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骏漠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明薇默默跟上,心中暗自庆幸,幸而他及时赶了过来,不然怕是要错过了。
深秋的夜格外静谧,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的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远离落梅阁。
身前的少年突然停了步子转过身来,明薇一顿,险些撞上,她抬眸对上他的眸子。
少年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十四岁仍有些稚气的脸,道:“是你让顾言去找我的?”
“是。”
她答得如此坦然,高骏倒是有些诧异,随即,他轻笑道:“看来之前是我小看了阿薇了。”
明薇抬头迎着他幽凉的目光,道:“阿父送我至隐山的意思我如今心中已经能够明白,阿薇只希望可以助殿下成就大业。”
明薇说得毫不避讳。
少年的眸子微微一动,眸光黯了下去,定定的望着明薇坚毅的眸子,那里有着不合年纪的沉着,又透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如同一只尚未长成的幼兽,可印象中这双眸子自小便是清亮明媚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异常冷静。
一场秋雨一场凉,开始飘起丝丝细雨,然而明薇此刻的心却是拎着的。
就在她忍不住要低下眼眸去时,高骏却是笑了,然而那笑意却并未深入他的眼中。
一直以来他在众人面前总是谨慎的,不敢显露丝毫不该有的样子,他随和,却不失皇家气度,他随性,却不失礼数,然而此时,他往日礼貌的笑容间,多含了几分明显的冷意。
“那依阿薇的意思,本王的王妃究竟是哪位殿下的人呢?”
他转过身,信步朝前面的亭子走去。明薇心中不觉微微舒了口气,才提步跟了上去。
“王妃自幼长在建康,不曾外出,所以自是如今在建康的殿下。”
高骏闻言,似作随意的赞道:“你倒是聪明。”
如今建康城中的皇子只有四位,高衍,高启,高湛都不过十岁,自是不可能的,另一个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高允。
“高允。阿薇可曾听过?”
二人行至亭中,明薇仰头望了望愈下愈大的雨势,眼前朦胧一片。
“宣帝长子,任皇后所生,三岁立为太子,音柔貌美,世人都赞其开明贤德,实则多疑阴狠……”
明薇一字一句道,险些忍不住心间的恨。
高允这个名字她何止听过,她在这乱世全心辅佐了他五年,换来的却是个众叛亲离,全族被灭,胎死腹中的下场。
高骏眉头微动,转过身来,却正瞧见她那满眼的恨与不甘。
“多疑阴狠?”高骏轻声道,似是带着一丝嗤笑。
明薇一怔,眼前那双幽凉的眼眸此刻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正带着些许探究的望着她。
“本王听闻你上次病醒便问太子如何了,阿薇究竟是从何而知的太子?”
他自是不会想到这些话是明薇自己想的,她幼时便离开了建康,显少回家,根本没有过多的机会接触到太子,何以有如此评价?
“……”明薇心头一颤,没有言语。
她根本无从解释,望着眼前的少年,他十八岁的容颜有着超龄的沉稳,被那双幽深的眸子注视着,便不由得有种被看穿的紧迫感。
见她久久立在那,没有言语,高骏也不再追问,抬手温柔的替她将额前发丝上沾湿的雨珠一一掸去。
他的动作大方自然,就似这样的举动他们之间早已有过千百次,毫无扭捏。
明薇微微撇过脸去抬头看向黑夜中的朦胧细雨。
前世,他也这般暧昧相待。她心中清楚,他为的不过是檀家的权势,和那句命定的谶语——此女命数,系关天下。
那是陈淑媛亲自去接她回隐山的那年,在途中曾遇见师承前朝天师的吴相士,吴天术一见她,便言语了这八个字。
高骏望着仰着头的少女沉默的脸,只觉得许久未见,这个曾经明朗的少女的心思莫名深沉了许多。
“省得了便就省得了,再莫要自作聪明。”
他的声音轻柔,目光虽是认真,却并无几分紧张与愤怒。
纵使定力再好,知道自己的妻子心里惦记的是别的男人,且还是个细作,也不可能这般冷静。
她遽然抬眸看他。
上一世最初她是没有证据所以没有向陈淑媛拆穿,后来是爱上了高允,还是没有拆穿。
难道,他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
记忆中他待这个王妃一直是恩爱有加,琴瑟和谐。可如今看来这其中竟还是遗漏了些许她所不知道的,被掩埋了的实情吗?
“是。”
她敛眉恭顺道。经过上一世的锤炼,她已经学会如何适时的掩饰心底的情绪。
刚迈开步子准备离开的高骏身形一晃,胸口一阵剧痛袭来,他抬起手捂在胸口,脚下踉跄了几步。
明薇上前靠近,微弱的光亮中亦可见他冷若冰霜的苍白脸色,转眼额上细汗涔涔。
她拉过他的手腕,微微一怔,搭上他的脉搏,还来不及诊断,高骏迅速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瞪向她,幽凉的目光转瞬冷了下来,同他现在的脸一般,似是结上一层冰,深邃而寒冷,微微眯缝起的眼里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回到前殿时,只闻得银铃叮当,鼓声铮铮,殿中放置着六面大鼓,而那鼓上可不正是六位赤足舞蹈的胡姬,每人的脚踝皆系着一串铃铛,舞蹈时清脆的铃声混着那踏出的鼓声韵律,别有一番风趣。
席间众人皆是看得入神,不时的击掌喝彩。
“你去哪了?这么久,刚才太子的人来过,专程给武陵王殿下送了玉壶冰来,你快也尝尝。”见明薇回来,在塌几前款款坐下,宋离抬头示意了下她几上的酒杯,笑道。
明薇垂眸看着案上的酒,抬手端起酒杯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香味幽深,纯粹芬芳,果然是上好的佳酿。
见她的动作,宋离不禁靠近她,小声道:“不必多虑,我已试过了,没问题的,更何况,太子也不会傻到在这满堂宾客面前动手脚吧,这酒之前也不止殿下,大家都喝了的。”
此时屏风已祛,明薇抬头笑看向她。虽说隐山中大多数孩子并不知道夫人与公子的真实身份,可多少也知道他们是为宫里办事,所以对如今的局势,也是知道些许的。
“你都说没事,我自然信你。”
难道真是自己多想了?这不是毒酒?方才拉起高骏的那一刻,他的手冷得就似一块冰,触到高骏脉搏虽然只是一瞬,可他脉象分明不稳,时而矫健有力得似要爆破,时而虚弱得几乎触及不到,紊乱不堪。还有他迅速的闪躲,以及他那毫不掩饰的警示的眸子。
若不是自己够沉得住气,装作没来得及探清,只怕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