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叫阿薇更为亲切吧,多日不见,别来无恙。”男人墨眸微弯,低头看着她诧异的模样,那神情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他怎么会出现在此。
明薇目光幽深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若是笑起来,那双眼睛就像这世间最纯净的孩子,可她不会忘记,自己曾已经被他骗过一次。
“樊空大师,别来无恙。”明薇掩去心中的惊奇,扯了扯唇角,冷讽道。
樊空右眉一挑:“没想到阿薇还能记得我的名讳,当真感动。”
“您给我上的一课记忆尤深,岂敢忘怀。”
樊空眸色沉了沉,少许,复又笑道:“今日我是来给阿薇你解围的,阿薇想从孙少卿处寻找出路,便不该告诉他你日后的打算,如今他那行不通了,不如我替你指一条出路?”
闻言明薇蹙眉,清冷的眸中有怒火浮起,今日林中一切,显然他都窥见了。阿湛说过此人功夫不在他之下,难怪她与孙明译都是毫无察觉。
见她面有怒色,樊空不由故作姿态的正色道:“当然,非礼勿视,阿薇的裸身,我可没有看。”
明薇听闻心中更气,然而她还不至于迂腐到为此失了理智,她更想知道他前面所说的替她指一条出路,这出路在何处。
“不知你所指出路在何处?说来听听?”明薇压抑下心中的怒意,唇角微扬道。
男人看着她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些许赞赏,敛了几分玩笑之色,道:“王治。”
大监王治是先帝时期的宦臣,到了如今高允这一代,便让其去做东宫詹事了,这人他最初以为他是忠于宣帝的,不料却是高允的人,而自上次去过竟陵,她才知王治实则是高诞的人。这实在是一个极度善藏之人。
“他如何会帮我?”明薇探询道。
“他既是随亲王的人,就会帮你,只是恐怕你又得多欠随亲王一个情了。”樊空朝她耸了耸肩,脸上笑意狡黠。
他看了眼山丘下洼地中大大小小的帐篷,以及那夜色中骑马离开的一众军队,一笑道:“好了,我要走了,最后提醒你,这件事要办就在陛下回宫的前一日便办妥,若是晚了,可就什么都说不定了。”
明薇仍有困惑,却见他已调头离开,不禁立时追问了一句,“你也是高诞的人?”
樊空回眸朝她一笑,消失在远处丛林。
还是在他劫持她的那一次,明薇就已经疑心他是高诞的人了。
一来他当时劫持她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什么天眷之人的谶语,而是要挑拨激化高允与高骏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不会是高允的人。
二来他是个胡人,而诸位皇子中,敢用胡人且能用胡人的,只怕就高诞一个。
只是为何要说必须赶在高允回宫之前办妥?难道……
明薇看向山地上远去的骑兵,赫然想到,樊空很有可能就是高诞派来送信的,他要趁高允出宫的这次机会,再发动一次的兵变。
翌日,明薇让紫苏暗自去寻了王治身边的亲近之人,一番打点后,终于得见他。
如今世道早不是先帝时候,内忧外患,诸王都有些跃跃欲试的不安分,王治在宫中待的日子长了,知道越是此时,越是不可轻易开罪任何人,于是得知明薇所求时,并无拒绝。
秋猎进行到第六日时,王治让人来告诉他,太子染病,疑似天花。是夜,王治与东宫一应属官离开提前回宫。
明薇站在帐前,眉头轻蹙,看着一众人离开的方向,那一袭白衣的儒雅男子的身姿依旧是人群中最打眼的存在。
深秋的傍晚西风阵阵,凉意沁骨,那一行十数人乘车离开,此时朝着他们去的方向而来的,是宫中的医正徐有良,与王治等人在道上简单说了几句,便快马朝这边来,明薇看着他进了高允的帐篷。
放下帐帘回到了帐中,端起刚备好的饭食,她朝身旁紫苏道:“你去别处转转,留意下宫中的消息。”
紫苏性子活泼,与许多下人奴仆都很容易玩到一处去,让她去打探是最合适的了,太子情况究竟真假如何,也不知洵儿可有事。
用过晚饭,漱洗后,忽然听闻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那其中一个声音明薇识得,是林姣的声音。
听说自那日后,她吓得不轻,在床上躺了两日,林母更是至今仍卧床,这些还都是林姣的兄长林简上门讨要说法,她才知道的。
那日林简前来她帐中,欺负她如今一孤女,便指着她鼻子一通说教和痛斥,所以明薇翌日才决定无论如何都定要猎得白虎,要叫这些以为她软弱好欺的人看看,她檀五娘即便父兄不在,也不是随意可欺的。
明薇本不欲出去凑热闹,却忽然听闻诸葛瑾的失声叫唤“紫苏”。
她眉心一跳,迅速的放下碗箸,掀帘而去,芍药随在她身后,远远的只见少男少女们一群人围拢在一处,诸葛瑾也在其中,见明薇过来,不禁露出忧色。
随着她的目光,众人都看见了走近来的清冷少女,不禁都压低了声音,自觉退让出一条道来。
自从那日她一箭射掉林姣的鈿子,又猎杀得白虎,如孙九妹一众女郎对这个小姑都很是轻蔑却又不敢随意得罪的态度,只怕这么个不知死活的疯子何时真发起疯来,杀了自己岂不是亏得很。
人群退散开来,地上躺在的正是紫苏,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右胸一支箭簇深深沒入其中,鲜红的血色渲染在碧色的衣衫上,一双灵动的眼睛顺着避开的人群,怔怔的看向明薇,手指微微动了动。
芍药惊恐的奔上前去,将她的身子靠在自己的怀中,泪如雨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颤颤的去抚紫苏的脸。
明薇的目光在看见紫苏躺在那儿任人观看时,便陡然结了冰,此时,她看着在芍药怀中大口大口呼吸的少女,看样子这一箭是伤到了肺部了。
她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的走近,至紫苏身侧蹲下身来,低头凑近,紫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似是想要说着什么,一口气提不上来,面容痛苦得让人心疼。
明薇的心底一阵抽痛,她附在少女的耳畔,闭上眼,掩去眸中的狠厉,在众人的惊愕中,她突然干脆的拔出那根箭簇,少女猛一瞪着眼,喉咙发出一声干涸的嘶哑声,闭上了眼。
“放心,这个仇我一定替你报。”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喃喃,未几,才睁开眼重新站起身来。
随着她这一起身,众人不禁都后退几步。
她淡淡看了眼染血的小手,掏出帕子来轻轻拭干净,将帕子随手一扔,转眸朝林姣那张骄纵的脸的看来。
此时那张脸在看见明薇投来的目光时,也不禁略显局促与恐慌起来。
明薇心中不禁暗暗冷嗤,这个人当真还真是不长记性。
诸葛瑾凑近来,在她耳畔轻声道:“阿薇,这次不是林姣,是林简。”
闻言,明薇抬眸,看见林姣身后不远处打马而来的少年,正是宗正林胥的幼子林简。
少年眉目英气,神情与林姣脸上的骄纵傲慢很是一样,他走进了一勒缰绳,看了眼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奴婢,勾了勾唇角,向明薇拱手道:“我与众人在比试骑射,一时手滑,没想到射伤了郡主的奴婢,实在抱歉,我宗正府听话的奴婢甚多,不如郡主挑几名去,当我赔给您的。”
少年端坐马上,说的话虽是道歉的话,神情却并无半分歉疚。
“不是射伤,是死了。”明薇冷冷的看着他,又朝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顾晟新、任致、靳玥等人也正打马而来,方才几人显然确是在比较骑射。
收回视线,忽然她扬唇一笑,“不过一个奴婢,林公子不必介怀。”
少年显然是不曾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由一怔,仔细的打量起她来。
“芍药,将紫苏的尸体带回,让禹叟送些钱财抚恤家人。”
芍药落着泪,点头答应。
此时靳玥先行打马而至,见眼前情景,不由得蹙眉,甚为提防的盯着明薇。任致与顾晟新也随后而到,她听见顾晟新用几不可闻的低声向任致咬牙低声“怎么什么事都有她”,任致也是无奈的撇了撇嘴,看向明薇的神色却是认真的。
一圈的人将她们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明薇环视了一圈,脸上神色淡淡。
林胥官至宗正寺卿,虽不及靳东海风光,却是历任掌家者都是深得皇室绝对信任的,林胥膝下四子一女,可皆是福薄的,长子病死,二子早夭,三子从军战死,四子如今只独剩下林简这么一根独苗。
明薇心里明白,与靳东海正面发生矛盾尚可得宽容一两次,毕竟高允的心里自从账本一事后,心里总是隔着些的,可对宗正寺卿一家,他却是绝对信任的,真要报仇,也还需先得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
“林公子,一箭之仇既已得报,从此两清,你我林檀两族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再出什么问题,阿薇的骑射也是不差的。”她温婉的笑道,只是语气却似秋风扫过,让人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
眼下虽然是咽了这口气,可她也不能叫人以为她是怕了。
目光最后轻轻扫过林姣莫名的脸,在众人怔怔的目光中,她施施然转身离开,广袖下的小手紧紧攥住。
呸!她心中暗自啐了一口。
井水不犯河水?这一箭之前尚有可能,可紫苏的命,必然是要人来偿的。
是夜,明薇坐在帐篷里,并不急于安寝,芍药以为她是仍在神伤紫苏的死,正欲上前宽慰,却听高允身边内侍在外道:“郡主可歇下了?”
“未曾。”明薇应道。
“陛下召见,请郡主前往陛下的大帐。”
夜风肆意,天黑压压,整个山头没有一丝月光,明日看来不会再是晴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