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二十二年八月初三夜里。
临川王亲率兵卒伏兵于西城门外,此时闻宫内传出陛下宾天噩耗,发动兵变,言奉陛下手谕,废太子以立武陵王高骏为君。
诸臣子来不及去宫中吊唁,便突闻此讯,一时慌张不已,也顾不得去宫门前哭丧,皆安排起护卫,将院门堵死,钱财尽数清点,如若一旦叛军入城,城内生乱守不住了,便及时逃命。
御街上大量士兵吼叫,严禁生乱,所有人呆在家中不许乱窜。
太尉檀宗道与禁军统领诸葛业站在城门之上,看着城下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相视一眼。
“藩王无诏不得回建康,临川王今日去而复返,带这么多兵来,是要造反?”诸葛业朝下面道。
那马上之人却是拱手道:“诸葛大统领,今日去而闻陛下宾天,于是本王去而又返,还请大统领打开城门许我进城吊唁。”
“吊唁可以,可您带这么多兵来,是何意?”
城下临川王自胸中掏出一枚令牌,郑重道:“奉陛下口谕,朕病重期间,太子圈禁朕于西殿,长期于朕的汤药中添加慢性毒药,弑君夺位,今废太子为庶人,以令武陵王高骏为储君,朕宾天后,尔承大统。”
闻言,诸葛业神色微变,看了同样一脸沉重的檀宗道一眼,派人下去取过那令牌前来,仔细看过,确认后朝下道:“王爷可一人进城,与我前去太极宫将事情说清楚,这些兵不能进来。”
城下临川王脸色一黑,怒道:“诸葛业,你敢抗旨?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气。”
他拔出腰间佩剑一挥,喝道:“攻城。”
明薇清醒过来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寂静得身边两个呼吸声清晰异常。
她动了动,衣料摩擦出细微声响,身旁的人听见,立时拉开火折子。
“女郎醒了?”
明薇扭头看去,微弱的光亮中是芍药与禹叟的脸。
她抬眸看了眼周围,是条狭长的暗道,周围除了石壁,连支火把都没有。
“叟,这是何处?”她扶着石壁撑起还有些虚软的身子,站了起来,困惑道。她记得父亲安排了马车要送她出城。
“奴也不知,我们赶到北城门处时,城门已经关闭,出不去了,奴又预载女郎回去之时,遇到那孙三郎的护卫,将我们带来此处。”禹叟应道。
“三郎的护卫?”明薇诧异,初一当初是随着孙明译一起离开了的,初三也去寻了,禹叟何以见得便是真的孙氏护卫?
“是初二。”芍药道。从前在太傅府,她见过初一和初二,应当不会认错。
此时,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有一道石门打开,一束光亮射了进来,那进来之人,正是初二。
他进来,见明薇醒了过来,神色微怔。
“跟我来。”
芍药搀着还有些无力的明薇,随在后面出去,石门的另一边,竟是一间卧房。
“这是哪儿?”明薇问道。
“这是太傅府,不过此处是荒废的院子,甚少有人来此,只要不出院门,声音小一点,不会被人发现。”初二解释道。
明薇却是蹙了蹙眉,居然回到了太傅府。
初二见他反应,知她不喜,张了张口,“如今太尉府实在不是好回去的,不然太尉也不会想送您离开,一旦太尉和大统领守不住,临川王攻进城来,至少他不敢拿孙氏如何,您暂时呆在此处才最安全。”
“你说外面现在打起来了?”明薇站定,清冷的眸色转怒。
“是,临川王率三万兵于西城门攻城。”
“现在如何了?”她急道。
“属下也不知,安顿好你们,属下便出去看看。”
他这话方才说完,几人便闻得外面逐渐传来一阵阵隐隐的喧哗声自己兵器碰撞声。
这声音很远,应该是城西那头传来的,临川王的军队攻进来了。
屋中的几人一时都不出声了。明薇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看着烛台上摇曳的烛火,心里突然就要爆发一般。
如果重生归来,她连自己的父亲都救不回来,那就算报了仇,又有什么意义?
“带我一起出去。”
几人都是一惊,要开口劝阻,却见她皱着眉,身上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那浓浓的煞气只有檀宗道那样久经沙场,手染无数鲜血的沙场战将才有,而眼前这个模样清冷的少女,竟也有这样的气场。
初二不由自主的向她点了点头。
将禹叟和芍药安顿好。初二与明薇再次顺着来时的地道摸索出去。地道狭长寂静,听不见一丝城内的混乱之声,她不担心禹叟他们,正如初二所言,即便临川王入城,也不会让军队打到城东这边的,城东住的都是孙氏任氏这些门阀贵族,他即便夺权成功,要想权势稳固,也离不开这些人的支持。
黑暗中,初三拿着烛台走在前面,突然听见身后明薇开口道:“孙明译没死对不对?是他让你来的?”
初二对于她这样直呼郎君名讳微微一怔,随即应道:“郎君何许人物,如此便让太子算计死,岂不冤枉,少夫人勿担心。”
她眉头轻轻一动,未几,轻声道:“我已不是你们的少夫人。”
初二突然停下脚步,自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回头看向明薇一笑道:“少夫人是说这和离书?”
明薇看着他手中的册子,不错,正是她亲手签了字的和离书。只是怎么会在他手上?
见她果然惊诧,初二道:“是属下从廊主那儿偷出来的,属下从未见郎君对任何女子像对少夫人一样费心,他若在此,必然不会写这个,少夫人不若留着,若是少夫人当真有此意,日后郎君归来,自行给他吧。”
明薇怔怔的盯着初二递上来的册子,心底有些酸痛,伸手接过。
初二这才转过身继续向前。
地道通向城中一家酒肆的后院,一出地道,那喧闹声便钻入耳中。
初二让她在原地稍后,他先出去看看形势,明薇点头。
夜色中,马蹄声、大喊声、奔走声、厮杀声……她知道,临川军破城了。
她渐渐走出酒肆来到街道上,月光下建康城已是一片混乱,闯入城中的士兵乱杀乱砍,百姓携着包裹四处乱窜,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的有临川军,有城中各处的集中来的府兵,还有平民百姓,总是都是尸体,鼻尖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脚下一绊,她低头看去,地上躺着一个六十岁左右,还没死透的老汉,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看着她,嘴角还在不断的往外淌出一串串的血泡。
她蹲下身子,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腔渐渐平静,颤颤的伸出手来阖上他的眼,心底莫名的一阵慌乱。
临川军攻城,父亲必然会领兵守城,如今城破,那父亲……
思及此,明薇的泪水滚落。
片刻,初二找到她,焦急道:“少夫人,临川军要攻宣阳门了,诸葛大统领与三千禁军守在宣阳门上,我看是守不住了。”
明薇抬头看他,脸上泪痕犹在,初二一怔。
“我父亲呢?”
“不知道,混战中可能……少夫人还是随我赶紧先离开吧。”
说着,他欲上前将地上的明薇扶起,却见她抬手制止,自己站了起来。
火光厮杀中,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淡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
临川王此番动作并非绝对隐蔽,高允不可能毫不知情,他是故意放他们入城的。
闭上眼,听着耳旁的哭杀喊叫。她淡淡道:“再等等。”
初二一脸愣怔,错愕道:“等什么?”
回答他的,是突然不知从何冒出的大批甲士,一时将城中的临川军团团包围。
明薇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这些人都是东宫与太子党众的府兵,明薇认得。前世也有这样一场兵变,是她请求父亲配合高允,借此擒杀了对高允威胁最大的临川王。
临川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一时吓懵,只以为城内早有埋伏,一时君心大乱,不知是何人,突然高喝一声:“临川王死了”。
一时间本就溃散的军心全然失了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城中的混乱声逐渐平息。宣阳门打开,里面一身缟素的男子骑马出来。
士兵们将尸体拖开去,腾出一块空地来,没死的百姓被挡在街道两侧站着,此时都痴痴的看着那自建康宫里出来的男子。
下面一名将领上前,手中提着的,正是还在滴淌着温热鲜血的临川王的头颅,那颅上一双瞪得硕圆的眼睛瞪着他。
“禀太子殿下,叛贼头颅已斩。”
高允看了眼那颗被血渍模糊的人头,蹙了蹙眉,唇角却弯了起来,轻叹道:“王叔啊王叔,您还当侄儿是六岁孩童吗?”
高允六岁那年,临川王教其射箭,曾将箭射向他,他记得清楚,那支箭就插在自己头顶的发髻中,他吓得高烧整夜。那时父皇极其信任叔父们,彭城王、临川王势力都极盛,而他这个太子却不得看重。
他身后,诸葛业近前来,神色沉重道:“殿下,太尉……”
明薇也站在那寂静的人群中,闻言不由得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