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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女人。”
小女孩清脆稚嫩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很清晰,白正秋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眉头忽然一跳,这已经是他的一个习惯,一遇到风吹草动眉头就向上挑起。
“宝贝,你说什么女人?”妻子不明白。
女儿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裙子,她的脸白白的,眼睛特别大,乌黑的头发上扎着许多小辫子,她……”
“住嘴。”白正秋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女儿的话,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妻子,妻子的目光显然在责备着他,他喃喃自语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可能见到她。”
然后他又用柔和的声音说:“对不起,宝贝,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正秋,你怎么了?小孩子的话还当真啊?女儿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小孩子做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妻子拉了他一把,他看了看妻子,注意到妻子的眉眼里同样也掠过一丝深埋的恐惧。
白正秋没有理她,反而走出了卧室,到了隔壁女儿的房间里。女儿的房间很小,一张小床放在靠窗的位置上,窗户开着,一阵凉风吹进来,虽然白正秋非常渴望凉风,但他还是把窗户关上了。他又看了看女儿房间的墙壁,没什么,一切如往常一样,墙壁上挂着几幅女儿画的水彩画。一幅是紫色的夜空下一弯小桥和流水,天上还有一轮金色的月亮,另两幅都是水果和瓶花的静物画。
回到卧室,白正秋却看到妻子已经搂着女儿睡着了。他看着这安睡着的母女俩,给了自己一个嘲讽似的苦笑,然后关了灯。
又一个炎热的不眠夜……
白正秋是在接近清晨的时候才睡着的,做了一些胡乱的梦,等到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手伸向旁边,摸到了女儿柔软的身体,他坐了起来,妻子已经不在了,大约上班去了。白正秋看着女儿白皙的脸,然后把她叫醒了。
白正秋带着女儿刷好了牙,洗好了脸,吃完了妻子给他们留下的早餐。他是一个考古学家,在一家考古研究所供职,这些天正在家埋头写一篇关于魏晋西域民族史的论文。一个月前,所里刚刚分配给他这套房子,以奖励他在学术上的成果,这让许多工作了几十年的同行既羡慕又嫉妒。
女儿吃完了早餐已经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白正秋却把电视机关掉了,他看着女儿,说:“宝贝,昨天晚上为什么到爸爸妈妈房间里来?不是说好了搬好新家你就一个人睡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女儿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说:“爸爸,你背后还疼不疼?”
女儿不说白正秋还几乎忘了昨晚上被女儿抓得都出血了,他笑着说:“你想着爸爸就好了。”女儿却绕到了他的背后,轻轻地揉着那处被她抓出血印子的地方。
“爸爸,还疼吗?”女儿边揉边问。
“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宝贝,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白正秋问女儿。
“嗯。”女儿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还记得吗?”他想这么问女儿也许有些荒唐。
“一个女人。”
白正秋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问女儿:“还有呢?”
女儿想了想说:“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她的脸白白的,眼睛特别大,乌黑的头发上扎着许多小辫子,她还对我说话。”
“说了些什么?”他有些紧张。
“我听不懂,她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外国话,反正肯定不是英语,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白正秋点了点头,他的忧虑似乎加剧了,于是摇了摇头,说:“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人用一支笔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女儿努力地回忆着自己的梦。
“什么字?”
“她写的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我不认识,但我在心里把那几个字记下来了,我可以写出来。”女儿的回答让白正秋着实吃了一惊。
他立刻拿来纸和笔,放到了女儿的手里,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么做,女儿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女儿把梦里的内容全部回忆出来呢?要知道,即便是大人,也未必能记得住昨晚所做的梦的内容。也许,这样对女儿并不太好,可是,白正秋虽然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骂着自己,却无法抑制住自己心里的那种奇怪的东西。
女儿想了片刻,也许她确实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和智商,她那只白皙却有力度的手握着笔,在纸上缓缓写出几根排列特殊的线条,有直线也有曲线,这些线条组合在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文字,这些复杂的文字就这样被一个完全不知其意的10岁的女孩写在了纸上。
那确实不是汉字,白正秋几乎认识所有的汉字,从甲骨文、金文、六国古文再到小篆和隶书楷书。那也不是英文和其他西文,因为那几个字完全看不到拉丁字母或斯拉夫字母、希腊字母的痕迹,更不是阿拉伯文或者是印地文还是其他什么国家的文字。但可以看出那是一种线形文字,很明显是表音的字母文字,世界上绝大部分的表音文字都来源于古代腓尼基人的文字,他们都具有某种在书写方式上的共同点,这同由表意的方块字组成的中文是完全不同,白正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事实上,白正秋是认识女儿所写出的那个几个字的,更确切地说,那是由六个字母组成的一个单词。这种古老的文字曾经辉煌过,然而,这种文字已经伴随着一个古老的文明死亡了一千多年了。直到一百年前,才被探险家从废墟中重新发现,然后又被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学者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地解读出来。现在,居然被一个刚刚开始上小学历史课的10岁的小女孩准确地写了出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白正秋的眉头又是习惯性地一跳,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地抖动着,他用十几年前在导师那里学来的那种古代语言念出了那个单词:“MU——YO——”
声音有些变形,是声带在莫名其妙地颤抖,不过基本上还是念准了那两个音节。其实是一个音节,应该念成MUYO,他有些紧张,无意识地拖成了一个音素。他感到这个音节立刻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散播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爸爸,你在念什么?”女儿听不懂他嘴里说的是什么。
“别问了。”
“爸爸,你一定认识这些字,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女儿追问着。
白正秋沉默了许久,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两个汉字——
“诅咒。”
这声音极其细微,以至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
“爸爸,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住嘴!马上给我住嘴!”白正秋真的发火了,他颤抖的双手拿起那张纸,然后把纸连同上面的古老文字全都撕成了碎片,碎片被他撒到了空中,又如同雪片似的飘落在地上。
女儿看着爸爸的样子,她觉得爸爸不再是往常那个温文尔雅的研究员了,而变成了一个粗野的男人。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再也不敢说话。
“对不起,宝贝,把这个梦忘了吧,把这些字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白正秋抱着女儿的头,把她揽入怀中,女儿身上那特有的气味,还有她的柔软的头发,让他又再次想起了什么。他摇摇头,放开了女儿,只是怔怔地看着女儿的脸。
女儿点点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爸爸,我要画画了。”女儿学的是水彩画,在她很小的时候,白正秋就发觉她有绘画方面的才华,一直请老师教她画画,她现在画简单的水彩和素描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白正秋规定她在暑假期间每天要画一幅画。
这回,女儿要画的应该是一条林荫道,就照着美术书上的水彩画临摹。女儿先用淡淡的铅笔画出基本的线条,然后在线条的框框里画出轮廓,再用水彩画笔把颜色画上去。
女儿很快就用淡淡的铅笔画好了轮廓,但白正秋却发现有些不对,他仔细地看了看书上的那张画,和女儿画的轮廓完全不一样。但他没有出声,他静静地看着女儿作画,接着,女儿开始勾勒画面中景物的线条。渐渐地,女儿的画开始显出些雏形了,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根本就不是女儿应该画的林荫道,而是一条地平线。
一片开阔的地平线,似乎是广阔的荒原和天空。没错,白正秋看得很清楚,女儿画的根本就不是美术书上的那条小路。
白正秋想要纠正女儿的错误,可是,这真的是错误吗?女儿是故意的,他想到了昨晚上女儿做的梦。他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女儿在调色板里调好了颜色,主要是朱红再加上一些棕黑色,变成了一种接近于紫色的深红色,就像是血浆的颜色。然后,女儿用笔尖舔了舔这种颜色,小心地画到了8开大的铅画纸上。女儿对水彩画笔的运用十分娴熟,很快,这幅画就完成了,是的,这是一片荒原,荒原里有着一些碎石和沙砾,还有些残缺的土丘。
在女儿画画的整个过程中,白正秋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看着女儿把一片荒原画了出来。
这荒原是他熟悉的,再一次让他想起了什么。
女儿举起了画,笑了笑说:“爸爸,我要把这幅画贴在墙上。”
白正秋不说话,照着女儿的话办了,把这幅画贴在了女儿房间的墙壁的最中央,看着贴在墙上的画,他忽然后退了几步,脑子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仿佛挂着画的那堵墙要向他压过来一样,他本能地把身体后仰,用手放在身前挡了一挡。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天气太热了,那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他摇了摇头,退出了女儿的房间。
这个漫长的白天,在热浪中艰难地度过,白正秋的论文没有写出多少字来,那些鲜卑与匈奴人的铁骑在中原的大地上留下的痕迹几乎已经荡然无存,就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妻子早早地就下班了,她和白正秋在同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事实上他们大学里就是同学,同一个系,同一个考古专业,毕业以后分配进同一个单位,似乎天生就注定是一对,这在当时多少有些令人羡慕。回到家,她下厨房做了许多丈夫爱吃的菜,厨房间里渐渐传出肉的香味,但是白正秋却有些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终于到了上菜的时候,妻子拿出了下班后特意买来的一块生日蛋糕,她精心地插了40支蜡烛,然后又一一点燃。她关了房间里的灯,黑暗的房间里闪烁着40点烛光,烛光映红了一家三口的脸。
“许个愿吧。”妻子轻轻地说。
许什么好呢?白正秋细细地想了想,虽然有些不安,但最后他还是静下心来,默默地祝愿女儿能够一生平安。
然后,他憋足了一口气,刚要把这口气吹向烛火的时候,女儿却忽然叫了起来:“爸爸,我难受。”然后她打开房门冲进了卫生间。白正秋急忙跟在后面,他看到女儿呕吐了,稀里哗啦地把中午吃的饭全都吐到马桶里去了。
“怎么了?中饭吃坏了吗?我说过要把吃的东西全都放到冰箱里去的,你怎么总是忘记呢。”妻子责怪着白正秋。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嚷着胃疼。白正秋说:“把女儿送医院里去看一看吧。”
“先把蜡烛吹灭再走,今天是你的生日。”妻子执意要为他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他摇摇头,似乎决心已定:“不必了,先带女儿去医院吧。”
一家三口走出了房门,蜡烛还继续点燃着,直到烧到了奶油蛋糕,与奶油一同缓缓融化。
半个小时以后,白正秋和妻子带着女儿到了医院里,量了量体温,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结果是女儿的身体完全正常,她很健康,什么病都没有。
“宝贝,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在医院特有的气味中,白正秋困惑地问着女儿。
“爸爸,我没有不舒服啊。”女儿笑了笑说。
妻子摇了摇头说:“回家吧。”
夜晚的马路上总算还比较凉爽,有的人整晚睡在外面,这晚的月光也很明媚,照射着一家三口的影子。从医院回到家里的路很短,很快,过了马路就到家了。
绿灯。
他们走上了横道线,女儿走得很快,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马路对过,妻子有些不放心,快步追上了女儿,把踱着缓步的白正秋甩在了身后。
白正秋依旧缓缓地走在十字路口的横道线上。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看看已经上了人行道的妻子,妻子怔怔地回头看着他,嘴唇紧紧地闭着,女儿还在蹦蹦跳跳地走着。
那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的,又似乎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他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声音只属于他一个人,那个声音反复地重复着一个简单而古老的音节——MUYO。
——MUYO——MUYO——
MUYO——又是这个单词,瞬间充斥了他的耳膜与整个身体,他清楚这个单词的意思,他知道这回他已在劫难逃,那么多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这个音节,好像这个音节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占据了,以至于他一点都没有听到一个卡车司机在小转弯时因为看到了他而惊慌失措拼命按响的喇叭声。
来不及了,妻子发现他一直停在十字路口上一动不动,直到另一个方向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一辆载着几吨水泥的卡车呼啸着向这边转弯过来。妻子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开始尖叫起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当白正秋终于转过头去的时候,一道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他睁不开眼。几秒钟以后,当看清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是的,像一只轻盈的鸟,高高地飞了起来,他看清了那辆大卡车,驾驶员坐在驾驶室里呆呆地看着前面。白正秋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淌着血,自己的脊梁骨可能已经断了,他又感到自己开始下降了。女儿,他在四周飞速变化的景物中寻找着女儿,终于,在他即将落地前的一刻,看到了女儿,女儿站在马路边上,睁大着眼睛正看着他,别了,女儿,好好地活着吧,你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的,就像——她。
白正秋坠落到了地上,脑浆的颜色就像是女儿在调色板里调出的颜色。
妻子高声尖叫了起来,声嘶力竭,她那早有预感的凄厉声音穿透了天空,刺激着女儿的心。女儿只能默默地说——爸爸,永别了。
一
现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里有股无名的热气在向上蒸腾,这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缓缓地弥漫了全身,他立刻联想到了西部大漠里被太阳直射下缓缓升起的热意,于是,那片广阔无边的盐碱荒漠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来越清晰,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覆盖掉了,狂暴的风沙、干涸的湖床、龟裂的盐滩还有被阳光运送过千年的海市蜃楼……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10点半,房间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和电脑,其中一台电脑还开着,电脑的旁边是一些精密的考古仪器。房间的一面墙壁放着一排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些正在修复整理的坛坛罐罐,上至新石器时代,下到大清帝国,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这些或者残缺得只剩下几片,或者修复一新宛如刚刚烧制好的贡品,它们排列在一间房间里简直就是一部无声的中国通史。
在柜子的一角,还有一颗死人的头骨,那是江河大学毕业前在一次考古活动中实习时,亲手从陕西关中一个唐代墓葬里挖出来的。刚刚挖出这颗头骨的时候,实习生江河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进入了另一个朝代。虽然他明知道那些骨头已经腐烂了千年了,但还是害怕头骨里会突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来,然后他开始干呕起来,导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而那些参与挖掘的民工则全都用浓重的关中腔大笑了起来。那次挖掘完成以后,初出茅庐的他又负责清理这颗头骨,他用一根竹签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头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时觉得自己在给一具骷髅清理,就像是浴室里的扦脚师傅在为客人修理脚指甲那样。直到他把所有的杂质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质给它清洗,最后露出了死人头骨的狰狞面目。后来,导师才告诉他,这颗头骨属于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他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江河站起来,走到柜子前面,盯着那颗头骨看。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树丛,黑夜里那些树枝和树叶在风中抖动着,枝叶的投影洒进房间里,像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视线再穿过那些枝叶,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圆,虽然被那些讨厌的树叶遮挡着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洁的清辉却明明白白地透过树丛进入他的眼睛。这栋房子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许多年,而在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这些树丛就存在着。这栋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这些树丛包裹着,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是很少见的。研究所的大门外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一条小小的马路通往外界,要经过三四个路口以后才能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繁华。江河看着窗外的树丛和树丛后的围墙,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监狱,他被囚禁在这里面,注定无法逃脱。
江河打开了一台电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脑屏幕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嘴巴上挂着的则都是一些老经验。他仔细地观察着电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他的头有些昏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惊人的曲线。
忽然,江河似乎从屏幕上的曲线图中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睁大着眼睛,显得十分惊讶。他大口地喘着气,离开了那台仪器和电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柜子里的头骨标本,神情恐惧。
他又想到了什么,跌跌冲冲地跑到了另一张桌子旁,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两声铃响过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喂?”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当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片刻之后,那句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还在等着他说话。
他拿着电话的手隐约有些发抖,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焦虑不安,“喂,请说话,你是哪位?喂。”
当他要挂的时候,她忽然在电话里说:“江河,是你吗?江河,你说话啊。”
江河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风摇动的树枝轻轻抽打着窗玻璃,发出奇怪的响声。江河走到电脑前,刚要点击鼠标中止任务,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重要的东西,那条曲线指向了一个最令他想不到的点上。
他感有些不对劲儿,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任何想象,他顾不得按照顺序关闭电脑程序,而是直接按了电脑开关硬关机了事,然后又直接拔掉了仪器的电线插头。扫描窗口的红色灯光立刻灭了,他取出了那些组织切片。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了。
他知道是她打来的,但是,他不想现在接电话,于是任凭电话不停地响着,每一下铃声都刺激着他的心窝。接着,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显示,还是不接。
江河终于要走了,他不愿再留在这里,可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了。他的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江河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情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电话铃声,依旧在这栋房子里回响着。
二
去殡仪馆的路不太好走,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总是堵车,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其中也许还有几辆运尸体的车,如果哪辆车不得不塞在一辆运尸车的后面,司机们就会开始谩骂起这条每一个人都将走上的路。此刻,白璧就坐在这样一辆出租车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像乌龟一样爬行着,就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爬在车流滚滚的路上去火葬场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是3点45分,她是在2点半出门的,葬礼,其实应该说是追悼会4点钟就要进行了。现在还有15分钟,如果步行的话也许还能赶上,她在拥挤不前的马路的中心下车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这条人行道上的大多数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黑纱,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表情则未必全都悲伤。
白璧加快了脚步,细细的鞋跟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素面的感觉还不错,如果在盘起的黑色长发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真是一个在古典小说里出没的素美人。白璧知道,在旧小说里,通常这种女子都是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但她不是,她甚至还没有结婚。不过她距结婚也不远了,就在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她是去参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礼。
3点59分,她没有迟到,及时地跨进了那间举行葬礼的大厅。人很多,拥挤嘈杂,一些小孩还在打打闹闹,她低着头,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夫妇,如果江河不死,一个月以后,他们将成为她的公婆。晚年丧子,无疑使这对父母憔悴了许多,她有些犹豫不决,并不是嫌弃他们,而是对那种嚎啕大哭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然而,她还是被别人发现了,江河的母亲扑过来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老年人的泪水洒在她的手背上,热热的,又慢慢地干涸。这眼泪给了她一种压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泪水了,可是现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内心的悲伤,于是,她有了些许的害怕。
老夫妇说着一种难懂的乡音,白璧几乎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是把她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难受,脸上开始泛红,她意识到整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寡妇如何给亡夫上坟。
追悼会的仪式正式开始。白璧被他们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个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对着江河的遗像,江河那张富有男子气的脸正微笑着看着她。她也看着江河的脸,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会从照片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耳语几句。然而,那毕竟只是一张镶着黑边的遗像。
接下来,江河的父亲开始致辞,这回他用了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浓重的乡音,但至少大家都听懂了。大致是回忆了儿子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发奋读书考进了城里的大学,后来又进入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经历。最后还提到了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结婚做新郎了,不想却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说着,他还说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的都对准了她,好像是在参观某件东西一样,这让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到现在才明白,此刻在这个大厅里的众人眼中,她俨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23岁,显然对此不太适应。尽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未婚女人而已。然而现在,她至少要在葬礼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一个寡妇,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她应尽的义务。想到这些,她忽然有了一种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使她的泪腺在情不自禁中开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湿润,偶尔溢出眼眶的一些液体被她轻轻地擦去了。
接下来,是江河单位的领导,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致辞。现任所长的名字叫文好古,听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亲生前的同事,白璧还记得小时候文好古经常到她的家里来,一来就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西域史中的某个细节的情景。白璧的父亲在她10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从那以后,文好古似乎就来得更加频繁,一直照顾着她们孤儿寡女。文好古给江河的悼词中加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字眼,听上去就像是某份学术报告,然后又夸奖江河年轻有为,学术上很有成就,还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这些白璧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安着两片不停翻动着的嘴唇。
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以后,音响里放出了哀乐,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声中,大家面对着江河的遗像三鞠躬。那哀乐让白璧想起十几前年父亲的追悼会上的场面,那年40岁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以免让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一定不会让她给自己鞠躬的。于是,她抬起了头,看着遗像里的江河。
然后,在哀乐声中,白璧随着人们去告别江河的遗体。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遗像的黑幕后面,江河正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江河的母亲一看到儿子就扑到了玻璃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唤醒不罢休的样子。原来的安静全被打破了,尽管白璧能够理解他们,但还是有些头晕,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棺材里的未婚夫。
江河现在穿着一身新买的进口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化妆也化得不错,只是脸色苍白,但他平时就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所以并不觉得有那种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换了一个角度看着他,总觉得他会在棺材里突然睁开眼睛对她微笑。还有他那套西装,如果他能活到一个月以后,大概也会穿着这套衣服做新郎倌的,而如果到了那个时候,白璧也会穿上白色的婚纱,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纱的,她会站在新婚宴庭的门口,吸引着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现在她吸引着葬礼上所有人目光一样。在婚礼上,她的公公婆婆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用那外语一般的乡音说出一长串祝福的话来。而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江河会脱掉他的西装,还有衬衫、背心,然后,帮她脱下紧绷着的婚纱,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
已经没有然后了,白璧对自己说,她把心思从遐想中抽出来,重新看着棺材里的未婚夫。她现在实在想不出江河脱去西装脱去所有的衣服会是什么样,说来也许连自己都不信,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江河的身体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里包裹着的是怎样的肌肉和皮肤,她希望他有强健的胸腹部和二头肌,因为他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经受过锻炼,如果他没有结实的肌肉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尽到应尽的义务就可以了。
怎么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怔怔地看着江河,自己的嘴里轻轻地说——你只是睡着了,是吗?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爱人死了,她会俯下身去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对冰凉的玻璃棺材没有兴趣。那些浪漫的故事只见于骗小女生眼泪的港台电视里,与她无关。白璧对着棺材里的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人来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声哭喊了起来,惊天动地,然而,谁都无法阻止江河从一个男人变成为一堆灰烬,而且,在成为一堆灰烬之前,江河的身体已经在公安局法医的解剖台上被开过膛剖过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进入那个火炉,变成一缕轻烟,变成一堆粉末,清洁的粉末。虽然她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然而,还是有些想吐,她径自离开了这里。身后,江河的父母还在哭着,其他人都忙着打听豆腐饭是在哪个饭店。这回,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除了许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仪馆门口的时候,许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过头来,看到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许安多,她轻声地说:“你好。”
“白璧,你现在还好吗?”许安多也压低了声音,但白璧知道,其实他平时不是这样说话,许安多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虽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与江河共事,但与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说:“算了,别说了。”
许安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件出土文物,他轻声地说:“江河出事,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过去了。没办法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说话严肃一些,总之,这让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安多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后,他把头盔戴在了白璧头上,而自己则露着脑袋让疾风把头发吹到身后的白璧脸上。
其实,在认识江河之前,她就认识许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许安多开着摩托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他就几乎每天都来给她送花。但白璧对他却没什么感觉,有一次她被许安多硬拉着参加了一个生日聚会,在那次聚会里,她认识了江河。从此以后,江河就进入了她的生活,关于这件事,许安多至今仍后悔为什么要把白璧带到那个聚会上让她和江河认识。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可是拿起听筒对方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那个电话一定是江河打来的,我猜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打电话。后来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把电话打到研究所里,依然没有人接。没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顿了,也许是不愿意在许安多面前说过多的话。
许安多点点头说:“你别难过了,也许这就是命。”
白璧觉得他的话与他的性格不一样,也许还隐藏着什么,问他:“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在她的印象里,许安多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事实上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独自一个人守着古墓值班过夜的人。
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发生的一些事,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我也变了,特别是江河出事以后。”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江河瞒着我,你也瞒着我,告诉我,快告诉我。”白璧追问着。
“不,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安多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后他立刻转身走到了大门外,门外停着他的那辆红色国产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头盔,脚下一蹬,排气口“扑扑扑”地响了起来。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她看到许安多又回过了头来,似乎是给了她一个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接着就驾着摩托上了马路,现在天色已近昏黑,马路上的塞车已经缓解了,红色的摩托像一道闪电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江河的父母还在等着她一起吃豆腐饭,但她是不会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会在乎这些,她抬起头,望着殡仪馆上空的乌云,她想,也许此刻江河正躲在那朵乌云里看着她。
现在去哪里?白璧轻轻地对自己说。
夜色将至,一袭黑衣的她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三
现在去哪里?
关于这句话,许安多也在问着自己。他现在不想回家,也从来没有把那个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当做是自己的家。
摩托车开到路边,他随便地在一个小摊上吃了一些东西,就当是晚饭。吃完了以后,他又买了好几听青岛啤酒,就这么在马路边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然后,他自己哈了一口气,满口的酒气,脸上一定有些红了,他却微微笑了笑,嘲讽似的活动活动了四肢,心情这才好像略略舒畅了一些。
然后他跨上了车,飞驰在马路上,这辆红色的国产摩托已经跟了他好几年,陪着他去过许多地方。有一次他甚至自己开着摩托去外地参加一次田野考古,这辆摩托停在一个荒凉山村中的古代遗址旁,显得特别惹眼。总而言之,在他们那个圈子,许安多是个异类,他天生不适合那种工作,尽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气和探索精神,但是他没有耐心,这是致命的。所以,当江河已经独当一面的时候,他还依旧在给别人做下手,就连白璧,也都被江河抢去了,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嫉妒江河。然而,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少差异,也许正是性格差异才使他和江河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现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加速度。酒劲终于上来了,大脑很兴奋,他的头盔没有护脸,他张大了嘴,风不停地往他的嘴里钻,让他感到很凉快。他一想要发泄的时候,就会这样,有时候经常会弄得着凉感冒。但他不在乎,现在的时速也许已经超过80公里了,在这里的马路上是非常危险的。几辆汽车几乎迎面而来,在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才转了转方向避开了来车,身后传来“不要命了”的咒骂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危险。然而,他的脑子却突然出现了白璧,那个小寡妇,也许不该用那样的字眼,她还没有和江河结婚呢。可是,她那张脸却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欢那张脸,真的,第一次见到那张脸,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别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男人对女人的喜好,而有着更深一层的内容,以至于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动出击了。
那天白璧倒在马路上,是被一辆助动车撞了,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许安多驾着摩托路过那里,发现了她。于是,他主动地邀请她上来,带她去了医院,他还记得白璧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冷冷的,一言不发,有些发抖,就像载着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为考古人员的许安多深谙此理,他始终不敢造次,只是觉得白璧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身上总是散发一种让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后来,他才知道,白璧的父亲叫白正秋,也是当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辈,与所长文好古是同一届的,在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然而,她最终还是被江河夺去了,可是,江河还是没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别再想她了,许安多摇了摇头,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
摩托车的声音吵响了这条幽静的马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许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对白璧说的那句话:“也许这就是命。”
命啊命,他从来不相信这个的,他只相信自己。然而,现在他不再相信自己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垂死的虫子,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他还清楚地记得江河出事前跟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个眼神,他能感觉到江河眼中深藏着的恐惧,也许,他早就有了预感。现在,他终于也相信了,那确实是一个错误,所有的人都犯了这个错误,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明白,江河,不是第一个死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是谁?
一阵凉风吹过,许安多忽然清醒了,他使劲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来过这里,也许是迷路了。酒精使他的胃里有些难受,他低下头,干呕了一会儿,却呕不出什么东西,他这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这不安来自他的骨子里。
一瞬间,他想到了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江河的那张脸,现在,江河已经成为了一堆骨灰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这使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把手了,这才是害怕,自称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的许安多真的开始害怕了。
夜色茫茫。
他把摩托的速度放到了最慢,驶到了小马路的尽头,在尽头他见到了一道绿色的河堤,原来是苏州河,他来到了苏州河边上,但不知道是哪一段。苏州河边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几乎只剩他一个人,他的车轮慢慢地转动着,载着他走向未知的迷蒙夜色之中。
许安多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着——救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四
这是一栋苏州河边的普通楼房,由于临着河,最近这里的房价都上涨了,其中的一栋刚刚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几乎整个大楼里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顶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
在这个窗户里,是一间刚刚装修好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在临窗处有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几乎整夜开着,罗周就坐在电脑前面写他的剧本。他瞥了一眼时间,快11点了,从吃好晚饭到现在,他像挤一管已经干瘪了的牙膏一样,只打了不到300字,那些文字像一点点白色的牙膏末,沾在电脑屏幕上,一遍遍被抹去,又一遍遍被涂上。
房间里的空调还没有安装好,罗周敞开着窗户,让河边的风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但不是那种及肩的长发男人,再加上那张有型的脸,使别人很难猜出他是干什么的。
事实上,他什么也不干,几年前在一家传统刊物做过编辑,后来那家刊物因为发行量低到只有几百份而停刊,于是他失业了。
罗周一直都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给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写稿子。一开始一篇都没有发表,大概是因为他写的内容都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那一套,尽管最后写成了哭哭涕涕的爱情故事,可是人们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说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后来罗周现实了,开始写一些“纪实”的情感故事,虽号称“纪实”,其实编得比琼瑶还小资。但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采用了,这才使他能养活自己。
现在,罗周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剧团,他负责编剧兼导演,下个月,他们的第一部戏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现在,剧本却依然都没有完成。可演出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根据已经完成的那部分剧本,演员们已经开始了排练。白天他就在小剧场里指挥排练,晚上窝在家里写本子,他担心万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还没写好会怎么样,大概投资剧团的朋友们会把他的手指给剁下来。罗周吹嘘说他的手指能够在一夜之内在键盘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听了他的牛皮,朋友们居然真的投资组建起了这个剧团,还帮他联系好了公演的场地和时间。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盯着电脑上残缺不全的本子。
罗周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
第三幕——坟墓谷
背景是荒凉的沙漠与山谷,舞台上摆放着几个动物与人类的头骨模型。时间是夜晚,幕布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音响里放出呼啸的大风声。
(王子上)
王子(张望着四周,伸出双手道):这是哪里?(抬头看天)夜色已经深了,新月已经升起,我随着送葬的车队,踏上了通往坟墓谷的道路。四周一片荒芜,渺无人烟,大风吹起,漫天飞沙(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脚踩在一根骨头上,惊恐中大叫)啊,这是,看啊,(惊慌失措)人和马的白骨堆积在路边,也许,古往今来,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在了这条路上。(痛苦状)不,不,兰娜,兰娜,他们把你带到了何处,你如果听见了我的呼唤,能否回答我?
接下来该怎么写?罗周又是一阵头疼,也许该在舞台下面做一个机关,然后放一阵烟幕,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让兰娜的灵魂出现。然后,兰娜的灵魂用假声向王子提出忠告,诉说自己遭人陷害成女巫,而香消玉陨的冤屈,并且告白自己对王子的爱恋,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继续前进,否则就会丢掉性命。总之要弄得神神鬼鬼的,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否则观众会在座位上睡着的。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人说他抄袭了莎翁的《哈姆莱特》?也是王子,也是亡魂显灵告知真相,只不过是把国王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罗周想到这儿,又陷入了困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双肩,然后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黑暗中,看不清苏州河的河水,只能依稀地分辨出两岸河堤上的成排的柳树。又一阵河边的风吹来,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他决定下去走走。
5分钟以后,罗周来到了河边,这里的绿树和河堤让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大口地吸着这里的空气,尽管明知道植物在晚上释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对这里很是熟悉,他就是在这里附近长大的,苏州河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就是一条黑臭的像排水沟一样的河道,尽管这河道上总是来来往往着各种各样的驳船,运来一船船的西瓜与黄沙。但是,现在他却感到很舒服,他仰起头,今夜的星空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黑得可怕,只有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闪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搬到这里来以后,这已经是他第7次在半夜里跑下来散步了,这里很安静,事实上只要在河边转上一圈,他总是能在安静中窥到一些东西,得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把剧本多多少少写下去一点。
然而,这一次他所看到的东西却成为了他的噩梦。首先是安静被摩托车的声音打破,罗周站在绿树间,看着河堤下的小马路上慢慢地开过来一辆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样子,只能看到摩托上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究竟是如何的不对劲,罗周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到有些奇怪,摩托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地熄火了,但那个骑摩托的人却在用双脚往后蹬着地使摩托的轮子向前滚动前进着。看那样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接着,那人把头盔摘了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坚硬的头盔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尖厉,让罗周吃了一惊。然后那人把头后仰着,身体几乎躺倒在座位上。
那人的出现搅活了罗周所追求的“灵感”,让他又重新被烦躁不安的情绪所笼罩着,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晦气”,然后就走出树丛,穿过马路。那辆摩托依然停在马路上,当罗周过马路的时候,正好走过了那辆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于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些,他猜那家伙可能已经在座位上睡过去了。
可是罗周猜错了,骑摩托的人突然把身体坐直了起来,直看着他的脸。他们的距离很近,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罗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家伙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头发也是乱乱的,年龄看上去和罗周相仿,但是脸红红的,目光浑浊,从鼻孔中喷出许多难闻的酒气,果然是喝醉了。罗周不想理他,让他这样在车子上睡一夜也不错,总比他喝醉了酒开着摩托到处乱闯要好。可是,那个家伙一把抓着了罗周的手,这让罗周猝不及防,瞬间他还以为是碰到了强盗,最起码也是对方发酒疯了。他想要挣脱,但没想到那人的手很有力量,竟然无法挣脱,那双手似乎是从事某种户外工作的。罗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揍他一拳,可是,那个人突然开口讲话了:“救救我!”
声音很低很浑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罗周没听清。
于是那人又说了一遍:“救救我!”
这回罗周终于听清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发了酒疯的人胡言乱语而已,也可能他确实需要某种帮忙,也许是车坏了,或者是发了什么急病。但是,那人说话的声音却让罗周不寒而栗,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带着浓厚的气声。而且那人说话时的眼神也是近乎于绝望的,眼睛睁大着,罗周觉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罗周的耳边似乎全都充斥着这三个字。
怎么救他?罗周心里很乱,自己的手还被对方紧紧抓着,手腕火辣辣地疼。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他想这家伙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发了心脏病。
忽然,那人放开了罗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车把手上,那家伙开动了摩托,排气管的响声再次划破了河边宁静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开了。”罗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没有理睬,连头盔都不要了,就这么飞驰出去,加速度,再加速度,罗周看着摩托远去,心想那家伙一定发疯了。
苏州河在前面打了一个弯,迎面是一排绿树与河堤,所以小马路上有一个弯道。罗周看到那辆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马路开着,在以超乎寻常的加速度冲刺了一百米之后,那辆摩托没有打弯,而是继续走直线。天哪,罗周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大声嚷了起来:“当心!”
然而,那辆摩托还是以近百公里的时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骑手立刻被弹了起来,整个身体被掀到了天上,然后又缓缓地摔下来,摔在了马路中心。很不幸,罗周看到那人的头部先着了地。
摩托车横在马路上,车轮继续在转动,但是柏油地面上却涂满了脑浆,那人的身体似乎还在神经性地抽动,罗周的胃里一阵难受,趴在路边不停地呕了起来。
五
白璧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多久,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晚饭,又是如何才回到家里的。当她走上阴暗的楼道,爬上6层楼的楼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黑暗中找到房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已是晚上11点钟。
她重重地关上房门,右手摸索着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她脱了鞋,光着脚走进屋里,然后吃力地解开扣子,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套装。她打开饮水机,喝了一大口的凉水,凉水顺着她细细的喉咙进入了身体里,胃里冷冰冰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注视着自己的房间——这原本应该是她和江河的新房。
房间的墙壁用了淡黄色的涂料,甚至现在还能闻到微弱的涂料味;白色的吊顶装饰着花纹;地板光滑平整,门框闪着上好木材的光泽;还有一整套的家具和家用电器,那是江河趁着一家家具与家电总汇开业打折的时候买下的,价廉物美,确实很实惠;厨房里铺着带条纹的瓷砖,灶具等都是进口的;卫生间被改装过,推倒了一堵墙扩大了面积,一个大浴缸横在最里面,让人产生了许多联想;卧室里,那张被粉红色灯光笼罩着的大床似乎还暗示着某种诱人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一切都是在3个月前装修好的,一切装修事宜都由江河操办,他几乎用掉了所有的也是仅有的一点积蓄,甚至还向朋友们借了几万块钱来筹办一个月以后的婚礼和喜酒宴席。江河的父母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几乎没法给儿子结婚出一点力。而白璧的父亲也早就死了,她同样没有多少积蓄,这使他们没有钱买新房子,这套房子,还是10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给白璧父亲的那一套,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是重新装修一遍而已。虽然,江河对入赘这个词有些忌讳,但在没有更多的钱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里做新郎,因为他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学研究生宿舍楼里。在装修那段时间,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萧瑟的家里。一个月前才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郎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凉水,她现在需要凉水。她来到了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月以后,大概她是要在这面镜子前为做新娘而打扮的。眼睛有些红,眼眶也是,眼角还有些脏,大概是殡仪馆的空气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过一些眼泪。鼻子还不错,只是毛细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着生粉刺。嘴唇有些发紫,大概是刚才喝了凉水的缘故。下巴的线条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这个吸引了江河吧。她又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绷绷的,大体还属健康,只是今天也许是沾上了葬礼的气氛,皮肤比平时更苍白了,原先两颊的红润也消失了。她后退了一步,解开了盘在脑后的头发,任由头发披散着,窗户开着,夜风吹来,头发在她背后微微晃动。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许是白璧天生不喜欢拍照片,他们的合影不多,只有这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实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河他们去发掘一个良渚文化时期的古代聚落遗址,就带着白璧一块儿前往了。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当成是远足而已,那里的风景也不错,江南的小桥流水,满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只是地底下埋着许多死人骨头和氏族社会的坛坛罐罐。照片里江河在微笑着,他微笑的样子确实很帅,梳着分头,干干净净,穿得也不错,一点都不像农村里出来的人。而江河身边的白璧却没什么表情,对此她自己也挺遗憾,也许那时候她正望着远方的田野里升起的炊烟而在出神,没有注意到拿着照相机的许安多已经为他们按下了快门。是的,这张照片是许安多为他们拍的,白璧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许安多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怔怔地看着这张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开始出神了。
第一次认识江河是在许安多的生日聚会上,那晚她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又捕捉不到那个目光。直到聚会结束以后,她拒绝了许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请求,独自一个人回家时,眼前才重新出现了江河的目光。她答应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请求,路并不远,他们步行走着,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断地闪烁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进行着某种交流。第二天,白璧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邀他出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总之是一种直觉,谁都说不清的直觉。从江河拿起电话和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许安多完了,而和这个叫江河的喜欢沉默的人开始了。她又记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地闪烁着,犹疑不定,似乎深含着什么,又或许是一种深埋的自卑感所致。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白璧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尽管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江河从来不愿落在别人后头,而且他也总有自己的办法超过别人。这个城市一向有着歧视农村人的习惯,这使得江河总是带着一种屈辱感生活着。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抚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个澡,热水淋在身上,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气,在一片水雾中,她似乎见到了江河的那双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吗?白璧的脑子里有些乱,江河没有见过她的身体,甚至从来都没有吻过她,最多只隔着衣服抚摸着她的肩膀,这在即将要结婚的新人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看着浴缸里自己的身体,她有些后悔,也许应该让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让他碰一碰也没关系。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关了灯,躺到了床上。她开始回想起两个月前,她到火车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那天的天色阴沉得像一块铁板,江河面无表情,他提着行李,站在他们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没有多少经费,集体外出基本上都是乘火车的,白璧只知道他们是去外地进行一次考古发掘活动,目的地是新疆的罗布泊。白璧不记得那天他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月台上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还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红旗,文所长举着旗子,还有许安多也在那里。江河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对江河关照了几句,等到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江河才上了车,他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列车缓缓开动,她目送着列车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个月,江河没有给她来电话,一个月里杳无音信,白璧也给考古研究所打过电话,都被告知他们还没有回来。直到3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江河突然敲响了她的家门。江河的突然到来让白璧吃惊,他风尘仆仆,脸给西部的太阳晒黑了,皮肤变得很粗糙,头发乱乱的,浑身散发出一阵怪味,也许很长时间没洗过澡了。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几分钟,几乎是呆住了。直到白璧搂住他的肩膀,他才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江河告诉白璧,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就直接赶到了这里。其他的话他没有多说,只是嚷着口渴,白璧给他倒水,江河一口气地喝了好几大杯,那副饿虎扑食的样子很是吓人,好像他刚从沙漠里出来一样,水顺着江河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衣服也都湿了。更重要的是,白璧发觉他的神情恍惚,比过去更加飘忽不定,焦点永远落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外。白璧那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转身望着窗外,窗外只是黑糊糊的夜色,神秘而未知。
“你在看什么?”白璧问他,江河摇了摇头,把视线对准地面,并不回答。白璧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抓住他的宽厚的肩膀,使劲摇了摇他,可是江河的身体就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白璧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一定很累吧,在这里洗个澡,今晚,就留在这里吧。”江河摇摇头:“不,不行。”
白璧用近乎于暗示的语气说:“你迟早都要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我不在乎。”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会突然失去他一样,她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缠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体冷冷的,而且特别粗糙,好像能磨破她的皮。她的身体在微微发热,可是自己越热,就能感觉到江河的冷,她是多么希望江河能留下来,她想给他以温暖,不再寒冷。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愧疚般地说:“对不起,我必须要走了。”说完,他离开了他自己准备的新房,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白璧的脸颊上终于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泪纵横了,热热的,温暖了自己的皮肤,也许女人常流泪会有助于皮肤的美容,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也许这样想能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些。她的心情居然舒缓了一些。
这一晚,她的枕头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