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祖制，国丧期间，三月内禁礼乐，不得婚假。明薇早已算准了时间，那日席上之所以与高骏谈条件，不过是以防万一事不成，芍药失败，又或者皇后没死，也尽力给自己将来谋取一个方便的处境。
她并非不愿嫁给他，只是她如今刚回来，许多事都未及去做，还不能离开建康。
五日后，檀明之需得回镐墩戌守了，长贞自宫中回来，简单收拾了行囊便与丈夫一同离开。
小半月的相处，明薇与长媜正觉得脾性相投，便要告别。
明薇是真心喜欢她，她也并不似一般公主过分骄纵，对于去到北方边关，没有一句抱怨，反倒是向往不已。
同行的还有段骞。他此时离去最是合适不过，高允方才痛失母亲，一时尚未能察。
明薇只向兄长言明此人乃墨家后人，擅长机关之术，将来对檀氏多有益处。
檀明之对她既是宠又是信任，自然便也信得过段骞，加之长贞也是墨家的推崇者，于是便欢喜的应了下来，让段骞做他的帐下幕僚。
短暂的热闹后所留下的空虚是无比清晰的，人去楼空。
立在窗前，明薇摩挲着手中的玉盏，芍药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愈发的与记忆中从前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女郎判若两人。
她知道任皇后的死必然与那晚女郎命她所做之事有关，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
积雪早已化尽，天已放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回到案前，捡起昨日命人寻来的《五蠹》，明薇刚刚坐下准备接着读下去，便听紫苏说高骏与孙明译正在前院与父亲叙话。
此时高骏前来应是来道别的，任皇后昨日已下葬，他实该回襄阳了。只是孙明译却是个稀客，这南楚的门阀贵族向来除了必要的政务，是从不与他们这些寒门崛起的家族往来的，即便财富丰盈，即便位高权重，在他们眼中也终究不屑。
明薇刚略有诧异，却又旋即想到高骏与他乃挚友，如今高骏好不容易回趟建康，他大概是全程作陪的吧。
“五娘不去看看吗？”紫苏见她动也不动，不禁纳闷道。
“去做什么？我到底也是官家女郎，这婚前还是不要见了吧。”旧俗这婚前新人双方是不得见面的。只是如今天下割据，战乱不断，许多人对待这些旧礼也不如从前那样严谨。
明薇并不看她，只拾起几上的竹简，目光重新落在那些字上。
上一世她虽出身官家，却自幼双亲不在身边，多少疏于管教，对于书籍，除了史册略有兴趣，其余一切皆是全不看的，只专心于鞭子，以致于高允立她为后时，被百官弹劾她实没有母仪之风，不足奉养宗庙。
日前与长媜相处，气味相投，多少受她影响，无事时也找来些诸子学说读来，忽觉也是有所收益的。
长媜崇尚墨家一派，而明薇这些日子下来，却是偏爱的手段强硬的法家一派，能让她把自己的心变得更加的坚硬，心肠若是硬了，才能走得更加坚定。
紫苏自知说错了话，不再多言，退了下去。
明薇认真读起来，渐渐沉入其中。
高骏走近时，她甚至亦未察，直到他挺拔的身躯的投影遮在她手中摊开的竹简上，她才仰起头来，那张冷峻的面容此刻带着些冷冷的笑意，幽凉的眸子探入她明媚的眼底。
他的身后不远处，峨冠博带，宽袍广袖而立的，正是孙明译。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隐带锐气，他二人这样立在一处，却是胜过屋外的光景无数。
明薇握着竹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起身，盈盈一礼道：“见过七殿下，见过三郎。”
高骏的目光自明薇的身上移至她手中的竹简，饶有兴致的侧过头看了看。
明薇见他如此，不禁解释道：“闲在家中无趣，读来解解闷。”
男子似是未曾听见，只盯着她正摊开的最后部分—民者固服于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反为君。他不禁扯了扯唇角，看向明薇道：“阿薇以为哀公与仲尼谁更胜？”
闻言明薇抬眸，她看着他，他也凝视着她，在确认了那幽凉的眼底没有在他算计时才会闪过的一丝狡黠后，明薇方才随即一笑道：“殿下要纳阿薇为侧妃，因为妾室，父亲不允，可府中已有正妻，此时，殿下以为是用口舌还是用强娶能得阿薇？”
他身后的孙明译闻言，俊颜舒展，不禁笑出声来。
“此一问问得甚好，我也想知道七郎你是会强娶还是……？”他说到后面时，斟酌了片刻用词，最后还是没有再说。
高骏望着明薇的目光，相比起从前，那里竟不知何时开始，多出了一份女子的妩媚。
他唇边浅浅的弧度不禁微微上扬，半晌，才轻声道：“为得阿薇，无所畏惧。”
明薇心中一颤，望着他此刻漆黑幽亮的眸子，似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幽静，深邃，动人。
她忽的想起之前长媜说过的，幼年从乱臣贼子刀下救下自己的是他。
既然长媜都知道那个稚子就是我，他想必事后也是知晓了的。原来他早就知道识得了我，在相士吴天术见到我以前，就省得了……
明薇看着他，一时愣愣出神。
孙明译见此识趣的笑着退至屋外等候。
垂下眉眼，她将竹简卷起，放在案上，再抬起头时神情已如往常，无奈一笑，眉眼间却是尽透着明媚之色，似做惋惜的轻叹道：“只是可惜了这南义阳一郡六县，殿下即便想得阿薇，也不必如此心急，如今陛下虽允了，可心中只怕对殿下更有猜忌。”
高骏仍定定的望着她，仿佛她刚才的言语他都没有听见一般。
好半晌他才敛了神色，道：“阿薇可知我若再不开口，别人就要开口了。难道阿薇忘了寿阳时铄儿曾对你有过想法？又或者……父皇会将你许给太子。”
明薇的目光一顿，她却是忘了这个，她以为高铄不过是对她一时兴起，如今过了也就过了，至于高允，却也是不无可能的，因为陛下军权交给了父亲，自然将她许给他一手栽培的儿子最为稳妥。而高铄的游手好闲也是让陛下放心的。
所以这么些皇子中，只有高允与高铄两人娶了她而不会遭陛下猜忌。
“阿薇不必替我忧心，有些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而不是我的，我又何苦强求。”他见她怔怔的目光，轻叹道。
明薇忍不住蹙眉望着他，心中一时有些怅然，有些焦虑。
难道他自己当真从未有过哪怕一刻，觊觎那储君之位吗？此生只想安守一个郡王终老？
敛了方才的浅淡温情，高骏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与上一次道玄老师给她的一样，“上次的药怕是快用完了，这药是道玄先生让我带给你的，你收好。”
明薇伸手接过，她看着高骏，分明是极温和的神情，却总像笼着一层寒冬飘雪的冷峻。
“殿下，可否让宋离来太尉府陪我？”
高骏闻言笑道：“此刻她应该已在城中客栈住下了。”
明薇闻言愣了愣，询问的看向少年。
“你让殷游来一趟建康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他二人？”高骏笑得了然，明薇心中却更是糊涂了。
她回到建康后确有给隐山去了封信，请求淑媛让殷游前来一次建康，难道他竟以为自己是为了帮助宋离，成全她与殷游？
“今日我便动身离开建康，你在建康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找明译帮你，三个月后，等我来娶你。”
他扯了扯唇角，笑容璀璨，转身朝外而去，至孙明译身边，伸手一拍他的肩，两人相视一笑，一同离去。
透过廊上的竹帘缝隙，她怔怔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那句“等我来娶你”在耳中回响。
重新回到塌几前坐下，明薇的心已经定了下来，高骏是她要达成所愿的唯一一条捷径，若是他当真心中还存有仁义，她便只好来替他做个决断。
“紫苏，让禹叟备车。”
屋内正整理书案的紫苏抬头看了看外面教练暗沉下来的天色，劝慰道：“这天看着马上就该下大雨了，女郎这时要出去吗？”
“嗯。”明薇轻轻嗯了一声。
“是去接殿下刚才说的那位吗？”紫苏笑问道。
“不是，晚些再安排人去接她了，我去买些栗粉糕，阿父爱吃。”明薇着了件素色衣裙，国丧期间的忌讳她还是知道的。
“奴婢去帮您买吧。”紫苏再次看了眼屋外的天色，忧心道。
明薇摇了摇头，“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把纱帽拿来。”
如今的建康城内明面上是不如从前歌舞了，实则也是掩起门来依旧喧哗不断。
这是天下风流名士荟萃之地，高门大户，门阀贵族，他们又岂会甘心沉寂默默三个月。
早上还晴空万里，如今阴霾的空中却一道闪电划过，接着滚过一声巨雷轰响。天便越发的暗了下来，阴沉的让人心里生出几分惧意。
马车中的明薇挑了棉帘朝外看了看，道：“一会儿在前面巷子将我放下，你去买栗粉糕。”
说完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中，倒是让一旁的紫苏有些诧异，却见她神色不似以往明媚，也不敢多问，只低低的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