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真人点头,那人去引那位小姑子进来。
明薇微微诧异,转眸朝外看去,正见宋离抬步进来。二人照面,皆是一脸惊诧。
明薇惊的是她何时来的建康,为何没有联络自己?宋离惊的则是没想到会在此见到她。
玉清真人看了她二人一眼,却是依旧神色不变,只请宋离也进来坐下,自己则起身让她二人稍等,前去洗漱冠带。
宋离今日着了一件素色衣裳,面容看上去比起临沅城分别之时添了几分憔悴。她敛起脸上的惊诧之色,迈步进来在另一旁坐下,二人默契得都是没有相认之意。
未几,玉清真人再出来时,先是燃起香炉中的熏香,接着点了三炷香向屋中三尊画像一揖,明薇与宋离俱是起身配合。
这白云观不如各大道观香客如流,观中人也极少,往常维持亦是艰难,因此不甚讲究,明薇前世在宫中见过真正的法师讲经,那排场比眼下大的太多,也繁琐许多。
可见,这玉清真人虽然在此二十余年了,心中却是未必真的发心真诚吧。
“今日来晚了些,这些日听真人讲经,得真人解惑,心中宽慰许多。”
三人坐下后,宋离向她弯身一揖。
“此乃你自身造化,与贫道无关。”玉清尼淡声道。接着便开始唱文讲经。
明薇哪里真对此道教玄学有什么兴趣,都是那些贵族才喜爱这些玄学清谈,她出生将门,同祖父一般,一生不信道不信佛不信命,只信自己,命运是在自己手中的。
她扭头看向宋离,她倒是听得认真,方才见她与玉清尼之间熟稔,看来她来此果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可她并不知眼前这个冷漠清心的玉清真人,就是二十多年前北魏最具名气的公主萧娉婷,那她能寻来此处,必然是高骏安排,只是为何没有支会她一声,在这建康城中行事也好有个照应。
思及此,明薇眉头不禁微微蹙起。想起离开之时,高骏的异样。
如今的他当真是变了……
正午之时,宋离起身离开,于是明薇也向玉清真人辞别,行至门前,她忽然转身,柔声问道:“真人,人若能活两世,该当如何?”
屋中之人始终淡淡的脸上这才露出一抹微微的诧异,未几,却是扬了扬唇角:“何来两世?都是一场又一场的修行,造化而已。”
宋离回头微微困惑的看着她们。
正午的日头最烈,二人行在下山去的路上,不禁细汗涔涔,明薇寻了一片树荫,在石头上坐下歇息。
宋离对她说自他离开后不久,高骏与周氏女完婚,她便就被派来的建康接近萧娉婷,如今已有近月余。
明薇问询为何不与自己联络,宋离却是神色微变,她看着明薇一身白色衣裙,一头的乌发以丝绦在背脊系着,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点缀,却透出一抹温婉来。
“七殿下已经不是以前的七殿下了,阿薇你也不是从前的阿薇了……”
忽而闻她这样一句轻叹,明薇微怔,伸出手来拉起她的手,莞尔道:“那又如何,就像谁人能想到,那一个不起眼的小观中,坐在枣树下拿着针线缝缝补补的,会是曾经睥睨沙场的萧娉婷。”
宋离闻言,将目光投向那已经看不见的白云观的方向,未几,唇角微扬,释然一笑。
下了山明薇约她至府中居住,宋离推脱,告诉了明薇如今落脚之处。
明薇知道确实不妥,她如今接近萧娉婷,若是被察觉她与自己有关,难免节外生枝,于是也不强求,二人告别离开。
明薇没有回自己府中,而是去了檀府,得知明倾昨夜在她离开后不久,便由宫里送了回来。
她看着明倾脸上的笑意,忽而觉得一夜之间便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脑中忽而想起阿瑾说的,她是自愿入宫。
家人散去,她拉着明倾在屋中坐下,问她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明倾不愿说,她只好向她道自己已然知晓,她是又去寻了孙七,遭其恶言侮辱,被高诞所救。
明倾脸上的笑意退去,面色微冷的盯着她,许久才终于道:“阿姊是不是以为只有你才能改变檀氏的命运?”
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一怔,明薇诧异的看着她,这才惊觉,她眸中不止是冷意,还有一抹纠结的嫉恨。
她厌恶她。
“为什么你们要扶持七殿下,我们家就也要扶持七殿下?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父亲辞官归乡?我不想离开建康,我也不想走阿姊你的路。”
檀明倾忽而有些歇斯底里,委屈的泪水从她眼眶不断流出。
明薇蹙眉看着她,有一丝陌生。
未几,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目光倔强的寒声道:“二房的命运,我来改变。”
说着,她转身,打开门来大步离开。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她不愿走自己走的路,她要自己选择……
明薇久久坐在屋中,一动不动,直到夕阳渐沉,叔母遣人来唤她吃晚饭。
用餐时,小六说累了要睡,没有出现,她是任性惯了的,于是叔父叔母也并未在意。明薇一顿饭却是吃得心不在焉。
回去前,她思虑再三,还是至书房寻了叔父聊了会儿,确实从最初要扶持高骏就是他们大房的意思。
明薇不知父亲还在时是如何与叔父相商的,她只是一直以为他们檀氏不同于那些各怀心思的门阀贵族,他们两房总是能齐心一起的,可如今父亲不在了,她一个晚辈,按理应当听从兄长和叔父的安排才是,即便不能,也该让二房有自己的选择。
“叔父……若是你不想辞官归去,就继续留在建康吧。”
檀宗明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看向她:“五娘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叔父其实不必一定和大房走一样的路……”明薇歉疚。
檀宗明微讶,“是不是小六与你说了什么?”
叔父竟然都知道,看来明倾真的早在心中怨上她了。
心中微微一酸,她浅笑摇头。
檀宗明心中已然清明,这大半年来,明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过,为何一定要与大房同路,故而明薇忽然口出此言,定是她口无遮拦的说了什么。
长叹一声,他疲惫道:“其实你不说,我也不想留在建康了,如今的朝廷也不是从前的朝廷了,天下混乱,军阀割据,一个不甚,便不知何时人头落地,如今能辞官回乡,是最好的选择。”
听他如此说,明薇心中安心,商榷好,她返回太尉府时,已是夜幕时分。
檀府老宅中,送走明薇,檀宗明唤来了小六,再次对她警告再三。
“阿姊向你告状了?”檀明倾甚为不服气的嘟嘴看着眼前满嘴维护大房的父亲。
“不用五娘说我也知道你如何想的,小六,你年纪小,不懂朝局,如今我们若还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一家归乡这是非之地不好吗?”
“可是从前阿姊就劝过父亲辞官,那时怎么不见父亲如此说?”
檀宗明见与她说来无用,不禁气急,拍案道:“跟你说了如此便就如此,明日上朝我就辞官,你这几日收拾收拾,择日咱们就离开。”
檀明倾倔强的看着父亲,“我们就一定要同阿姊一样扶持七殿下吗?亲王殿下也是宣帝之子,如果我嫁给亲王殿下,咱们扶持他上位不更容……”
“啪”
话还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了下来,檀明倾怔在原地,脸上一阵麻麻的疼痛。从小到大,父亲虽也常有体罚,可打耳光却是从未有过。
“混账话,你给我记住,檀氏大房二房永远都是一条船上的,你伯父死了,我便更要担起责任,不会让这个家散了,除非你不是我檀宗明的女儿,不然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檀明倾侧目恨恨的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未几转身跑出了书房。
檀宗明气得胸口闷闷,扶案喘息,看着她跑出去,心中仍是忧虑。
这个女儿自小性子就烈,她纠缠孙七,成了全城笑柄,遭人诟病,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却死性不改,如今可算放下孙七,却是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昨日她竟见了高诞,入了宫中……看来是当真要快些离开这里了。
今夜无风,有些闷闷,院中虫鸣阵阵。
明倾一路跑回自己的小院,心中的恨从未有一刻这样执着。
檀明薇,就是你。
孙七有意娶你,武陵王对你视如珍宝,天下风流的孙三郎亦是欢喜于你,连随亲王那样看重天下权术的男人,亦是欣赏于你。如今连我的家人、我的命,亦要随时准备着为你陪葬。
为何好事皆让你一人占了?
委屈的眼泪疯狂在脸上蔓延,然而她的眸中却没有一丝楚楚,有的只是不公的怨恨。
她幼时也很喜欢阿姊,觉得能与四兄和男孩子打架的阿姊好厉害。可是为什么如今长大了,自己越来越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