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语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唐?李白?忆秦娥
一 灵堂
夜色已深,没有月亮的晚上,很烈的风,夜云压得极低,低得仿佛就垂在人的头顶,随时可能欺压下来。
马车自雍门直入,沿着章台路狂奔,寂静的深夜里,竟然一点声音也无,到章城门口,侍卫横枪阻拦,马车里伸出手来一晃,城门校尉忙喝令退下,战战然跪倒,骏马扬蹄远去,校尉徒然吃了满口的尘。左右侍卫奇道:“车中是何等人物,受得将军如此恭敬?”
校尉斥道:“你们知道什么,那是长公主的信物!”
左右侍卫仍有不能解者,而这时候马车已经行到宫外,车夫一勒缰绳,帘子半掀,走下一个人来,他披了全黑的斗篷,上下都遮住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大概看出此人身形颀长,应是男子无疑。
男子低声同车夫说了几句,折身入宫。
长乐宫里极静,静得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来,宫道上没有人,两边草木随风低伏都犹如鬼影幢幢,像是潜伏了千军万马,随时可能杀将出来。男子心中犹疑,初时脚步谨慎,到后来一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先帝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是孝惠两个字。其他不论,以孝字传国,太后当政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局面,如果当真是吕后要杀他,他就是逃得过初一,也躲不掉十五,又何必借她的名义骗他前来?
一路想着,忽然眼前大亮,竟是已经到灵堂之上了,九十九支长生烛明晃晃地点着,将灵堂照得亮如白昼。灵柩之前跪一素衣女子,面色惨白,眉目漆黑,盈弱如风中之柳,似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男子不由上前一步,垂手道:“长公主!”
鲁元公主抬头,烛光中凝视来人的面容,许久方道:“丞相,你我之间,须得这般客气么?”
陈平苦笑一声,想:若是毋须如此客气,你又何必称我丞相?口中却只道:“陈平不敢。”
鲁元公主神色一暗,目光移开去。烛光中两人的身影在白幛上叠成巨大的阴影,分不出哪一部分是他、哪一部分是她,可是这十余年的岁月,他与她之间,早隔了天堑银河,遥遥相望——相望也已经不可能。一念及此,泪盈于睫,反挣扎着笑道:“这世上还有你陈平不敢的事么?”
陈平脱口道:“自然……是有的。”
——自然是有的,比如说,他不敢忘记她,亦不敢记着她,世人都道刚勇果决的大汉丞相,在月下徘徊的时候,清影如霜……已经很多年了。
二 流民
楚汉相争的第二年,陈平就因司马卯背楚投汉而失去了西楚霸王项羽的信任,于是在一个风黑月高的晚上,他只身前往汉中投奔汉王刘邦。
一路艰险,好不容易过了黄河,已经身无长物,于是喘了口气,混在因战乱而流徙的百姓里赶路。
流民中有个叫阿乐的小姑娘,十三四岁上下,眉目疏朗,说不上好看,但是一双眼睛黑嗔嗔的,颇见几分神采。起初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同路而行,有过不去的坎就伸手拉一把,休息时候见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旁就分一半干粮给她,小姑娘低头道谢,神色里恭谨的意思,倒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是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便是王孙公子也难免落难,实在都不是什么希奇的事。
三伏天里连走了十余日,陈平禁不得暑气,竟然生起病来,起初只是手足酸软,到后来渐渐不能进食,想着战事如火如荼,已经浪费的一些时日与机会,不甘心的也许是经天纬地的才智,又或者是不肯认输的心,越是心急越是病得厉害,背心里生出冰凉的汗,每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边上有只细瘦的手伸出来扶住他,是那个言语不多的小姑娘。
陈平对她笑一笑,才要开口,眼前已经是铺天盖地的黑。
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一间破屋里,缺了半边屋顶,淡银色的星光照进来,照在身边合目而眠的小姑娘身上。
很憔悴和疲倦的一张面孔,但是这时候在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可亲可爱。
忍不住伸手要替她理一理乱了的鬓发,才一动,阿乐已经惊醒,见他睁着眼睛看她,一喜:“你醒啦!”又自觉失言,转身去取了清水,将干粮泡得软些,递到他手中:“只有这些了……将就着吃一点吧。”
陈平原本是再轻佻不过的性子,偏偏在这姑娘面前半点也放肆不得,只接过干粮,勉强咽下半口,随口问道:“我昏睡多久了?”
“三天了。”阿乐的眉宇里一抹忧色。
三天。那些流民必然已经走得远了,这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一个人留下来,留在这荒村野外,守着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醒来的陌生男人。
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暖,所有到口中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两人就这样相对坐着,深黑的夜里生出深黑的寂静,寂静如同漫长的岁月,或者渺茫不可知的未来,又短暂只如这一个瞬间,彼此依偎的暖意,从指尖暖到心底。
原来一直信奉尔虞我诈的男子,也会有这样安和宁谧的时候,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人的守护,希冀一个地久天长。陈平心里一动,低声道:“我将往汉营投奔汉王,信我,我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阿乐,你……可愿意跟我走?”
久久得不到回音。
陈平偏了头去看,阿乐的眉目里映着星光,沉静的面容忽然绽放如春花,瞬时又收敛,她垂了眼帘,黑的眼睛掩藏了一半在阴影里,她说:“我……愿意的。”
那一次他郑重地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也郑重地允诺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只是命运织就了一张极大的网,她与他都不过是网里的飞虫,徒然只留了一个挣扎的姿势。
徒然。
即便是过很多很多年,到红颜凋零,英雄迟暮,所有烽火烟云都成为过去,午夜梦回,想起这两个字,他的手按在心口那个位置,也仍有很大的一个洞,汩汩流着血,可是有时候,连血也替代不了泪。
三 公主
阿乐自称是沛地人氏,因战乱流徙,又在流徙途中与父母失散,原是无处可去的人,只是浑浑噩噩地在人群里,捱得一日,算得一日,那些生的苦楚,陈平握住她的手说:“不要紧,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阿乐低头笑一笑,那笑容里一点凄凉的影子。
陈平的病来得急,去得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抵达汉中的时候已经是秋末了,碧青的天,满地红的黄的叶子,匆忙来去的士兵,陈平要去见汉王,阿乐扯着他的袖子说:“带我同去。”极细微但又极坚定的声音,那样惴惴的目光,就仿佛幼小的兽眷恋和不舍的神情,陈平搂住她笑,说:“好。”
于是真的将她扮作书童带她同去。
汉王的军营不及项羽豪奢,汉王也没有项羽那样冲天的豪气,项羽是一个英雄,汉王不是,他是一个王者。陈平与汉王纵论天下,相谈甚欢,汉王拜他为都尉,又留他在身边作参乘。
陈平笑着应允,时已天黑,长身而起,就要告辞。
汉王也起身,亲自送他到门口,陈平踌躇满志,他同阿乐说:“阿乐,我会助汉王平定天下,让普天下的人都不再流离失所,不再有骨肉分离。”
阿乐默然不语,许久,忽低声道:“先生保重。”只是四个字,已经哽咽。
陈平怔然看住她,看着她急急转了身去,急急奔回军帐,朝着仍站在帐门口的汉王纳头拜倒,唤道:“阿爹!”
两个字融在风里,远远吹过来,又落进尘埃里,被新的尘埃湮没。陈平在风里站了很久,一只大雁飞过去,暮色上来,将苍白色的风染成黯淡的青灰。
原来她姓刘,刘乐,是汉王与吕后的长女。
很多很多年以后陈平都一直在想,如果那一日她不往回奔,又或者如果那一日他不带她去见汉王,又或者的或者,他们最终也没有抵达汉中,他一生的才华和抱负都成泡影,但是她守在他身边,他守在她身边,一世的平和安宁,会不会也是一种幸福?
所有所有都只是可能,而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她割舍不下血脉亲情,他放不下屠龙绝技,再见面的时候,她穿了锦绣长衣,他见了她,须得行礼道:“公主。”
阿乐——不,她现在的名字是公主,普天之下,只有她的父母可以直呼她的闺名——她隔着珠帘对他说:“先生,我的母亲……还在楚营中。”
只有半句话,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母亲还在楚营中做人质,普天之下只有她的父亲能够救她,所以,便是他曾为了逃命亲手将她推下车去,便是他三番两次置她们母女于不顾,她也不得不认他。
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珠帘轻击,有如古老悠长的琴声。他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那样一些时日,他向她说起天下大势,说起他的过往,他说他会待她好,让她在余生里不再惶恐和孤苦,那时候她低头不语,只将一朵杜若别在他的衣襟上,说:“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原本就黑的眼睛越发深黑如夜,沉一点灰色的底子。
他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她的牵挂和不得已,于是深深作揖,道:“公主放心,我必然会为公主设法。”
她的手紧紧蜷握成团,长的指甲掐进肌肤里,月牙状的印子。她爱的那个人,和她隔着珠帘,一尺之地,已经是天涯,她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坚毅的轮廓,在手心里描绘过千遍万遍,眼睛,眉毛,下颌……即便看不到他,也在她心上,历历如目,何况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来日方长。
鲁元公主闭了眼睛,说:“那么……多谢先生了。”
她以为来日方长,而他知道,他们缘尽于此,她能做的不过是隔着珠帘远远看上一眼,他能做的,不过是完成他们母女团聚的心愿。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迫得项羽将吕后送回汉营,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帮助汉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但是他花上更多的时间,也再走不到她身边去,他曾说过要对她好,让她幸福,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许的诺,他违背的誓言,是寒夜的灯,灯火燃尽岁月,岁月如尘埃。
四 赐婚
高祖三年有一个十分寒冷的冬,衰草连天,霜白如雪。皇帝自荥阳回到关中,看到鲁元公主已经长大成人,欣喜之余下了旨意,选诸侯子尚长公主,势必要替公主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消息传到的时候陈平正在灯下看文书,忽然之间眼皮挑了一下,幽蓝的焰火噼啪结出的一朵花,只一闪就灭了,竹简上斗大的字忽然模糊不清楚,缓缓浮现的面孔,低眉垂目,总是那样惶惶的神色,一点温柔的影子,守在他的身边。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渐渐想不起他们走过怎样艰难的一条路,从楚营到汉中,他怎样在暮风里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他能想起来的鲁元公主总是穿了贞静的长裙,在珠帘后看着他,说出口的几个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无非问他起居安好,或者说,天凉了。
天真的就凉了。
陈平坐在灯下静静地想,迟早会有这一日,她的父亲与母亲总会替她选一个人,会有让全城震惊和仰望的婚事,即便过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都还会记得。
他身边并不是缺少年轻美貌的女子,她也算不得十分美貌,只是他记着她,须臾不能忘。
相思原来凛冽,如刀。
忽然一阵风卷进来,冰得人一个激灵,陈平惊而抬头,门帘已经放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缓缓取下斗篷,斗篷下清秀的一张面孔,眼眸漆黑如夜,是他的阿乐。
以为是在梦中,但恍惚也只是一个瞬间。
陈平站起身来,低声道:“你……你怎么来了?”
“先生不希望我来吗?”鲁元公主喜孜孜地问:“先生不请我坐吗?”
“不是……公主坐罢。”陈平低叹了一口气。
鲁元公主道:“先生看到父皇的旨意了吗?父皇说,会效仿先秦规矩,请诸侯子到内殿,设鹄以射……先生、先生,你在听我说吗?”
她极少有那样天真和欢喜的时候,陈平怔怔地想,怔怔地应道:“我在听的,公主的意思是……”
“你为什么还叫我公主啊……”鲁元公主茫然地道:“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的意思么?你的箭术……会比他们强吧。”
“我知。”陈平别过脸去,恍惚地看着灯火,他不是不想看她,他是不忍看她,不忍看她的欢喜与天真就像那些灯花一样,瞬间盛放,瞬间就凋零了。但是拖、又能拖得多久?陈平抓住手中竹简,就仿佛悬崖上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草:“阿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家中有没有发妻?”
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又一朵灯花凋零,鲁元公主怔住,许久,才愣愣地问:“那么我问你,你家中有没有……发妻?”
“有。”一个字落下,重逾千钧,将她的欢喜、他的相思砸得粉碎。
那只是一个事实。他有妻子,她先后嫁过五次,最后一次嫁给了他,她带了丰厚的妆奁,她支持他读书,支持他在这个乱世建功立业的狂想,她无条件地信任他,在他的家乡,她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也许她不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但是她是他的妻,她叫素娥。
如果阿乐不是公主,他会娶她,他会待她好,他会和她长相厮守,但是她是公主。他能给她爱,给她幸福与安稳,他给不了她名分。
鲁元公主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像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这个人给过她那样多那样多的梦想,给过她那样多那样多的温暖,那样多那样多的承诺,在这一刻,当她甘心如飞蛾,他却告诉她,所有所有,都只是一场空。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又一步……摇摇欲坠的瞬间,扶住她的仍然是多年前的那双手。
“啪”地一声落下,是陈平手中的书简,他木然站在她的面前,她思念了很久的那张脸,那对眉,那样一双眼,那样薄的唇——都说薄唇每多负心人,为什么他不能负他远在家乡的妻,为什么他不能狠心为着荣华富贵做一次负心人?
不能……呵,当然不能,如果他能,他便不是她心上的那个人了。
她怆然地想,怆然地落下泪来,他不能负发妻,便只有负自己,负他的心,也负她的心。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只是……这样么?”
夜很长,夜露凄冷,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更鼓的声音。
次日,诸侯子入宫,设鹄以射,帝召公主垂帘观焉,公主畏羞不肯出,帝骂之,乃出,坐于帘内,默然俯首,未尝仰视,张耳之子敖连射中的,其余中者四人,帝先以问公主,皆不答,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略举眸,若微解颐者,戚夫人道:“公主已心许之。”
帝乃以敖尚公主。
这段逸事城中传遍,陈平听闻,只黯然不能语,她如此,无非是,不能与他厮守,和任何别的人都没有区别,张敖固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是任何人和她在一起,他都会难过,只是——难过又如何?
夜色渐渐就要明了,身上一暖,原来是素娥替他披上寒衣,鲁元公主成亲之后随张敖去了封地,他也将素娥接至京中,夜夜中宵露冷,西风吹不散眉弯,痴想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有时候,与他仰望同一轮明月?
五 变故
明月年年依旧,可是距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也已经很多年,她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没有送她,她回到京城的时候他没有迎她,她在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离去,就如此刻,咫尺之间,凝望的目光,重叠的影。
陈平长长出一口气,道:“阿乐,你今夜叫我前来,可有什么事?”
鲁元公主听他重又唤她阿乐,眉梢眼角稍见喜色,她站起身来,转至灵柩之前,那里龛着年轻皇帝的遗像,俊秀的眉目与她宛若双生,她伸手抚过画上清秀的眉,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她听:“先生,我总以为我们还是有时间的,但是你看,阿弟还这么年轻……”
他还这样年轻,就已经长眠于地下,没有人会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这样短暂的一生里是欢喜更多一些还是悲哀更多一些,没有人会在乎他曾经有过的希望与憧憬,那些没有实现的抱负,没有出口的话,都在岁月里湮没,湮没如荒草。
所有的人都会很快忘掉他,哪怕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哪怕所有人都曾臣服在他的脚底,三呼万岁。
她曾经以为他们总还是有时间的,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等,等到有重逢的那一日,她可以细数他眼角的皱纹,他会笑话她多少年前惊惶如幼鹿的眼神……多少年,等了多少年,那样渺茫的等候,如心底虽然暗淡却始终不灭的灯,但是到这一日,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所以她一定要见他,她一定要在她死之前见他一面,结了多年前的誓言,圆了多年来的心愿。
“……所以先生,”鲁元公主道:“我想,有一些话,还是问明白的好。”她扶着棺柩跪下来,素衣立刻就染了尘埃。
陈平略一迟疑,也在她身边跪下:“你问吧,我听着。”
“我想问先生,那一年你遇上我,有没有后悔过?”
陈平恍惚看着灯影中摇曳的影子,恍惚想起那时候尘烟里的男女,凌云壮志的少年,温柔清秀的少女,他于是微笑着摇头,微笑着凝视她:“不,我不后悔。”
“那么后来……后来你拒我婚姻,有没有过……后悔?”
他仍是摇头:“不,我不后悔。”
——那是他的责任,他错了,就必须有承担错误的勇气。
她于是点头道:“如此,甚好。”静了片刻,素手印在素白的衣上,落下巨大的阴影,她轻声道:“阿弟死了,以后再没有什么人能够制衡母后,以先生之才,必然是知道的,”她半仰了面孔看他:“所以我最后还想问先生,有什么打算?”
眉眼盈盈里的烛光,温情脉脉,原来只是为她那权倾天下的母亲么?这才是她放下公主之尊,与他半夜约见的原因么?一时间冲上来的悲苦与酸楚,陈平怒极反笑:“天下是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是高祖与天下的约定,家国天下,那不是公主该操心的事。”
长身而起,拂袖而去。
所有他们生命里亮过的星,在这一刻,变成暗夜里的烛,风过去,烛光灭尽,漫长而寂静的黑夜,所有的等候与希冀都落成一场空。
六 吕后
吕后元年四月,春日将暮,刚下过雨,天色明净如洗,陈平放下公务,在园子里走走,落英缤纷,恍惚看见园子尽头有个穿白衣的少女,观望许久,终于前去,那女子垂目对她笑,周身彩蝶翩翩,宛然便如同初见。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欢喜,伸手去要拉住她,那少女只微微一笑,便已经消失在落英中。一惊而醒,原来是一梦,只不知道什么缘故,面上冰凉,许许如泪。
陈平怅然良久,再三思索而不能得。
次日,便有消息传出,道是鲁元公主薨了。
那也许是一个事实,陈平怔怔地想起烛光中最后见到的那个女子,他恼她恨她,却终不能忘记她。他甚至不能够明白,也许是不愿意明白,这个消息与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又接到太皇太后的旨意,要召他进宫,左右惴惴,劝他不要应召,但是他只微笑,茫然里一点疲倦。
到底还是去了。
吕后端坐在帝座上,锦绣堆中,尘光飞舞,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觉得衰老和疲倦。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最后,连她唯一的女儿也比她更早离去,她一个人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每一颗浮起的尘埃都清冷如长夜。
“高祖八年,匈奴强盛,刘敬请求要将阿乐远嫁匈奴,以结两家之好,是你上书力驳此议,使阿乐免于远嫁之苦;高祖九年,张敖犯事,高祖要夷他张家三族,又是你,力白张敖不反,我一直以为你是怜惜我们母女孤苦,方有这等作为,直到白登之围……你还记得么?”
记得的。
高祖十年,亲征匈奴,被困在白登十余日,最后他献策,贿赂冒顿的妻子阏氏,又献美女图数张,谎称中原佳人无数,愿献与冒顿,阏氏惊且妒,便说动冒顿,将高祖放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陈平尤记得那个夜雾茫茫的晚上他在灯下作画,笔尖到处,如烟如柳的眉,如星如墨的眼,然后一点樱唇,笑时如春花,蹙眉时候又如秋水清澄……原本是这样的,但是笔下一错,忽然就有了一张并不出色的面孔,她的眉目不是顶精致的,她的眼睛也不是最妩媚的,只是落在丝帛之上,盈盈看着他,如他生命里已经流失的那许多岁月。
白登解围,回到长安才发现画像有失,当时惊惶,又想,荒野大漠,即便是丢失了,也不打紧。
事隔十余年,垂垂老去的吕后却叹息着告诉他:“我看过那张画像,你画得很好,我从来都不知道,高祖身边能文能武的陈丞相,还有这样多情的一支笔。”
陈平跪倒:“是我的错,和长公主没有关系。”
“当真没有关系么?”那声音仿佛自幽冥之地发出,带了森森的寒意:“我并不是没有机会杀你,陈丞相,你对我汉家功劳,不会比韩信更大,与我刘家的渊源,也不会比萧何更深,以才智而论,你不会比张良更强,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你还活着。你就没有想过原因么?我自己的女儿,阿乐她做过些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当求才若渴的汉王变成猜忌多疑的高祖,韩信死了,张良走了,萧何奄奄一息,惟有他,安如泰山,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我不能杀你。”吕后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陈丞相,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陈平深拜:“臣知道了。”
她是阿乐的母亲,她不能杀他,他也不能挡她的路。她召他来,所为,不过为得他这一诺。
所以……阿乐才会在先帝的灵位前担忧地问他:先生有什么打算?
她早就料到的吧,她早就料到时日不多,所以拼死见他最后一面,求他退让一步,为保存他的性命,她一定是求过他的母亲,或者还做了更多的事,只是,他都不能够知道了。
陈平接了旨意,缓缓走出大殿,忽然背后传来吕后的声音:“皇后是阿乐唯一的血脉,你答应过要照顾她,莫要忘了。”
脚下忽然踉跄。
尾声:张嫣
孝惠帝的皇后张嫣住在未央宫里,她比她的母亲要美貌许多,便是在静夜里,也依然光彩照人,如珠如玉。
陈平向她行礼,张嫣忙扶他起来,道:“母亲曾有吩咐,说要事丞相如父,嫣儿不敢受丞相如此大礼。”又道:“这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金盒,嘱我转交丞相。”
陈平接过金盒,在明月的光辉里打开来,里面只有小小一张丝帛,记载了张嫣出生的时辰。
“丞相、丞相,你怎么哭了?”
陈平缓缓抬头来,少女眼眸如寒星。他问她:“你的母亲……临走的时候,还说过什么?”
少女眉宇中稍纵即逝的犹豫,未央宫里很静,静得就仿佛地久天长的一些许诺和誓言,她终于做了决定,回答道:“母亲临走的时候,念了一句诗。”
“什么诗?”
“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