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儿早已闭上了眼睛，用残存的意识喃喃回复着孟旬：“那曾是秋山长给我的一道题……如何可以改良唐军的箭弩……我琢磨出来后，便找了西市的生铁行帮忙打造……打算在秋山长大寿时给他个惊喜……但是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话说一半，秦书儿已耗光了最后的精神，身子蓦地往前一倒，毫不客气地扎在了孟旬胸口，然后像个小孩子似的毫无戒备地睡了。唇缝里时不时流露出轻鼾和呓语，冷不丁还咀嚼两下，似是梦到了甚美味佳肴。
“还真是睡得没心没肺。”
孟旬不经意动了动嘴角，脸上表情逐渐柔和了一些。
以他观察秦书儿的为人作风以及长松书院的情况，她说的话基本不存在编造的可能。
也就是说，杀马孙之事，本身应是与秦书儿无关。
好消息是，他没找错人。
坏消息是，马孙案又回到原地，仍需在其他地方破开口子。
孟旬将秦书儿轻轻挪回床榻，为她盖好被子，随后熄了烛火，只身离开房间。
……
茶烟袅袅，夜烛摇曳。
杨镇山正坐在案前，将早已备好的两盏茶中的其中一盏推向孟旬。
孟旬很默契地拎过席垫放于案前，端坐于上，但并没去拿那碗茶。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镇山声音遥远，他捋着胡须，烛火将他那张严肃的脸映衬得更加棱角分明。
孟旬便将弩箭、藏书阁，以及秦书儿方才提到的马孙手握证据之事一一禀告。
杨镇山脸色微凝：“这证据是哪一方的？‘林’中的，还是‘山’上的？”
“尚不知。”孟旬如实回答。
“总而言之，要尽快挖出马孙案的背后所有相关线索，若是他手上的东西能为我们所用，说不定可以让十日后的弹劾更有把握。”杨镇山端坐仰身，思忖着，又沉声接道，“不过，若是时间有允，你便帮那学子洗脱冤屈。终归……现如今敢不畏强权的，大多都是向明的学生。此女亦是师从向明，能救一个，也好。”说完，又陷入了一阵咳嗽之中。
孟旬扬手以揖礼作答。
片刻后，当孟旬自房中出来时，险些撞上一贴门而站之人。
火光衬托下，他就像是一道弱不禁风的细柳，正趋步后退，试图与孟旬拉开一段距离。
孟旬的眼神又淡了半分。
此人名叫吕英，正是方才陪着杨中丞返回的御史。孟旬其实并不喜欢此人，但因杨中丞信任他，愿留他在身边说话儿，便由着中丞去了。所以孟旬与他并没什么好说，才一眼便将视线收回，轻声交待道：“杨中丞脸色不是很好，多为他熬些姜汤，别让他太过操劳了。”
吕英低头揖礼，轻回一声：“喏。”
正好周围有巡视者路过，他们纷纷对孟旬揖礼。
孟旬略略颔首回应，而后负手转身，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去。
……
次日，当秦书儿睡饱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之时。
因着她身上仅是皮肉之伤，再加上孟旬以良药及时治疗，所以此时身子骨较前日已缓和许多，之后闻说孟旬已在议事堂，便连早膳也没用，急急推着赵衍赶赴。
没过多久，秦书儿便来到了议事堂门口。
此时大门敞开，几名御史捧着一些文卷又出又进。
秦书儿一开始还有些回避，后听赵衍说这里皆是孟旬身边的亲信，她这才大摇大摆地跨了进去。
这是秦书儿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与满满的烟火气的市井不同，此地四面渗透着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感。其内鲜少见座，仅有数排镂空却堆满书卷的柜子立在旁侧。再往里还有一排上锁的抽屉，秦书儿猜测里面或许放着绝密案件，或者达官贵人背后的秘密。
此地就像是大唐皇城的心脏，拿捏着各路人马的生死，所以即便御史们官阶不大，但仍旧为权臣所忌讳，要么拉拢，要么杀伐。
这么一想，秦书儿忍不住有些紧张，似觉得自己哪怕只是站在这里都有种要被看尽的惶恐。
很快，她的视线便落在了议事堂上方的案台前。
孟旬依旧是昨夜那身圆领沈绿澜袍，斜身坐于矮椅之内，正盯着某一卷书深思什么。
此时恰有细长光束顺着窗户缝隙流入，将他深邃的黑眸映得有几分通透。
直到听见赵衍轻唤，孟旬低垂的眼眸终于抬了一抬，眼神瞬间又与方才有所不同。
四目相接，秦书儿苍白的脸几乎都映在了孟旬的那双漆黑的眸底。
他似将她看个底儿透，而她仍然是抓不住他半点心思。
其实秦书儿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孟旬很可能会先要问她弩箭之事，如今她是戴罪之身，孟旬又岂会放弃这个牵制住她的机会？
当然，孟旬出手救她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秦书儿自认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即是欠了他的，哪怕他想知道她私房钱的藏匿之处，她都会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何况只是弩箭。
然而与秦书儿所想不同，孟旬并没有马上摒弃旁人与她单聊，他的目光虽在她脸上，思绪却好像依旧沉浸在方才正在看的东西上。
秦书儿悄悄朝下瞄了一眼，写着“问询纪要”这几个字。
问询……是在看案子吗？
秦书儿好奇心腾升，正想再悄悄瞅一眼，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台端，提来了！”
孟旬神色突然一变，立刻起身迎去。
秦书儿也紧张起来，像条小尾巴使得小跑追了过去。
门外光被挡住，几个人抬着一个盖着席子的东西进来，然后慢慢放在地上。
诡异且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突然就在议事堂里蔓延开来。
秦书儿实在难忍，下意识皱着脸掩了下鼻子，刚适应一点儿，抬眼便见一身身着麻衣的中年男子随着一黑痣御史缓缓步入。
他弓身低头，似不敢直视孟旬的眼睛。
“一个细节也不要放过。”孟旬冷声强调。
中年男子唯唯诺诺地揖礼应声，然后扶着下摆蹲在那东西旁。
他捏住席子一角，小心翼翼将其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