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译再次看了眼那张小榻，宽不过刚好一人，夜里翻个身怕是都容易摔下来。
晒一晒，唇角一扯，他笑道：“阿薇思虑周全，只是无需如此了，我已向父亲言明你是中了毒，并非风寒。”
“听说今日舅氏发了脾气？”明薇询问道。
孙明译顿了顿，定定的看着她，施施然朝她走近，一直到她的身躯罩在他的身影中，他澄澈的眼睛眯起，温润一笑，低低道：“阿薇在担心我？”
明薇一怔，抬眸对上他温柔缱绻的笑意，两颊不由得有些发烫，却是什么也没说。
“你的婢女说得不错，阿薇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想要借我之力，是不是也该为此做点什么？”他微微低头，凑近她耳畔，用极其轻浅，极其温柔的嗓音说道。
明薇觉得那声音像极了一种引诱，使人一时有些飘飘然，沉迷那样的话语中。
明薇：“……”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早已面红耳赤，心中不禁有些怨愤自己，明明早知男女之事，为何偏偏对着他，竟这样小女儿心思。
可试问世间几个女子，面对他这样的男子，能不心动？
他细细看着烛火下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以及此刻娇羞的模样。孙明译突然惊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方才定然是着魔了。
蓦然，他转身负手而立，未几，伸手自袖间掏出那本账册，弯腰放在几上，平静道：“东西先给你，账且记着，来日找你一并讨要。”
明薇再次意外的看向他，却只见他一袭白衣出了侧室，回到寝室。
合上门，她听见一门之隔后，他更换衣衫的悉索声。
拾起几上的那本账册，明薇心里终于平静下来。
翌日，正当明薇那些账册发愁当如何与高允做这笔交易时，宫中便传来消息，皇上要见她。
上一次得见天颜还是半年前她刚回建康不久的时候了，因为寿阳一战献策有功，她赐封德阳乡主。
这一次，陛下见她，又是为何？
尽管疑虑重重，可她还是带着账册，坐上了宫中来接的轿撵。
走的时候，孙明译与孙景怀皆不在府中，只萧夫人一人在，问了明薇可需要她陪同入宫，毕竟她是朝廷命妇，如今陛下病重，她入宫向皇后问安，也是没什么的。不过明薇还是拒绝了。
如今陛下病重，除了几位太医，早已不见朝臣，也谢绝探病。因此宫中无几人能见到宣帝。而她一个小小乡主，竟能陛下召见。
明薇来到宣帝寝殿太极殿外时，一名宦官微微侧身靠近她，低低道：“陛下病重，夫人说话当心些，那些恼人的话就不必说了，免得给陛下添堵。”
说完，那小宦官缩回脚步，低垂着头，动作细微得让人不察。
明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突然领悟过来，看来陛下召见她连高允都是刚刚得知。
如此，这太极殿中都安插了东宫的人了，看来陛下还当真已经时日无多。
跨步入内，宫人近前通禀。榻上的人轻轻应了一声。宫人这才让她近前。
明薇颔首上前，在宣帝的病榻前跪下行礼，未敢抬头。
她伏在地上，听见宫人们拉开床帷，扶着榻上的人坐起。
许久，榻上的人微微喘息了会儿，才低声道：“起来吧，赐坐。”
明薇这才起身，有宫人上前来替她铺了张席子，明薇跪坐下来，依旧垂眸。
宣帝瞟了一眼她恭顺模样，哂笑一声，道：“你倒是个善藏的，不声不响的在朕的两个儿子间挑拨是非。”
闻言明薇霍然仰头，对上宣帝瘦黄的一张脸，此时那张脸上的双眸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她匆匆的垂下眸子，故作镇定道：“臣妇惶恐，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宣帝再次扯了扯嘴角，却是显得无力得很。
“檀氏两代忠臣，为人正直忠厚，没想到竟会出了你这么个女儿。你倒是说说，何以见得离安就比太子能行？”
他的声音厚沉而有些沙哑，说完这几句话，便要喘息一会儿。
明薇的心此刻已是慌乱不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话才更合适。
难道她送信尹江之事，宣帝竟然知晓？
若是如此，那岂非高允的极升也是暴露在他眼中的？
他明知她在挑起他两个儿子的矛盾，明知檀氏有意助力高骏，却作壁上观，甚至提拔檀宗道至太尉要职，难道他不是一直只想传位高允吗？一直不喜高骏吗？
思及此，明薇的背脊不由得渗出一层细汗来。
见她不答，宣帝一笑，道：“说，恕你无罪。”
明薇自知不可再装傻充愣，可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又不能说破，不能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沉吟几许，她颤颤道：“国之大事，臣妇愚见，并不以为武陵王能胜太子，武陵王赤子之心，虽聪睿过人，却恭孝仁义，过于感情用事，不适为储君之选。”
宣帝的笑意渐渐隐去，盯着室中垂眸沉静的少女，许久，似是轻叹道：“你倒是比朕还了解朕的儿子。”
明薇颔首，不敢抬头。
“知道朕今日找你来何事吗？”
“不知。”
“有些事，朕已经无力改变，朕这一生都想一统南北，然，在我这一代怕是实现不得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虚无的眼前，长叹道，言辞间有着英雄迟暮的沧桑与无奈。
南楚建国以来，数十年，三次北伐，却是一次不如一次势猛，连连征战，百姓疲惫，国库空虚，他累了，也倦了，也不得不妥协了，有些功业，只能留给后人去建树。
他向明薇招了招手，道：“近前来。”
明薇狐疑的向他的病榻跪近些，他继续招手，明薇又靠近几步。
直到凑到他榻旁，他才微微俯身，凑近低低道：“朕要你好好辅佐离安，助他成就大业盛世。”
明薇一愣，抬眸见宣帝正看着她，神色严肃而认真，不似是在试探于她。
他属意的是高骏？那为何要立高允？这番话又为何不自己对高骏说？
细细想来，他待高骏也确实不薄，将孙氏嫡女孙语嫁给了他，又同意也合谷公主嫁给他，多方势力都给了他。
可是为什么如今又要她辅佐高骏？
明薇困惑，片刻，却是想明白了过来，除非陛下知道，孙语已成为一步废棋，而自己不仅是檀氏嫡女，如今又嫁给了孙明译，将来可为高骏制衡孙氏这样的贵族门阀。
即便想通了，明薇却是不敢表现的。
最愚蠢的人才会在一个帝王面前表现得太聪明，聪明到可以揣摩圣意。
“臣妾一介女流，担不起陛下重托。”明薇惶恐退后，伏地道。
榻上宣帝却是呵呵笑了起来，一番深谈他已有些疲累，笑着笑着，咳了几声。
“你一个人自然不行，甚至你檀氏一族也不行，所以朕才同意你檀氏与孙氏联姻，孙少卿是个人才，若能得他，不知能得天下有才者多少。”
殿外清风拂来，帘帷轻晃。
明薇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心底，皆是一片冷意。
她颤颤道：“妾不过一妇人，于三郎没那么重要，怕叫陛下失望。”
宣帝唇边的笑意敛了几分，有些讳莫如深的道：“你真的了解你的丈夫吗？”
明薇依旧动也不动，贴在地面的五指却是缩了缩。
“你聪慧果敢，知道朕的意思，走你该走的路。去吧！”宣帝阖上眼，挥了挥手，表示有些倦了。
明薇起身退出。到了殿门前才长长舒了口气，心底却仍是有些冷。
帝王的心思从来便如此变幻无常吗？又或者是她从来就没有真的看懂过。就如同前世，直到最后，她回想与高允的五年相扶持，觉得自己好似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他。
沉了沉心思，她跨步出了太极殿，身后是宣帝虚弱的轻轻哼唱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刚出太极殿，行得不远，便有内侍上前来向明薇行礼，道：“德阳乡主留步，太子妃久闻乡主巾帼不让须眉，想请乡主至东宫喝杯茶再走。”
要说她一臣妇，在这内宫中若是见见后妃并无不可，可明薇心中清楚，要见她的，只怕并不是太子妃靳氏。
正好，她也正愁该如何见他，他既然主动找来，再好不过。
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行去，明薇却渐渐发觉不对，他们方才朝着东宫的方向没错，可在东宫门外拐了个弯，却又朝着另一侧去了。
果然，内侍引着她来到了宣室殿，此处为陛下日常处理朝政，批阅奏章之处，如今高允监国，能在此处的，自然是高允。
他正盯着宫人手中端着的一幅画看得痴迷，闻明薇进来，笑着转身朝她看来。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明薇含笑上前行礼。
“阿薇来了呀，来来来，来得正好，我刚得了幅画，此画画得甚好，本宫早闻武陵山脉风景怡美，如今看这画中，确是仙境。”
高允示意她上前来。指着眼前的画，朝她道：“你看，本宫有时倒是羡慕这画中之人，能抛却尘世，久居于此，也不失为一种快活。”
明薇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画上所画，正是隐山，而那画中的众人，正是月娘、道玄、颂之与隐山的同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