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聘礼簿都是一本小册子装裱着好看，里面通常其实也就一两页纸。那妇人唱到第二页时，明薇并没有觉得什么，可妇人接着翻了一页唱，又翻了一页……
看了眼院中堆着的十口箱子，明薇有些疑惑，这十口箱子装得了这样多的东西？
檀宗道本来气郁的脸上，听着听着，神情也是越来越困惑。
刚才为了打发宫中的人，他便假意知晓这门亲事的，可心中却是清楚得很，婚事既然都已至下聘这一步，孙景怀连面都不曾露，想来是很不满意这门亲的。
可现在从这聘礼来看，孙三郎这小子却是不错的，毕竟聘礼越多，证明将来的丈夫对她越是珍视。
当那妇人唱到第五页时，明薇忍不住叫了停。
她蹙眉看向孙明译，低低道：“三郎厚爱阿薇心中感动，可三郎何故给妾这样多的聘礼？”
明薇知道孙氏家底殷实，这些比起寻常人家虽多了数倍不止，可对于孙氏算不得什么。
前世她即便是嫁给高允的时候，也仅仅只得了现在的一半而已，而先前高骏娶合谷公主，也没有如此丰厚的聘礼。孙明译今日突然上门，撵走了宫里的人，又如此比皇室还大的手笔，未免不怕高氏不满？
他是孙氏嫡系一脉，又不入仕，可以不怕，可明薇却是要顾忌的。
孙明译闻言轻笑：“阿薇悔了？我孙少卿娶妻，可不是马马虎虎随便走走过场。”
她看着他笑容和煦，眸光中却闪烁着狐狸的狡黠，不由得气短几分。
“我只是想说……三郎这样丰厚的聘礼，我檀氏寒门出身，该如何拿出相应的嫁妆？”
她的声音压的极低，座上的檀宗道听得不甚真切。
孙明译神情有一丝的错愕，没有料到明薇会说这个。
他看了眼那还未唱完的礼单，挥了挥手，那妇人便下去了。
“我知道阿薇的意思了，不若这样，余下的那一半，便当做我给你添的嫁妆。”
这回，座上的檀宗道竖着耳朵可算是听清楚了，登时一拍桌案道：“岂有此理，你小子是看不起我太尉府吗？我女儿的嫁妆，岂用你来添？”
“阿父，我与三郎不是你想的……”
明薇上前解释，却是再次让孙明译打断了。
这男人……显然是不想让她插嘴。
“太尉，您也是男子，当能理解少卿，与某而言，阿薇珍贵于这些钱财不知多少，可今日某在众目睽睽之下抬了这么些来，如今却又让我拿一半回去，实在面上难看，若是太尉觉得方才少卿所言不妥，那便就当少卿是将余下的暂寄贵府吧，届时随阿薇的嫁妆一同归还而来，这样可好？”
这样有区别吗？还不是夫君给添嫁妆。
他明明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此刻却端的谦逊有礼，笑容温润。
檀宗道：“……”
明薇：“……”
未几，见他不出声，孙明译便当他是默许了，于是朝院子里抬手击掌两声。
太尉府的大门打开，只见外面又鱼贯而入数十人，每两人抬着一口大箱子，竟然又是二十九箱……
一共三十九箱。
红色的箱子一瞬间把原本宽敞的院子堆得拥挤不堪，明薇看着，心中一阵错愕。
一出戏而已，孙明译下这么多本钱，不怕人财两空？
“这里一共是三十九箱，是方才礼单上唱过的，另外还余十箱在院外，一会儿我让他们直接抬去阿薇的院子，出嫁那日，一并抬回太傅府便是。”
还有十箱？四十九箱的聘礼。他这是将太傅府的一半家底都搬来了吗？
看着大门外拥挤着的众多看热闹的，檀宗道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张口道：“贵府家底殷实，但这样多的聘礼，只怕皇室……”
听他说得欲言又止的含糊，孙明译却是立时理解了，道：“太尉宽心，世人皆知我孙少卿的字、画可值万金，这点聘礼算不得什么，皇室那边不会有什么好疑心的。”
檀宗道：“……”
孙明译是有名的大才子他是知道，可他的一副字，或者一幅画可抵万金，却是令他咋舌，想想那些随着自己在边关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兵，有的甚至连夫人都娶不起，实在是有些不公。
檀宗道是个武夫，思及此时，不免又想到，若是日后世道动荡，遭逢变故，靠着这手字画，他应该也是养得起阿薇的。
这样想着，檀宗道不免心中少了几分原本对他这种游手好闲的高门子弟的厌恶，甚至不由得也觉得有个这样世代公卿贵族的门阀女婿，也是不错。
“婚期……”许久，檀宗道张了张口，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家中长辈已经算过日子，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不知太尉可有什么意见？”
“那就是六月初八，还有二十天，嗯，就这么办吧。”檀宗道斟酌了少顷，道。
孙明译又看向一旁安静的明薇，绚烂一笑：“阿薇可有何意见？”
现在是终于让她说话了？
明薇心中暗暗哂笑，抬眸对上他狡黠的目光时，心中想的只是如此多的聘礼实在不必，她想要的，不过一本小小的账册而已。
“阿薇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如此，太尉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少卿便先行告辞了，府中还有一应事情需要安排。若有时间，再来拜访。”
看着满院浩浩荡荡的队伍随着孙明译的离开而出去，只余一院的箱子，而另外的十箱，芍药则领着孙氏的人放置在了她的院子里。
太尉府的大门外堵满了全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的大多都是再替孙少卿不值，还有一些酸酸的艳羡之声。
今日起，只怕她就成了这天下女子的众矢之的。
关上院门，一切安静下来后，檀宗道坐在那，终于是开口了。
“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实在觉得想着不似是真的，可看着好像又是真的。
虽知道女儿跟在高骏身旁这两年，必然是见过孙明译的，可从来不曾从女儿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如何那小子却说他与阿薇早已心意相通？
何况众人皆知，他可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孙氏当家人的，孙氏那些清高的老顽固，怎会同意他娶阿薇？
“如三郎所言。”
明薇心中无奈一笑。事已至此，不如就这样吧，让父亲安个心也好。
即便檀宗道依旧耿耿于怀孙景怀没有同来，可孙明译彬彬有礼，温润谦和的姿态甚是讨得他欢喜，于是便也就不再计较许多，加之明薇在一旁不停的拦话，这不许他问，那不许他说，他也看得出女儿这是真心想嫁给他。
其实明薇倒不是真心想嫁，只是自己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她算计了他，而他还愿意施以援手，所以心中始终略有愧疚与感恩罢了。
是夜，明薇坐在榻上，看着屋中的更漏，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对于日里发生的事，她始终仍有一丝恍惚，从前与高骏订亲时，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情绪，而前世嫁给高允时，她的情绪那样鲜明，兴奋得一整晚睡不着，可如今，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真的要再嫁了。
长久以来，孙明译帮了他许多次，可从前那些事也许对他来说都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而如今却是要他娶她。
也许自己确实也有心动，只是她再也不会全心全意的为了他人而活，这份心动，她拿捏得小心翼翼。
她实在不明白，孙明译当初对陈茵这样的行为那样刻薄，可自己那日……他何以这样纵容？难道当真是因为他与高骏是挚友？
这其中种种究竟与他最后出现在昭仁宫中，杀了高允有没有关系？
他在南楚这盘棋上始终看似一个局外人，他到底又在不在这棋盘之上？
对于这个人，她有太多的困惑，也许日后的日子里，会逐渐得到答案吧。
但眼前的问题是，孙檀联姻，高氏必然不痛快，宣帝提拔檀宗道的本意是想利用檀氏打压贵族，如今檀氏却都与孙氏联姻了，显然，宣帝的这手棋全是废了，那檀氏，还能安稳吗？也许暂时不会有事，但日后，陛下还能信父亲吗？
“今日小六进宫了吗？”明薇把玩着那根银簪，向芍药询问道。
“嗯，不过没选上，已经回老宅了。”芍药笑道。
“听说诸葛女郎选上了。”
诸葛瑾家世好，长得也算得端秀，花一样的年纪，被选中是无疑的。只是想到那日她在院中的神情，那份对随亲王的仰慕，也不知她如今究竟作何感想。
“还有那任氏的任佳卿，听说还不肯嫁，也不知任氏使了什么法子，将十五岁的二女儿送去参选，她却是依旧留在府中。”紫苏一面剪了灯芯，一面道，“不过在奴婢看来，她们都不如女郎今日风光，女郎可不知道，今日听闻三郎订了亲，街上哭晕了好几个小姑哩！”
也太夸张了些吧，哭晕了？虽然自己也承认，两世为人，她对着那个男子，也会有些许小鹿乱撞，可就如这之前，欣赏归欣赏，她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与孙明译之间会有这一天。
“你们可知任佳卿为何迟迟不嫁？我听闻她与孙少卿曾有过去？”
想着紫苏与芍药一直呆在建康城，或许能知道些什么，她开口询问。
芍药闻言打量了自家女郎几眼，紫苏却是嘴快的道：“坊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但是从没人知道真假。”
“他二人都是风华绝代的人物，且都迟迟不娶不嫁的，自然有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女郎不必在意，实在心里在意，改日当面问问孙朗便是。”芍药宽慰道。
明薇轻轻嗯了一声，和衣躺下，芍药替她掖好了被子，二人便都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只有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进来，清辉的光亮照在屋子里的屏风上的那幅画。
画中女子站在悬崖边上，气质清冷，神情倔强的俯瞰着悬崖下的云雾缭绕以及葱葱郁郁，那双眼睛却是笑意明媚。
这副屏风是明薇在孙明译走后，在他给她的三十九箱聘礼中找到的，她一眼便看出来，这画中女郎是她，而这画，便是出自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