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时节,夜风微暖,院子里有花香浮动,皎月掩在云层后面,一片暗色,逐枫苑内幽静得很。
方才初二递信回来,孙明译便亲自带人出去了,如今也有一刻钟之久。
明薇换了一身劲装坐在府中等候,此时听人来报孙氏那边有动静,立时让人领路,打马暗暗追去。
离开后便让人盯梢在太傅府外,并非她不信任孙明译,只是让她坐在屋中等消息实在煎熬,可方才的情形,她又不可能坐在他院中等候。
寻着派出去盯着孙明译的人留下的痕迹,一路朝城外追去,从人提醒如今已快至城门关闭的时间,出去便怕是不好回来了。
明薇吩咐从人回去,留在城中给檀明风报个信,自己则循着记号接着寻去。
这个时候城中街上尚且还热闹着,可城外的大道上却早已是寥无几人,该出城的通常在日落时便已经出城。
眼下的小道上空无一人,明薇的马蹄踏在路面的声音尤其清晰,循着记号,她摸索至一处树木高深的林子前。
这片林子都是高而笔直的柏树,林子里阴暗森冷,一旁有十数匹高大骏马,还有几支火把燃着。明薇曾也是孙氏的少夫人,知道孙氏的马匹在马臀处都有族徽印记,眼下这些骏马正是。
朝林中看了几眼,取下斜插在马缰旁的火把点亮,她步伐矫健的朝着林中而去。
林中寂静无声,只偶尔传出几声夜莺啼叫,夜空乌云遮月,甚至阴森恐怖,不过好在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这些于他她倒是无畏。
可是思及明倾这个时辰在这样的地方,她的心还是不禁越来越冷。小六虽是莽莽撞撞的大咧性子,也会些防身之术,可毕竟是从小养在建康城里的,也是娇惯,如今独自夜宿深林,心中必然惶恐。
忽而,隐约听见前面不远处有说话声,她将火把熄灭,摸索着朝前而去,果然未几便见前面有火光。
她快步跟了上去。
此树林里虽暗,视野却还算开阔,杂草荆棘很少,只有一层厚厚的松针和枯枝铺在地上。
明倾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难道真是孙七和孙九的报复?
林中寂寂,明薇的心愈渐担忧,她知道孙明译身边初三是极其善于追踪的,于是尽量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一丝的响动。
其实即便此刻让他察觉了也没什么,都到了这里,他总不会不让自己跟着找寻,可她还是小心隐藏,仿佛知道这林子深处必然有什么在等着,心中升起层层冷意,越来越浓。
忽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人侧着身子,肚子隆起,明薇看不见她的脸,然而这个声音她却是认得的。
阿瑾?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是在宫中吗?
心中疑惑升起,她在一颗粗木后躲藏起来,火把将不远处交谈的人照得清晰,她听得也清晰。
“这天下间果然没有能逃出你孙少卿美男计的妇人,阿薇那样的女子,没想到也不例外。”
诸葛瑾的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揶揄,与往常实在大不一样,那轻挑的语调听来竟是甚为陌生。
火光映衬下,孙明译的俊容神情严肃,盯着对面的人,眸光幽深。
“她如今是我的人,再无可能对你造成威胁,你还要檀明倾作甚?”
心中一顿,明倾竟然在他手上?
“三郎此言差矣,我不过是留她在宫中陪我一晚,如何就让三郎说得似我绑架了她一般,何况我此番出宫,就是送她回去,顺便见一面三郎的,如今她应当已经回到府中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他寒气道。
“我不过是效仿阿薇罢了,阿薇当初扶持武陵王,如何我就不能帮助自己的夫君?实不相瞒,今日亲王出宫,遇孙七当众羞辱于明倾,便帮了她一把,明倾是自己要进宫的。”诸葛瑾瞟了他一眼,轻讽道,“檀氏的女儿,到底都有几分能耐。”
孙明译闻言眉蹙得更深了。
明薇躲在树后,心中疑虑更深了。是明倾自己要进宫的,为何?她明明知道舒服预辞官归乡了。
“你千万个提防阿薇,为何对檀明倾却放任不管?”
诸葛瑾笑意微敛,盯着他道:“因为亲王殿下欣赏阿薇,跟她比起来,檀明倾不足为惧,我既然不想让亲王留阿薇在身边,何不留下檀明倾在身边,反正拿住了檀明倾,阿薇也不敢有任何异动,而拿住了阿薇,就是拿住了你孙三郎与武陵王吧,对于亲王殿下,达到了一样的效果,如此划算的买卖,我当然得成全我夫君,让她知道,不只是檀明薇会权谋算计。”
心口似被人狠狠锤了一记,明薇双手一紧,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
她防备心本来慎重,然而阿瑾从前是这一世唯一走近她心里去的朋友,她陪自己猎白骨时的情景犹在记忆中,这才过去多久,竟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前世,她见过太多妙龄少女入宫时清纯美好,最后都在深深宫墙中或香消玉殒,或脱胎换骨,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阿瑾也变得如此功利了。
孙明译定定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忽而,诸葛瑾回眸朝明薇这边看了一眼,一片暗夜中,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不知道若是阿薇知道她与你之间的那一次是在你我的算计之下,会如何?”眯眼一笑,她愉悦的由身旁侍女搀着转身离开,微微丰盈的身姿消失在林中的黑暗里。
明薇怔怔的立在原处,心如同落入冰窖之中,身体动弹不得,直到孙明译一行人朝着这边撤来,她亦是没有躲藏,于是,火把照耀下,她苍白而清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孙明译显然是一怔,讶然看向她,有一瞬的失神,片刻却是回过神来,优雅的脸上双眉拧起,“你怎么来了?”
她不该来吗?可惜她来了,并且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他上前拉起她的手,朝林子外而去,这才发觉她的掌心有些湿黏,低眸一看,竟是有一小片鲜血浸出。他蹙眉盯向脸色阴沉的明薇,未几,拉着她继续朝外面去。
明薇心中神思复杂,任由他拉着。
大约行了一刻钟后,走出了林子,此时道路上比起林中明亮许多,皎月钻出云层,投下清辉月光,照亮眼前的路,他的人马却是未朝城中回去,而是直直行至了西郊的龙山寺,一路二人皆是不语。
寺中小僧出了来,见是孙明译,又见还带着位女郎,将他引至后院厢房便离开了。
他拉着她进入房间,一边沉声吩咐护卫们各自歇息去,众人在看到明薇的时候亦是心中知晓此番怕是事有不妙,于是此刻听闻郎君冷声吩咐,立时纷纷消失。
拉她进入房中,在几前坐下后才松了手,他沉着脸取来药与纱布,拉过她的手,小心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迹,涂上药膏,包扎好后又拉起另一只手重复一次。
见她依旧冷着脸,眸中却是看得出心思正活跃的辗转来去,在思考,孙明译忽然手下一重。
明薇轻嘶一声,皱眉对上他有些生气的目光。一时讶然。自己还没气,他倒是先气起来了。
看了他一眼,孙明译复又低下眸子为她处理伤口,一面凉凉道:“我还以为阿薇不知道疼。”
一切妥当以后,他抬眸看着始终未发一言的明薇,心中第一次有些无法淡定,道:“听到多少?”
明薇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屋中安静,她能听到远处有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传来,一下一下,似敲在她心上,那声音莫名让她心思逐渐宁静。
她不说话,孙明译便在她面前坐下,静静的盯着她。
许久,她终于开口道:“都听到了。”声音冷漠,目光沉冷的看着他。
孙明译见她如此模样,倒是松了口气。还愿开口与他说话,便有解释清楚的机会。
未几,他轻叹道:“阿薇,此时要听我解释吗?”
明薇沉默的对上他诚恳的目光,那澄澈高远的眸子温柔缱绻,就似那晚一样。
思及此,她眉头不禁蹙了蹙,轻声道:“我累了。”
知道明倾被安然送回了檀府,她心中石头落地,一夜折腾,如今是真的有些累了。
孙明译闻声,凝视了她一会儿,起身出去命人打了水进来。
净面洗脚,做完这一切,她和衣上榻躺下,没有理会始终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的那个清俊男子。
未几,他听见身后有从人再取了水进来,一阵窸窣声后,床前的灯火被吹灭,身旁的位置陷下去,躺下来一人。
他又要与自己同榻而眠?这一次?又是谋算好的吗?
明薇面朝里侧,背对着她,没有一句话。片刻,一只手轻轻搭上了她的细腰,她蹙了蹙眉,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许久过去,就在她以为身后的人都已睡着了的时候,忽而他身子靠近了些,温热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长臂圈住她的腰身,在她身后轻声道:“阿薇,你要知道,我的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