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寺在建康不算香火最旺的寺庙,却是最大的,是由高祖皇帝下令敕造的,真正建康城中土生土长的拜佛都会去另一头历经两百年的的龙山寺。
而龙华寺则因规模宏大,楼台池林尽有,引来的多是赏景游玩之人,人比较杂,故而樊空将约见地点定在此也不无道理,加之他本就是僧人。
早晨出门时天还是晴的,如今到了这寺下,却是有些阴,似是不会有太阳了的。
明薇抬眸看了眼矗立山顶的佛寺,以及面前长长的台阶,轻蹙了蹙眉。她从前便就是极为不喜欢来此的,还记得幼时,有一年岁末,叔母带着一众孩子出游来此,这长而陡的阶梯可是没少让人泄气。
至山腰处,明薇已有些体力不济,不禁停下步子稍作休息。今日来龙华寺的人并不太多,天气不佳,寺庙地势又高,风又大。芍药站在一旁扶着栏杆也是气喘吁吁。
“女郎拜佛为何不去西面的龙山寺?都说那里的佛祖最是灵验。”
这样的天气,芍药自然不会以为她是闲情来出游赏景的。
站在风口,明薇拢了拢披风,领口处的毛领裹得严严实实。她轻笑道:“谁告诉你我是来拜佛的?”
芍药喘着气微怔。
明薇垂眸看向半山处,那里掩在山背后,有一座小小道观,白云观,是先帝登基后修建的,比起恢弘的龙华寺,那个小小的道馆清静许多,只稀疏几个道姑进出,香客更是寥寥无几。
瞥了眼朝道观内而去的那几个头戴幂离的香客,她收回视线,继续朝上而去。
终于登上顶层,明薇的额上已有一层细汗,松了松领口的毛领,在大殿祭过神佛,一个小沙弥上前来,领着她朝后面禅房而去。
明薇见到樊空时,他正一本正经盘膝而坐,拨着手中的珠串,默默诵经,闻声睁开眼来,见到明薇,脸上的虔诚之色立时不见,换上一副笑颜。
他放下串珠,朝那小沙弥挥了挥手,他便退了出去。
大步走出来,他至几前坐下,替明薇倒了杯茶水,道:“我已候你多时了,阿薇见我何事?”
明薇也禀退芍药,在他对面坐下。
“我不与你绕圈子了,让亲王殿下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能救出我长嫂与侄儿。”
樊空嗤笑一声,看向她道:“如此大的计划,天时地利都尤为重要,怎能因你一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明薇打断道:“亲王如果再等等,胜算更大,如今陛下派高康与高峰征讨,二人却迟迟不发兵,可见二人心思也有浮动,不久后高峰会在巴蜀称王,联合高玄一同挥师北上,亲王殿下可以等到陛下与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面前的男人愣了愣,道:“消息确定?”
“确定。”
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上几圈,一边朗声大笑。
明薇静静的看着他,他伟岸的身形在房中显得更为高大,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干净的眼中有一丝的兴奋。
未几,他定定看向明薇,眸中有些许赞赏,“好,若你所述为实,亲王必有重谢。”
“应该用不了多久了,年前,最多年前,他们应该就能攻上来,还请亲王殿下到时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保武陵王无恙离开。”
樊空笑看着她,应道:“自然。”
他忽然对她生出些许好奇,她如此尽心辅佐高骏,可自她的脸上,却又从来看不出对高骏有一丝的男女之情,她心里爱慕的人,究竟是谁?
“城中近来传言孙三郎亦染病,阿薇可知?”他忽然幽幽开口。
明薇伸手握住茶杯的手一紧,警惕的看向盯着自己的男子,神色淡淡道:“知道。”
樊空点了点头,继续道:“今日他也来了,就在下面的白云观,你说他都病成那样了,还来这里作甚?阿薇不好奇?我倒是好奇得很。”
闻言,明薇脑中忽然浮现出之前在山腰处看见的那几个朝山背去的头戴幂离的几个身影,当时便觉得那其中一个颀长清瘦的白衣身影有些熟悉,却未细想。
“不若你我一同去看看?”他盯着明薇沉静的脸色,继续试探道。
明薇瞥他一眼,冷笑道:“孙氏三郎孙少卿,你以为那么好靠近的?”
樊空微怔,看来她嫁给孙明译后,倒是对其了解不少。
他靠近明薇,惋惜道:“那只好便宜阿薇一人了,我引开他身边的暗卫,你去看看,回头告诉我。”
说罢,这人竟是不由分说的朝外而去,明薇心中还在摇摆之际,他已消失在门外。
与芍药朝山下而去,明薇脸色不明,黑着脸一路而行,心中尚在犹豫,芍药跟在身后不敢做声。
天花亦同绝症,生死皆看天命,究竟是什么事,重要到性命堪忧时,还非要处理?
莫名的,明薇想起那支弩箭,孙明译在那时候射死锦瑜阿姊,究竟是要保护谁?
心中虽还未拿定主意,然而脚步至山腰却已经朝白云观步去。
冬日的白云观较之以往更是清静。此处在山后,远离龙华寺的繁华喧嚣,倒确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殿中青衣道姑捻着手中的流珠,默默诵经,对跪在三清道长雕像前的红衣女子恍若不见。那女子正虔诚祈愿,她神情间是无处可藏的忧愁。
红裳睁开眼,起身正要离开,那青衣道姑却开口道:“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始终而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有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
闻言红裳顿了顿,回眸看去,见那道姑依旧闭目转动着手中的流珠,她身后的年轻小道姑则是一眨不眨的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红裳对上她懵懂的眼眸,那年轻的小道姑冲她微微施了一礼,红裳还她一礼,继而转身离开了。
年轻道姑见她走远,方才奇道:“玉清道长怎么知道她忧思为何?”
青衣道姑停了手上的动作,睁开眼来看向那抹红色消失的方向道:“她总是穿红色衣裳,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已经两年了,每次都拎着药包。这几个月她每次前来神情一次比一次忧愁,该是差不多到时候了吧。”
年轻道姑领悟的点点头。
侧殿中明薇看着主殿中的两个道姑,心中有几分激荡。
“女郎,那个姑子不是……”
“嘘!”
芍药看着红衣女子离开的方向,好奇的话还未说完,明薇便示意她噤声。
这个白云观看着不过一个不惹眼的寻常小观,香火在这建康城中也算不得旺盛,虽然与龙华寺在一座山头,比起山顶的寺庙却要普通太多,可是这个道观中的人,却是不寻常的。
她深深看了眼那青衣道姑,转身出了殿去。
才向客室走出不远,便见瓦房上飞檐走壁追逐而去的两人,一个孩子身形围着面纱,一个却是身形高大,正是樊空。
屋中,碳火烧得哔啵作响,隔着幂离,对面苍白的男子从容一笑道:“君还是自己多保重吧,如今,你我还不一定谁走在前面。”
他这一笑虽是甚为虚弱,却是真心得意。
“你一心为他筹谋,是他允诺了你什么吗?”
那病弱男子未答,只唇边浮起一抹讳莫的轻笑,起身,微微颔首一礼,朝外而去。
幂离下的男子轻蹙着眉,看着他步履艰难的朝外而去,紧抿的薄唇边有一丝恼意。
“你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
这一句他说得似乎尤为艰涩,听着似是在向那人询问,却又似透着警示的陈述。
那男子神色微变,微微侧过头来轻瞥他一眼,目光尽是复杂,未几,转身出了房间。
许诺了什么?许诺了终有一天,他会毁了天下风流的你,毁了不可一世的孙氏一族。
远远的,明薇看见一病弱的人影自一间客室中走了出来,那苍白的面色,佝偻着的身形就似风前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而此时迎上前去扶住他的,正是方才殿上的红衣女子,珍宝阁的匠师——红裳。
明薇不由微微惊诧,原来,她竟也是梁升的人。
吩咐芍药去观外等候,她独自悄声朝那间客室而去,透过门缝,她瞥见里面果然是之前她在山腰时看见的那几个头戴幂离的人其中之一。
此时,幂离下探出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握起面前几上的茶杯,微微掀起纱帷,优雅的送至唇边浅酌了一口。
明薇只看见一个优雅的下颌弧度,五官容貌皆掩在长长的纱帷后,不甚清楚,可那只熟悉的白净玉手,那优雅的气度,她心中大概也有了七八分的确信。
是他吗?他来此见梁升作甚?
忍不住心间的好奇,明薇趁屋中之人不备,迅速近前去,一掌击下,没想男子却已有察觉,动作敏捷的避开,明薇大惊,心下慌乱,在那人还未看清她的容貌前,一把粉末洒向男子。
男子条件反射的掩住口鼻,撇开脸去,却还是转瞬便倒地晕去。
她松了口气,看着纱帐下凸印出来的男子五官轮廓,蹲下身来,伸手掀开面纱,眉头一皱。
果然是他,只是如今往日温润清俊的这张脸,此刻却不是那么入眼了,白嫩的肌肤上不少红疹。
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以及随行的人都带着幂离,他……真的染上了天花。
显然是看到梁升等人离开了,守在观中前殿随他而来的那几个戴着幂离的人朝客室而来,明薇掀开他幂离的手指一松,搀扶起男子,跳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