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蔡骏2019-11-05 10:535,732

  冬至夜,同一时刻。

  叶萧的两公里外,公安局,停尸房。

  梅兰依旧僵硬地躺在藏尸柜,早已坏死的脑细胞,保留着永远无法被提取的记忆——

  半年前,6月21日,傍晚时分。她突然接到程丽君的电话,说是林子粹出差去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起吃晚饭?

  那晚,梅兰也是独自在家,她担心程丽君会不会抑郁症发作,又有自杀倾向?刚好她的车在4S店保养,立刻出门打车赶过去。

  诺大的别墅里,两个女人简单吃了晚餐,梅兰陪她在客厅看电视,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程丽君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让她越发担心,决定一直守在这里。

  子夜过后,两个人坐在卧室聊天,东拉西扯到两点,梅兰劝她早点睡觉。

  突然,程丽君抓着她的手问:“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老虎。”

  “为什么选这个?”

  梅兰心不在焉地摇头:“不知道。”

  “跟我来!”

  程丽君起了兴致,拖着她到外面客厅,从墙上抽出一张黑胶唱片。这套昂贵的组合音响,是她跟林子粹结婚时一起买的。

  音箱吹奏出双簧管,天鹅们诉说被魔王控制的悲惨。王子与朋友们起舞,煞是快活。天鹅飞过,第一幕终了。

  当年在师大读书,两人共同选修过西方音乐史。梅兰知道她最爱听《天鹅湖》,但为什么选在仲夏夜的凌晨?

  第二幕,王子与奥杰塔在天鹅湖相遇,人生若只如初见,......

  “奥黛尔。”

  客厅并未开灯,程丽君在黑暗中靠近梅兰,手指滑过脖颈。

  “什么?你在叫我吗?”

  “是,奥黛尔。”她几乎紧咬着梅兰的耳朵,“你知道吗?果然轮到我了?”

  “我有这个预感。”

  音响放到四小天鹅之舞,程丽君停顿半分钟说:“那栋叫巴比伦塔的烂尾楼,是绝望主妇联盟留给我专用的,对不对?”

  “现在,你真的需要用了?”

  “是。”

  “小三叫什么名字?我们马上制定行动计划,你的空中监狱是现成的,保证一个月内让她消失。”

  “她叫崔善,二十六岁的女孩,很漂亮很有魅力,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心动的。”

  “说什么啊?”梅兰感到尴尬,咬紧嘴唇追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薄荷味。”

  “哦?”

  “林子粹从不吃薄荷糖,也不喜欢薄荷茶、薄荷烟之类的。但最近几个月,我经常在他的衣服领子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然后,你就跟踪调查了?”

  “关于她的具体资料,还有现在的住址,都在我的手机里——还有更可怕的,她的妈妈叫麻红梅,就是半年前在我家摔死的钟点工。”

  “她是来复仇的?”

  梅兰搂紧闺蜜的肩膀,程丽君贴着脸颊说:“我和你一样,从不戳穿老公的秘密。他不过是要从年轻女孩的身上,找到在我这里得不到的许多满足而已,我想。”

  “丽君,你就像白天鹅一样天真,但我不会的。”

  第三幕,王子选择新娘的匈牙利舞曲。

  程丽君看着窗外茂盛的水杉树说:“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天鹅湖》原版的结局吗?”

  “柴可夫斯基的原版?”

  “许多人都以为,在《天鹅湖》的最后,王子与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程丽君轻抚闺蜜的长发,“其实,芭蕾舞剧《天鹅湖》有许多个版本,1877年的首演是失败的,直到1895年在圣彼得堡演出才获得成功,而柴可夫斯基已死去两年了。”

  “好像......原版是王子与公主都殉情死了?每个人都逃不掉这样的结局。”

  “不对,还有一个更不为人知的原版——王子遭到了欺骗,他深深迷恋上黑天鹅,浴血奋战杀死魔王,同时误杀了白天鹅,就是奥杰塔公主。他中了魔王死前射出的毒箭,才发现真相而追悔莫及。王子独自死在湖水中,黑天鹅无情地抛弃了他,赶在寒冬降临,天鹅湖冰封之前,展翅飞往温暖的南方,却在半途被猎人射死。”

  梅兰听着这个闻所未闻的故事,后背心竖起汗毛:“我不想听!”

  “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林子粹也不知道。”

  “丽君,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调大音量,沙发和地板同时震动,任何说话声都听不到了。

  第四幕,天鹅在等待奥杰塔归来,结果令人绝望。别墅的女主人涌出泪水,才把音量调低:“昨晚,我梦见了一只黑天鹅,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别乱想!”

  “记住黑天鹅的名字,俄语叫奥吉莉亚,英语叫奥黛尔,或者叫什么都可以。”

  梅兰被这些名字怔住了,芭蕾舞剧进入终场,充满颤抖的双簧管与弦乐器,模拟天鹅最后的哀歌。王子祈求奥杰塔的宽恕,两人共同消逝在天鹅湖水中。

  整栋房子陷入寂静,她刚想说“该睡了”,程丽君抽出第二张唱片,看来每天都在听,摸黑也能找到。

  “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程丽君只放了最后一小段,“首演九天之后,柴可夫斯基自杀身亡。”

  “你......”

  “请将它作为我葬礼上的背景音乐。”

  她把唱片归回原位,关掉音响电源,拉着梅兰回到卧室。

  程丽君吃下安眠药,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晚安!”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梅兰固执地站在床边,看着她进入熟睡,这才关灯离去。

  屋子黑了,鲜艳褪色,羽毛调落,半个地球灭了灯。

  “奥黛尔?”

  默念这遥远的名字,梅兰不明白,为何程丽君如此称呼她?

  楼下客房已收拾好了,疲倦已极,躺倒在床头,却难以入眠。不知不觉,暗黑的天花板,亮起高塔顶上旋转的光,时而柔和,时而刺目。大学时代,同宿舍的四个女孩,就属梅兰跟程丽君关系最好。有年暑假,只有她们两个去海岛上玩,住在农家乐的双人标间,晚上实在闷热难耐,她们都把衣服脱了,光光地看着窗外的大海。那夜,远远传来海浪拍岸声,一层层卷来,一块块粉碎。唯一可见的,是那座古老的灯塔,不晓得多少个年头,勾连着两个少女的目光。年方二十岁的梅兰,尚是在室的处女,忽然感到有只冰凉的手,水蛇似的绕过后腰,亲吻她的耳鬓,如初恋......

  “我是奥杰塔,你是奥黛尔。”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程丽君在她的耳边吹气如兰。

  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泪水从梅兰的眼角滚落,仿佛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她饿了。

  聊了整个后半夜,简直饥肠辘辘。她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厨房想煎个鸡蛋,身后却响起关门声。梅兰以为来了小偷,立刻冲出去,远远看到前院门外,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一眨眼消失在树丛中。

  瞬间,梅兰想到了什么?非常非常害怕......

  立刻跑回二楼卧室,程丽君已死在自己床上。

  台灯发出晕染般的光,像层白色面膜覆在脸上,她盖着薄毛毯,裸露两只胳膊,左手上臂正面,粘着像是注射后的创可帖,而在床脚下有注射器和药瓶。

  床头柜上四个女人的合影依然微笑。

  程丽君茂密的黑发之间,依稀散发着某种奇怪的气味。

  薄荷味。

  跪在地上悲泣的梅兰,已明白杀人凶手是谁。

  窗外,夏至过早地天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像要刺瞎眼睛。这间杀人的卧室,一切重新鲜艳起来,包括床上死去的女子。

  擦干眼泪,她不曾打电话报警,而是在别墅停留一个小时,小心翼翼,擦去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她又从程丽君的手机里,找到崔善所有的信息,然后删除。

  如果,警察问到她这晚在哪里?她将回答在家里休息,反正老公在三亚开会无法证明,说不定正在酒店抱着新欢睡觉。

  屋檐落下细雨,回到黄梅天的节奏,女人无声地出门,绕过保安和摄像头离去。

  梅兰决定亲手为程丽君复仇,用绝望主妇联盟的方式。

  最终章

  冬至,最漫长的黑夜,也最适合去另一个世界。

  深夜十点,再过四十钟,火车就要开了。

  县城火车站隔壁的街道,卖红梅烟小店的电视机里,响起一首老歌——

  常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总操心就问个平平安安

  羊肉火锅的小饭店即将打烊,服务员来催客人结帐。崔善抹去眼泪,合上X的日记本。最后几段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圆珠笔油被雪水化开,像一团团淡蓝色云雾。夏至开始,冬至结束。从最短暂的那一夜,到最漫长的那一夜。打明天起,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了。

  面对墙角的火炉,崔善只犹豫了两秒,便把X的日记本塞进去。冬天木炭燃起的火舌,凶猛地吞噬纸页和墨迹,烧成一片片灰烬,黑色羽毛似的,飘上积满油烟的房梁,转眼无踪。

  拖着行李箱走出小饭店,她从山寨LV包里,掏出ZIPPO打火机,以及细长的女士烟。天鹅毛般的大雪再度降落,如撒上天的白色纸钱,让人睁不开眼睛。点火的瞬间,过年烟花般闪烁,从她刚抹上蜜色唇膏的嘴边,缓慢吐出一团蓝色烟雾,被风卷到小街深处。忽然,她想起小时候常在这一带买糖吃。

  崔善取出那支录音笔,也是X在巴比伦塔顶留给她的礼物。幽暗地面上满是积雪与水洼,她小心蹒跚着向火车站走去,抽着薄荷味香烟的同时,将录音笔靠近嘴唇——

  亲爱的X,对不起,你一直叫错了,我不是奥杰塔。

  我是杀人犯。

  6月22日,夏至,我的生日,凌晨五点多,我潜入程丽君的卧室。

  我既未放弃杀人,也没有犯罪中止,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女人,只想尽快杀了她——为妈妈报仇?为林子粹?算了吧,我只是为了自己,永远不要再回到过去。

  完成注射准备工作,我没有丝毫犹豫,用针尖刺入程丽君的左上臂。伪装成她自己打针的角度,我轻轻推下注射器,时间仿佛慢了十倍,看着药液缓慢注入程丽君的身体。

  我拔出针管,像护士那样,用消毒创可贴粘在她的针孔上。

  然后,安静等待了五分钟。

  这辈子最漫长的五分钟。

  感觉她已断气,我再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她死了。

  我异常冷静地抓着程丽君的右手,强行掰开温热的手指,在针筒合适的位置,留下她的指纹。

  最后检查一遍房间,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包括自己的毛发或其他什么,我逃出了别墅。

  奇怪的是,我确实发现底楼厨房有个人影,当时我非常害怕。但是,当我被囚禁在巴比伦塔顶,你让我用录音笔讲述真相时,我忽然想到那个人......

  于是,我对你编织了一套谎言:我没有杀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而犯罪中止的崔善,则是无辜的牺牲品,你一定会选择相信我的。

  这个事实令你很难接受吧?为了骗取你的同情心,为了重获自由逃出生天,我篡改并捏造了这最重要的一段。

  X,真的很抱歉,如果在空中监狱,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恐怕你永远不会把我放出来。

  但,这是拯救自我的一种方式,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差点忘了,还要告诉你——程丽君并不是我杀过的第一个人,在过去短暂的人生中,我还杀过两个男人,你能猜出来吗?

  如你所愿,我已经用张小巧的护照,还有你送给我的钱,买好了明天出国的机票,经悉尼转机前往索多玛共和国。再过一刻钟,我将坐上夜班火车,赶到省会的国际机场出境。

  黑天鹅将飞去另一个世界。

  我叫奥黛尔。

  X,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吧。

  我们地狱见。

  风雪弥漫的小街尽头,已能望见火车站的灯光。

  崔善将录音笔塞回包里,抬起咖啡色雪地靴,踩灭ESSE烟头。她顺手戴上一副金属耳机,连接手机播放功能。此刻,背后数尺外的角落,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黑夜里观望不甚清楚,以为她佩着一双钻石耳环。

  那是张爆满青春痘的脸,乡村非主流发型底下,藏着一双饥饿的眼睛。他的爷爷是个老猎人,床底下藏着一支生锈的猎枪,这辈子最风光是三十年前,在流花河上射杀过野天鹅,大方地把肉分给乡亲们吃了。三年前,少年从流花河乡初中辍学,跑到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上个月,包工头携款逃跑,他没拿到一分钱薪水。眼看就快要过年,实在没脸面回家,正在黑暗中徘徊,正好遇到崔善路过。年轻时髦的女郎,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拖着亮色的拉杆箱,手上有漂亮女包——明显的LV标致,他只知道这种包很值钱,有钱人才用得起,说不定藏着很多钞票。

  就要走到灯光下了,有人突然抓住崔善的包。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惜,但包里有索多玛共和国的护照,万一遗失无处可补,明天就不能远走高飞。她自然拼命反抗,双手紧抓着包带,期望引来路人帮助。

  这是少年的头一次抢劫。在浓烈的薄荷味中,他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以为警察即将赶到,又不想放开LV包,慌乱间抽出一把尖刀,没由来地往她胸口刺去。

  静音。

  跪在冰冷的雪地,帽子坠落,头皮微凉,崔善什么都听不到。某种冰凉的金属感,穿透天鹅绒大衣,割断项链坠子,进入胸腔与内脏,犹如男人坚硬的身体,又像藏着剧毒的针头。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像片黑色的羽毛,被风吹过肮脏的小街,飘上围墙的铁丝网,俯瞰铁道间的十二节列车。

  十八岁的少年,捧着LV包躲入幽暗小巷。他并不知道自己抢的是个山寨货,淘宝上只卖两百元。而包里最值钱的,是某个地图上也看不到的国家护照,还有一支刚用过的录音笔。

  冬至,22点30分,火车站的小广场,最后一盏昏暗路灯底下,有个年轻女子仰卧在雪上。黑天鹅绒大衣颇为扎眼,撕裂的扭扣撒了满地。口袋里滚落出一副迷你耳机,像条蜿蜒曲折的细蛇,远远爬行到路边阴沟,冒着热气的垃圾中,渗出双簧管与大小提琴声,羽毛般轻。面色略显红润,长发如黑丝绸绣于白棉布。瞳孔放大中,一粒雪坠入,缓缓融化。像七岁女孩,瞭望夜空,宛在巴比伦塔顶。

  这双眼睛最终所看到的,寒冷暗淡的云层,依稀有只黑天鹅独自飞过,风雪兼程地跋涉两万公里,前往南太平洋索多玛群岛过冬。女人鲜艳欲滴的血,竟如春尽时分的繁花,渗过天鹅的黑色羽翼,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四周匆匆的路人,都急着赶末班列车,没有人看过她哪怕一眼。

  蔡骏

  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初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4日星期二平安夜二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8日星期六三稿于上海

  2014年1月19日星期日四稿于上海

  2014年1月31日星期五农历马年正月初一五稿于上海

  2014年2月24日六稿于上海

  2014年6月1日星期日七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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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原著《偷窥一百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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