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孙明译并不介意陈茵不请自入，可她眼下如此胡搅蛮缠，自荐枕席的行径，实在让他心生厌弃。
“想不到襄阳的大户陈氏，竟能交出如此行径的女儿。”
孙明译躺在床榻之上，眼都没睁，轻飘飘的一句话自他的口中而出。
他的嗓音虽依旧温润，语气却已有明显的轻蔑。陈茵闻之却如遭雷击。
这世间看起来最温柔之人，竟也能以最冷漠的态度说出如此尖刻之语。
一时间，她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转身恨恨离开，却撞见门前立在那呆住了的身影，正是先前在山顶处第一个认出她的少年。
而他的身后是同他一起来的几个小郎君，此刻那些人正一脸笑意的看着她困窘的模样，或讥讽，或嘲弄，总之都是不怀好意的。
更甚的是这些人的后面，还站着陈筠，他此刻美丽的一张脸上阴沉沉的，看向她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陈茵垂下一双含情美目，泪眼婆娑的越过人群，朝着山下跑远去。
当今世道，这些名士虽不入仕，或对仕途失望透顶，但朝廷对他们却依旧是看重的，若能得那些大名士的一句赞赏，那对于自己将来的仕途通畅简直添了最重要的一笔，反之，若是被那些大名士贬低一句，那这人怕是从此断送仕途。
方才孙明译的一句话，莫说陈茵这一生怕是毁了，便是整个陈氏，在仕途上怕也是不可能再有所进，并且此生都将为世族文人所不耻。
“周旭，想不到你的阿茵妹妹原来竟爱慕的少卿兄啊。”
“也是自作自受。”
“想不到廷芬一表人才，妹妹竟如此胆大风流啊。”
“周旭，你还不如追？”
“倒也是个痴人……”
……
议论声中，那个叫做周旭的少年只是蹙着眉看着陈茵跑远的方向，目光中有一丝犹豫，也有一丝轻视。
而陈筠却是站在人群背后，双手握得骨节泛白盯着陈茵背影的目光似乎就要蹦出无数把刀子。
他举办这次集会本就是听闻高骏始终还没给陈茵名分，想给妹妹创造这么一次机会，又听闻孙明译到来，有意结交一番，若是孙明译当真露脸，自己日后在世族名流圈中也更是得脸。
可今日陈茵如此莽撞行事，不仅毁了她自己，怕是家族为了保全利益，只会连带将他也抛出不顾，说到底这个陈府，他与陈茵最亲，也是他组织的这次集会。
明薇站在远处林间，听着这边的动静，唇边扬起一抹冷艳的笑意。
青城山回来的第二日，城内便传遍了陈筠组织集会，提供陈茵机会勾引孙少卿，并自荐枕席的流言，陈筠也被免职。
陈氏一族在襄阳城顿时声名一片狼藉。
也是这一日，荆州疫病死伤无数，并迅速扩散至全国范围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襄阳，高骏取消城门看诊，彻底封城，所有人一律不许进出。
如今这世道人命轻贱如草芥，无论贵族平民，面对战争，面对社会动荡，面对连年天灾，都一样脆弱。
在自青城山回来的第六日，陈府传出消息陈筠染病暴毙而亡，因襄阳城内暂时还未发现有人染上疫病，高骏只好命宋离前去尸检陈茵是否是疫病所致而亡，而陈府也暂时被隔离起来，如此整个陈府倒是落得个清净，可以调整一番。
经宋离查验后，确诊不是疫病，陈府却迟迟没有派人来将陈茵的尸身领回。
明薇看着躺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机的少女，灰白的脸上，那双媚意天成的桃花眼此刻已经紧紧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宋离查验她身前确有感染风寒，但是真正的死因却未必就是风寒，因为她的口鼻均有泥沙，肺部存在积水，很可能是在河中溺水而亡。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这世道死个人算什么，更何况是她这种已经注定在深渊中永无天日的一个庶女，陈氏只要不追究，谁还会在意。
而对于陈氏，只怕正觉得轻松不少，不然何至于尸身送来至查验完多日了，也不来领回去下葬。
与明薇一样，宋离的视线也落在少女灰白的脸上，从前在刺史府，这张脸甚为清高，看着让人讨厌，如今却是有了几分楚楚可怜。
“阿薇，你觉得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投湖自尽？还是……”
宋离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她查验的尸体，心中对于陈茵的死因自然最是清楚，却正是因为这份清醒的认识，才觉得心寒尤甚，余下的话没敢接着说下去。
明薇知道宋离心中的怀疑，以陈筠将陈茵送至刺史府，又安排青城山上的手段看来，未必做不出来杀一个妹妹以保全全族的事。
宋离自幼没有亲人，所以自然不能以为亲人之间如何也能到这般地步。可明薇清楚，在这乱世中，诸如陈氏这样的家族，当家之主在面对关乎家族利益之时，牺牲一个卑微的庶女，实在算不得多么难以抉择之事。
陈茵傻就傻在心性太高，她没能及早看清这点，以她的身份，即便当真能入得了孙明译的院内，又如何会有好日子过？
若是她肯放平心态，以陈氏在襄阳的势力，再加上陈廷芬当初在建康为官，即便她是庶女，嫁给那个心怡她的少年郎君周旭，也能安稳一生。
盯着陈茵灰白的脸，明薇的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从前明媚而略显稚气的脸蛋逐渐的已经张开，褪去稚子模样，小巧的五官显得精致许多，整个人日趋生出一种清冷的美。
无论如何，陈廷芬此次的仕途定然是断送了，在他组织的集会上，他的妹妹做出此事，谁又信他当真不知？
当今士人的言论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谓举足轻重，即便他的背后有高允，可明薇此次借的这把刀却是一把锋利雪亮的利刃，插进去，便没有还能存活的道理。
许久，她盯着那具少女的尸身，清清冷冷道：“把她埋在城南土丘吧。”
宋离也清楚陈氏怕是不会来领走尸身的，于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