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数日，气候潮湿，道路湿滑，军队行得较慢。
自半月前从武陵出发，便没有见过一日的太阳。道路泥泞，五万大军穿过东部盆地，遇到两次伏击，皆被全数歼灭。王峰知高骏虽少年却骁勇善战，又闻高诞还有增派三万大军在后，故而早已带着自己的三万人马撤守大漠。这两次伏击，应只是派来试探的。
穿过中部山地，雨势终于见收，白日逐渐被拉长，日落得尤为晚些。
行至一溪边，高骏看了眼天边艳丽的晚霞，命大军就地扎营。未几，空旷的草地上，一顶顶帐篷绵延支起，士兵们烧柴生火做饭，炊烟升起，因为阿达说明日就要入大漠了，想吃顿热乎的可就不易了。
高骏朝军曹交代了几句，转眸朝明薇这边看了一眼，见她与宋离站在一旁，不知聊着什么，神情严肃。她身后阿达、段骞、阿澈和殷游不知何时抓来的鱼，几人言笑晏晏的围在火堆旁烤着。
他此番本是不打算带她来的，可她坚持同往，她的执拗在寿阳时他便是领教了的，于是便答应了。
高骏吩咐那名军曹下去，自己朝着明薇这边走来，一片嘈杂的混乱声中，明薇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宋离也转身看来。二人脸上神色皆是微变。
高骏看向宋离，询问道：“明日便要入大漠了，对大漠中的毒物，可有了应对之策？”
“我对毒物虽有研习，可都是纸上谈兵，对这大漠中的毒虫物类也是不甚熟悉，如今只能先备了驱虫药包，已经交给沈将军，不过数量不多，行军之时，还请每隔一位军士佩戴一个。”
宋离背对着残阳，绯红的霞光投在她的身上，她柔美的五官掩在暗色中，看起来就似一副温暖的画卷般美好。
殷游抬眸朝她们这边看来，明薇敏锐的察觉到，转眸看去，见他正盯着宋离沉静模样，眉头微蹙。
高骏点头，此时斥候上前来报：“殿下，附近未见敌军，不过听附近住户言一月前，王峰已经带兵撤至了不归城，占城而居，自立为王。”
身后火堆旁的阿达隐约听见“不归城”，倏而回眸，惊道：“不归城？”
众人都朝他看去，见他一脸惊诧，面色凝重，似是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高骏朝四周看了一眼，周围不少军士朝他们看来。
“你随我来。”他向坐在地上的阿达道，继而大步朝他的营帐而去。
阿达回过神来，起身随着他身后而去。
“怎么了？不归城是什么地方？听这名字还挺骇人的。”阿澈看着二人的背影，突然闻到一股焦味，立时回神将烤鱼翻了个面，一面神色惋惜，一面困惑询问道。
不归城明薇也是第一次听说，可看刚才阿达的神情，她大概也能知晓这个地方怕是不妙。
“我曾在陇西一带的大漠中听人提起过，不归城是蜀西大漠中的一座城池，规格宏大，是座坚硬严实的石头城，之所以叫不归城是因为除了城中之人，极少有人能找到城池所在，也极少有人找到了还能活着出来。”
殷游解释道，面色是与方才阿达一样的凝重。
“我也曾在古籍中看到过，相传此地是一千年前大秦帝国的秦二世派出军队寻仙访道，在此所建，后来这支军队没有回去，留了下来在此长居，皇帝几次派人征讨，于是他们渐渐开始豢养一种嗜血的毒物，只要毒物贴近在城外的城墙之下，从此前来征讨的军队再也没能靠近不归城半步。我原来还以为这只是传说，竟没想到真有此地。”
“真有那么邪乎？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阿澈不由好奇心起，有些跃跃欲试。
明薇走去火堆旁坐了下来，舀了勺锅中的鱼汤盛在碗中，段骞见此，随手递给她一张烙饼，明薇接过，抬眸见他对自己一笑，脸上神色倒是平静无波，既不害怕，也不兴奋。
就着汤水，明薇将手中的饼吃尽了时阿达还没有回来。军士们吃了顿热乎的，此时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闲话打趣。他们之中大多都是来自北方的流民，并没有到过如此西境，气候多有不适应，却无一人抱怨，足见对高骏的忠心。
山地夜里冻人，明薇往火里添了些干柴，跳跃的火光在她眼中闪烁。阿澈觉得冷，便与一旁的军士练起手来，围了一小群人在看着。
段骞坐在火堆旁，又在摆弄他的一堆器具，明薇认真看着，他手中正拿着一个炮车模样的微型模子笔画端详。
“大漠行走不易，为了减轻负重，殿下没有带抛石车。”明薇提醒道。
段骞一愣，似是这才突然想起，于是放下那模子，又拾起一个木鸢来，那木鸢同一般鹰隼一样大小，除了腹部镂空，看着并无甚特别之处。
“这是何物？”她好奇道。
“这是载炮鸢，启动机关可以同雏鸟一般飞起，虽飞不得多高，却也足够了，待我再调整一下，若是可行，到时可以用此物载上炮火，扔掷于敌营。”段骞向她解释。
明薇闻言一惊，此物若真能成，确是甚好，如此一小小木鸢，既不费力，又可替代炮车之用。
“甚好。”明薇抿唇一笑。
“不过还得你们先找得到不归城。”段骞低头一笑继续忙碌，不经瞥到明薇脸上这一笑，不由多看了几眼。
明薇见他突然盯着自己，诧异道：“怎么了？”
段骞复又低头摆弄器具，只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跟上次见面不一样了。”
明薇微怔，却是笑着没有答话，视线调去不远处空旷的夜色，那里依稀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对面而立着，一个身姿颀长，一个纤瘦窈窕，夜色下什么也看不清，更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
她忽然想起今日宋离在一旁告诉她的，大漠中有一种食人花，浑身是透明不易看见的绒刺，如果一旦不小心被它的刺扎伤，百步内必丧命，此花通常会出现在绿洲附近。
而这花，正好可解高骏体内的经年寒毒。
此时，沈文耀从火堆旁经过，笑着向她招呼，明薇看他，他依旧憨憨的少年模样，比起从前的稚嫩，军中日子似乎让他成熟了不少，他如今同宋离一样，随在军医的队伍之中，这些日子倒也偶尔与他打过照面，不过都未及细聊。
他顺着明薇方才的视线看去，见不远处的两个人影，目光倏而一暗，笑着转身离开。
营帐中高骏捧着烛台，与十三岁的孩子一同站在军事地图前，孩子蹙眉看着，摇了摇头。
其实高骏也知道此图无甚作用，蜀东和蜀中尚且有明细标注，可一旦入了大漠，风沙变幻，根本无用，要让他在图上标注出来，确实为难。
“不归城之所以这么多年得以保存并不仅仅因为城墙下的毒物，还因为大漠中时常会有沙暴，一场沙暴后就算侥幸得存，再睁眼时眼前早已是另一番样子，地形沙丘皆变了，若是再遇上夜里无星，根本无从辨别方向。”孩子放下手中的笔，认真的看向高骏冷峻的面色。
沉吟片刻，高骏放下烛台，回到案前。面对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本是没有寄予太大希望的，如今却是不由认真听他说的一字一句。
“你离开时才九岁，如今四年过去，可有把握还能找得回去？”
阿达看向他，沉思片刻，突然跪地道：“殿下，若我能带大军找到不归城，殿下能否答应阿达一件事。”
高骏神色微凝，冷冷看着眼前的孩童。荒原上夜风凛冽，吹得帐篷呼呼作响，外面传来军士们的喝彩之声，孩子的话险些被淹没在这声音后。
阿达也面无惧色的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由他打量，眸中有坚定之色。他说是请求，但却让高骏生出一种被威胁的错觉。
许久，他才开口道：“讲。”
“我阿姊尚在南汝阴的倚香楼，若我带殿下找到不归城，殿下需将我阿姊赎出。”
南汝阴的倚香楼？
高骏隐约记得二人从建康离开的途中，明薇曾与他提到过，是她在南汝阴置的业。
盯着眼前的孩子，高骏冰冷的目光转而染上一丝笑意，柔和几许。
原来眼前这孩子竟是这样寻来的。
“好。”
他答得肯定，阿达喜出望外，立时磕头答谢。他原是打算寻个时机向明薇开口的，因为她觉得风三娘让他来见的竟然是她，那她必然与风三娘交好，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
梁升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在自己无助之时向人求助，只有自己也能为他人带来某种利益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最是稳妥，你若是无任何价值，他人便是答应了你，也能转脸不作数。
阿达退出高骏的帐篷时夜色已经深了，军士们差不多都已入帐歇下，为明日开始入漠养足精神，随后高骏又召了沈庆入帐商议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