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苏的服侍下沐浴后，芍药拿出了新裁纸的冬衣，式样是眼下建康城中最是受勋贵女郎追捧的，焚过香后给明薇穿上，嫩黄的颜色衬得她原本略显沉静的气质也多了几分少女生机。
转眼快至晌午，明薇精心装扮后，衣履光鲜的坐上马车，带着芍药，朝着尚书府而去。
比起紫苏的咋咋呼呼，芍药要沉稳得多，孙氏本就看低她檀氏出生，明薇此番前往，自然更不能出现任何让人拿了话柄的。
马车驶入主街，不少欢庆之声，都在庆祝魏军北撤退，南楚失地复得。
明薇挑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今日天虽格外的冷，可这大街之上依旧是热闹，满目喜庆与嬉笑声中，是糜荡的脂粉香气和丝竹管弦。
这里的人就好似永远活在梦中，永远都见不到外面的血肉纷争，厮杀搏斗，那累累白骨，那尸横遍野，那食不果腹，那刀戈相向都与这里无关，他们活得这般干净，这般惬意。
她放下帘子，深深的蹙眉。身旁的芍药以为她有不适，关心道：“女郎可是有不舒服？”
明薇长长吐了口气，平静道：“没有。”
芍药闻言却是发出一声娇笑，道：“女郎莫不是紧张的吧？”
紧张？她有何可紧张的，她只是不想输，不想让那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孙氏看轻了。或许也是因此，她当真有些紧张吧。
她轻叹道：“我紧张什么呢？”
“自然是紧张要见到那尚书府的七郎了，说不定还有享有‘天下风流孙少卿’美誉的孙三郎也在，女郎紧张也是人之常情。”芍药宽慰道。
明薇哑然一笑，没有再回她的话。
孙少卿……他也会在吗？襄阳一别，竟已数月。
思及此，明薇忽然想起孙明译当初匆匆赶回襄阳，似乎是因为府中妹妹染上疫病。于是转头向芍药询道：“太傅府前几个月可有丧事？”
被她忽然一问，芍药愣了一会，应道：“就是女郎回来的前一个月，太傅府里最小的女郎好像染上疫病去了，女郎问这做什么？”
还是死了？
明薇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孙明译儒雅的风姿，心间涌起一股莫名的讽刺与悲凉，只有在这无情的天灾面前，生死才不论贫贱高低。
“没什么。”
就在快至尚书府门前时，明薇的马车旁响过一阵马蹄之声，之后便听得有人下马道：“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回宫。”
大概是那人挡住了明薇的马车的道，驭夫停住了马车。芍药微微诧异的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便见一精壮的护卫双手抱拳的恭顺站在前面一辆黑色的宽厢马车旁，正是这辆马车，停在了明薇的前面，拦住了她的马车的去路。
这建康城遍地是贵族，驭夫没有得到明薇的嘱咐，倒也不敢随意上前。
明薇顺着芍药掀开的帘子朝外看去，那马车没有族辉，马车中人也并未露面，然而再下一刻听到马车中传出来的声音之时，她却陡然一颤，迅速僵直了身子。
“也罢，本来听说今日孙二郎给檀将军那个从未露面的，病恹恹的嫡女发了请帖，本宫也想来见识一番这胆敢独自奔赴寿阳，又协助七弟剿灭萧季八万铁骑的将门之女，马青，你不好奇吗？”
马车中男子明媚的言笑声传出来。
那被称作马青的男子倒是不苟言笑，只正色应道：“将门无犬女，既是檀将军的女儿，也是有可能的。”
“罢了罢了，回宫。”那男子轻笑道，言辞之中略有惋惜之色。
转眼，那一列队伍便调转方向，朝着皇宫而去，直到人走远了，芍药才放下帘子，长长舒了口气，吩咐驭夫继续前行。幸好方才没有上前，宫中的殿下，无论是谁都冲撞不得。
平静下来，芍药一转眼，却见自家女郎整个人绷直的身躯，一双明媚的眼眸此刻漆黑阴烈。
她有些怯怯的碰了碰明薇的手，却触到一手的温热，低头看去，女郎竟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一手的鲜血，她不由得惊呼道：“女郎，你的手。”
被她的惊叫之声惊醒，明薇这才惊觉自己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浸出满手的鲜血，可她方才竟未感受到一丝的痛楚。
“这可如何是好，都就要到尚书府门前了，女郎你的手……”芍药捧着她一双纤细白净的手，焦急道。
许久，平复下情绪，明薇沉声道：“没事，擦一下，简单包扎起来就好。”
闻言，芍药用手帕将她手上的血迹小心拭净，在看见她虎口处的茧子时，不禁略有怜惜，戚戚道：“这建康城中同女郎这般年纪的小姑，谁的手不是白嫩白嫩，女郎如何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的话明薇却是浑然没有听见，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个声音，那个她永远无法忘怀的声音，刻入她此生的骨血之中。
高允，我檀明薇回来了。
尚书府算是这城南最豪华的宅邸了，住的便是如今天下盛名的江东孙氏的掌家人——孙世怀。
孙世怀如今算来也已四十五六，膝下五子七女，比起二房孙景怀，子嗣倒是兴旺不少。
至府门前，驭夫停了马车，明薇低眸看了眼芍药刚刚替她包扎好的手，理了理衣袂的褶皱处，起身下了马车。
递上请帖，明薇随着仆人进入，走到廊下，便见绿芙等候着。
见明薇与芍药过来，她目光先是陡然一亮，这才上前行礼道：“月余不见，女郎更水灵了，快随我来。”
明薇对她一笑，随着她的步子，朝院内而去。
尚书府很大，奴仆也多，明薇一路走来，这些奴仆都或向她行礼，或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一句闲言或者一个好奇的眼神，由此倒可见孙世怀是个治家严谨的。
绿芙领着她到了一处门帘前，掀开厚厚的帘子，先是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如沐春风，与外面的冷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薇抬眸看去，却见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个个宽衣广袖，足踏木屐，或索性赤脚在地。
并未见孙世怀的身影，可明薇却是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之中那个最惹眼的颀长身影，他儒雅的风姿无论在哪里，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明薇见过二郎、三郎、七郎、十一郎。”
在明薇抬眸望向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朝着门口看来，见她娟秀的小脸上略施粉黛，一双明媚的眸子笑意浅淡，鹅黄色的裙衫此刻还笼在赤红的斗篷下，衬得她白净的脸色明艳，竟是从未有过的动人。
“阿薇来了呀，快快进来里面暖和暖和。”孙二郎招手示意她进来。
芍药替她解了斗篷，便有侍女替她在前面位置，孙七郎的旁边添了张塌几与软垫。
明薇在众人的注视下，大方的走至那个位置坐下，却见孙七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继而移开了目光，没有与她招呼。
她不禁细细打量了这个少年几眼，他的模样确实俊俏，难怪小六痴心，只是明薇两世为人，落在她的眼中，他的模样却是太过少年张扬。
孙七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不由得抬眸看她，四目相对间，他却是忽然面色绯红，涩涩的开口道：“你这小姑子怎这么盯着我看？”
他此言一出，众人便是一阵哄笑。
他原以为明薇会难堪，却不想她却是神色依旧，甚至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看着他，低低道：“七郎样貌，想来没有几个女郎见了不痴，为何偏偏阿薇便瞧不得么？”
明薇这一语，众人笑得更是欢快起来，而孙七的一张俊脸顿时却是一片赤红。
看低我檀氏吗？想我难堪？你道行只怕还浅了些。
明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笑意更甜美了几分。
“七哥，看来这个檀小姑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你若将来当真娶了她，只怕不好过呀。”席间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娇笑道。
闻言明薇一怔。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回想起之前回建康旅途中的种种，以及城门口处孙二郎隐有深意的话，原来是想将她与孙七凑一对吗？
“女郎快莫乱点鸳鸯谱了，明薇哪里堪配七郎这样的妙人，就别拿我打趣了。”
“不不不，你的事我们可听说了，再说了，我二哥三哥同时看中的人，绝不会有错的。”另一个女声道。
我的事？
明薇不禁愣了愣，如今建康城中不是盛传她私逃出府，奔赴高骏吗？难道建康的民风已经开放到这般地步？这样的行径居然还能引来孙氏青睐？
“就是，阿薇你不必谦虚，我七哥这性子，怕也只有你能治得住。”孙十一也插话道。
这说法明薇大概也猜到了缘由，怕便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在汝阴郡客栈里，她与孙七针尖对麦芒的争吵吧？
“阿薇倒是让人敬佩的，面对北国八万铮铮铁骑，尚能镇定自若，这胆魄就非我等能及。”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附和道。
屋中炭盆里的火烧得旺盛，暖融融的一室，明薇这会倒是觉得有些热了。
她抬眸对上这些勋贵之子投来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娇养的男男女女。
原以为这些人只会听进去她自奔高骏的浪荡之举，竟没想这些人还能记住她在寿阳出谋划策，协助高骏剿灭萧季八万铁骑吗？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前面席上那个此刻有些慵懒的男子身上，他此刻也在看着她，一双清润的眸子含情，笑意如暖阳。
这个男子的目光总是这般沉静而魅惑，让人不禁深陷在他一双脉脉如星辰的乌瞳中。
这样耀眼的人，会再次对她伸出援手替她言语，从而引导了这些人对她的评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