没有,或者因为名分已定,又或者是已经错过的岁月,谁都没办法回头,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门外站的是什么人,宫女,妃子,还是刺客,以他今日之尊,原本就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次日,天子赐秦国公美酒佳肴。三日后,秦国公孟昶暴毙,同日,徐氏入宫,封花蕊夫人,宠冠后宫。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因为他分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男子,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挺身而出,凭一腔热血,敢得罪当朝权贵的侠士。
已经不是他了……如今他贵为天子,海内归心,他可以为一个女子的美艳鸩杀他的夫君。
但是我最终没有离开,也许是习惯,也许是舍不得,又也许,我还欠他一命。
四 烛影斧声
花蕊夫人死在两年后的秋天,围猎场上,千旌万骑当中,冷箭突如其来,穿心而过,流了满地的血,比那石榴花色更艳。他用力抱住她,然而到底留不住,她的身子一寸寸冷下去。
她面色苍白,他面色惨白,有利箭破空之声,他竟是岿然不动,我推开他,一箭入骨,伤得并不重,至少我还能站立,只是笑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转身来,惘然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你是谁?
三个字,如利刃尖刀,刻在心上,一字一血,瞬间就冻住,寒意散入骨髓,四肢八骸,每一节骨都透着寒,结出蒙蒙的冷雾,挥之不去。
我僵硬地行礼,仿佛能听到骨节间磨损的声音,咔嚓咔嚓,一节节粉碎。然而我还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奴婢是长乐宫里的人。”
他虚应了一声,道:“我会吩咐王公公嘉奖你。”那些音节仿佛是从他口中蹦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没有生气。
——生气都留给了那个衣白如雪的女子,但是她死了,死在火红的石榴树下,含笑,就仿佛一尊长眠的冰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尸体。
他略略抬头看着长空,仿佛她的影子还留在这空中,凝结不去。
我的行李不多,在江湖上飘荡的时候只有一袭青衣,一条长索,后来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我仿佛仍在江湖漂泊,一人,一索,独行天下。
我准备离开。
老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总是不相信,可是有时候,命运会逼着我相信。我早知道他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只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与执念。
一个人的信仰,建立时候只需要一个笑容,崩溃时候也只需要一个反问,他问我我是谁,我无言以对——那一日我素颜,只是他已经不记得多年前那个叫京娘的女子。
他曾说一日为兄,终身为兄,他说他会好好照顾我,但是他忘记了。
于是所有所有,这么多年的思慕,这么多年辗转无眠,还有无数说不出口的话,都哑然,再没有存在的理由。原来江湖人,终究还是要回江湖去的。
沿着漫长的宫墙,踩过棱角分明的砖面,拂开秋日里的最后一支木芙蓉,月光铺在我的面前,转个弯,前面是紫宸殿,再转一个弯,是出宫还是去万岁殿见他最后一面?
夜很静,静得让人窒息,有脚步匆匆过去,衣角闪过,认得是晋王的服饰,我心里一动,跟了上去。
晋王才进屋,便听到他道:“你来了?”隔着墙,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声音是极沉郁的,像是等候已久。
晋王不说话。
屋里一时很静,他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眼看着蕙儿去死?”
“你猜得没有错,我知道你要杀她,可是我没有阻止。”声渐凄然,夜风冷,我亦听得凄然。
烛光也许跳动了一下,也许没有。晋王仍然没有说话。
“其实……”他迟疑了片刻:“我不该让你先见到她。”
“我迟早会见到她。”晋王的声音冷冷,恨意,如刀光迸发,带着血的光晕。
我到此刻方知道他最大的敌人原来并不是那些前来行刺的后蜀或南疆剑客,而是他的亲弟弟,位高权重的晋王殿下。悚然,有寒意披上身来,青索在袖中抖了一下。
“是,你迟早会见到她,就如同,你迟早会盯上文德殿上那个位置。”他淡淡说道:“只要我活着,你就动不了它,所以你才想好了要和蕙儿联手,因为她爱你,还是因为我杀了孟昶?”
他笑一声:“换作你,一样不会放过他。二弟,我说得对也不对?”
“你为什么不阻止?”仿佛是唇齿之间逼出来。
“我是成全她。二弟,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她是那样骄傲的人,怎堪你如此利用?她假称要告你谋反,其实是成全你,你要杀她,她也正想死在你手上。我爱她,所以成全她。”
屋里又静下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手足僵硬,忽又听晋王问道:“那么,救你的那个宫女,你当真不认识么?”
心险险一跳,屋里面传来他的笑声,夹着轻咳:“你找不到她的,就算你查出她的身份,也一定找不到她。”
轰然,就仿佛心裂开了一个缝,那裂缝越来越大,有光照进来,灼如明日。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记得我,他一直都记得我,他决定鸩杀孟昶的那个晚上他已经知道站在门外的人是我,所以他没有推门,所以他最终决定要得到那个女子。
……因为多年前他已经失去一个,以礼教和仁义,名分为定,断去所有情丝。
原来这许多年的煎熬与痛楚,并不止我。
我忽又想道:徐蕙想死,他成全她,我想活,他也成全我,他安排得这么周全,又是什么缘故,难道他不想杀的人,晋王敢抗旨不成?还是说,晋王的势力已经大到他不能控制的地步?
一念未了,忽然门内巨响,烛火顿灭,血腥的咸涩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我推门而入,榻上男子眼睛一亮,猛地跃起,抓住我的手往外推,但是气力已尽,颓然垂落。
只染了我一袖的血。
我蹲下身去,指尖抚过他的眉,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呼吸渐冷。
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那个落魄的少年,面有菜色,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千里迢迢送我回“家乡”,他握我的手说:“京娘,我想要这世间的人,都能安稳。”
那一日我送他到村口,木犀花下暗香浮动,他说他会接我出去,他会帮我找一个相当的人,安稳地过完这一生,再不受漂泊之苦。他恳切地看着我问:“好么?”
我在恍惚中伸手去,低应一声:“好。”
话音才落,血流如注。我低头去,看见胸前雪亮的剑尖。
尾声:
开宝九年十月,宋太祖赵匡胤崩于万岁殿,同日,晋王赵光义即位于灵前,改元太平兴国,史称宋太宗。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世人仍流传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传说,然而那一瞬间的热血,那一瞬间的动心,那一世的辗转与守护,相思缱绻,缱绻相思,都终于湮没,如杂草湮没。
赵匡胤(927-976),宋太祖,起于介胄之中,曾为后周殿前都点检,陈桥兵变中黄袍加身登基为帝,开创史上最为富饶的一代王朝。年轻时候有“千里送京娘”的传说留于民间,死时有烛影斧声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