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奇谭
谜小说2019-11-05 10:3411,535

  红眼

  一、川味黄焖兔肉

  我到德国后,认识了一位以卖黄焖兔肉赚钱的中国人。

  这哥们姓屠,屠杀的屠……屠春开,32岁,四川人,圆脸圆眼元宝肚,挺富态的形象。

  小屠的餐馆名为“兔儿爷中国餐厅”,开在柏林南区斯戴克里茨大街口,门前有一座宽阔的中式庭院,在以巴洛克建筑为主格调的前西柏林老城区中,格外耀眼。

  吸引这帮饕餮客的是老屠的拿手好菜“川味黄焖兔肉”。

  按理说,德国人是不吃兔肉的,但兔儿爷餐馆德国食客络绎不绝。

  兔肉是中国人的美食,西方人的猎物。

  西方人猎野兔只为显摆枪技,一般不端上餐桌。在他们眼中,兔子是复活节的吉祥物,又是孩子们的宠物……再扯远点,《圣经》记载,上帝认为兔子会像牛一样倒嚼食物但又没有牛的两瓣分蹄,长一对魔鬼爪,不洁净,不能吃。

  不过,美食当前,德国人照吃不误,我问过一位德国食客,他回答说:“法国人认为,家兔是鬼造的,野兔是神造的。你们卖的是家兔,吃它可以驱鬼。”

  还真能找理由。

  我吸取在家乡时的教训,没敢再乌鸦嘴,天气晴朗的日子,“兔儿爷”是我们一帮住在南区华人朋友的聚集地,我可不想得罪大伙儿,自讨没趣。

  没人阻止,但屠春开还是遭到了报应。去年圣诞节前,尿尿不爽,到医院一查,膀胱长了个瘤子。医生一挥笔,把他送进了癌症病房。

  屠春开临动手术前,我约了大陈和小东一道去医院看他,才住院一星期,这小子整个人瘦得像一只霜打过的茄子。

  “我快死了……哥子。”小屠拉着我的手,泪眼汪汪。

  “讲点别的……”我安慰说,四川方言与桂林方言很接近,我俩都用方言交流,“这不是还没动手术嘛,切了就好起来了嘛。”

  “切了也没用的,癌那东西,回游走的哦……还有啊……我都看到死神了。”说到这,小屠脸上泛起一片阴云,本来发紫的脸色更显昏暗。

  “我告诉你们啊,这个地方硬不是人住的,天天死人。”

  我们都无语……那是,癌病房,天天死人不奇怪。

  小东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死神?你怎么看到的?长什么样?”

  屠春开欠起身子,喝了一口水:“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

  二、死神来了

  “那是我住院第一夜,大约下半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不像人的脚步,很轻很轻,而且节奏也不像是正常人的步伐,貌似在蹦蹦跳跳的样子,我很好奇,起身开门出去一看—刚好看见一条白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千真万确,我看见的是一只兔子,很大很大的一只兔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隔壁病房的老太太死了。”

  “兔子,什么颜色的?”

  “白色,大白兔,比人还大。”

  “呵呵。你看见的是护士查房吧?”我笑了,护士都穿白大褂。西方女孩个子高大,小屠个子不高,加上睡眼惺忪,当然会有错觉。

  “问题是。第二天下半夜,我又见到了……这一回我开门快,那兔子都还来不及从走廊尽头消失……是一只兔子没错,长耳朵短尾巴,全身毛茸茸的……没多久,便听见医生在隔壁做电击抢救的声音,三点多,隔壁的海因里希先生被送进了停尸房。”

  “第三天,还是一样,对面房的伍德先生去世了,第四天没事,昨晚也没事……谁知今晚会怎样啊,唉,我是活不了咯……”

  一席话说得我们仨面面相觑,一股寒意涌上脑后。

  这家医院很有点历史,哥特式外表,厚实的红砖墙,走廊悠长阴森,病房空旷惨白,四周格外宁静,这种地方发生点鬼鬼怪怪的事还真有可能呢。

  三、护士斯特拉坦

  一个声音飘来,打破了病房内的沉寂。

  “下午好,屠先生,您该吃药了。”

  一听这声音,屠春开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还拉得八寸长的茄子脸,唰的一下挤成了圆甜瓜:

  “下午好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小姐……我今天吃的什么药啊?”

  屠春开的笑容及其谄媚,配上一口带四川音的德语,听上去相当肉麻。

  不过,当我回头见到斯特拉坦小姐那一瞬间,便原谅了春开的媚俗。

  一位身着白色护士装的女郎郎站在我们面前,二十出头的样子,棕色长发曲卷,烘托出一张标准西式美人脸—大眼睛高鼻梁,肉嘟嘟的厚嘴唇;女孩身高至少在一米七以上,却不似一般德国女孩那般膀大腰圆,户外已是零下五度,室内暖气充足,给了女孩最好的展示身材的机会,白色护士大褂里面似乎只有一件黑色低开文胸,两丘浑圆的双乳挤得文胸满满当当,白大褂不厚,甚至看得出两弧黑色蕾丝花边包裹前胸。

  裙子是紧身加迷你。

  从裙摆下延伸出曲张有致的腿线。

  我瞄了伙伴们一眼,差点哑然失笑,这几个男人均做呆若木鸡状,其丑陋程度绝不亚于日本漫画中的无良大叔。

  突然想到自己的嘴脸估计也差不多,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烧。

  斯特拉坦显然对色男目光司空见惯,她很得体地冲我们几位笑笑,然后弯下腰,在病床边放好药物,伸手摸摸病人的额头,说了一句,“您很棒呢,明天手术一定没问题哦。”

  当护士的手刚搭在春开额头上那一瞬间,这傻儿已经张开了嘴。

  护士掏出一只体温计,屠春开马上配合以狗衔皮球的嘴型。

  斯特拉坦看看表,对我们再笑笑,转身走出病房。

  小东说:“切……老屠,你看到的死神就是她吧—瞧你那副失魂落魄的德性。”

  屠春开连连摇头,嘴里含含糊糊解释不清,大陈一把抽出他嘴里叼着的体温计。

  “我……我他妈还不至于分不清兔子和大姑娘吧。”

  四.红眼护士

  第二天,手术进行得相当顺利,手术后切片结果皆大欢喜—肿瘤是良性的。

  我们对屠春开的关心让他感动万分,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看望他,送去的花篮水果几乎把他埋葬,只把这小子感动得发誓诅咒,今后再也不收我们酒钱。

  其实,我们才不在乎他那点病灾,我们关心的是医院给予病人的护理情况。

  只可惜,不是每次都轮到斯特拉坦小姐照顾我们的同胞。

  谈论这位女护士成为看病人时的主要话资,春开的脑袋似乎与他的油锅木柄没什么区别,住了20多天院,对护士小姐的资料掌握得极其有限。

  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21岁,罗马尼亚人,柏林圣保罗护士学校留学生,实习护士,住所不详,爱好不详,主要活动场所不详,甚至连年龄也是靠猜度得出的。

  半个月后,屠春开出院,两个月后,他已经完全康复。

  德国冬季漫长,二月初仍是整日大雪纷飞,没什么事好做,一帮人都泡在“兔儿爷”酒家瞎扯,关于死神兔子的话题又被提上桌面。

  “死神还是每夜来勾魂……动过手术后,我起不了床,再也没亲眼看过,但我肯定,还听得见那兔子在走廊上轻微的蹦跳声……第二天,就有人被拉进停尸房。”

  一名身材姣好、身着一袭黑衣裙的女孩走过我们身边,大家依旧眼随人转的目送她消失在餐厅大门。

  那一瞬,我突然得到某种启发,正色说道:

  “老屠,那位女护士有问题!”

  一句话把大伙儿的目光全从大门拽了回来。

  “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女孩头发丝棕黄色的,但眼睛却是红的,简直跟兔儿爷没什么区别。”

  “去……”大陈推了我一把,“女孩子长期值夜班,睡眠不足,眼球发红有什么不正常?”

  “好吧,你们知道,为什么医生护士都穿白大褂吗?”我转了个话题。

  五、制服渊源

  屠春开答道:“染上血啊,细菌啊什么的,容易一眼看出来吧,跟我们厨师穿白衣服不是一个道理吗?”

  我摇摇头:“错,厨师穿白大褂的确是跟医生学的,但医生穿白大褂却不是这个原因,从历史上看,西方国家医生护士统一穿白色制服始于1868年,那一年,英国开始推广“巴斯德消毒法”,此前,医务人员大多穿黑色制服,上手术台与参加葬礼一样的打扮。

  “那么,西方人参加葬礼为什么要穿黑衣服呢?你晓得,我们的葬礼讲究披麻戴孝,麻都是浅色的—那是因为勾魂的黑白无常怕麻布的缘故……

  小东插嘴问:“黑白无常为什么怕麻布啊?”

  “哦,因为麻布颜色接近猫头鹰毛色,黑白无常勾得了世间万物的魂魄,却奈何不了猫头鹰这种夜出昼伏,鸟不鸟兽不兽的动物。

  “西方传说则是另一套体系,他们人少神也少,勾魂这种工作也舍不得多派劳力,所以没有像黑白无常那样的哥俩合作,死神都单独出勤。

  “大家从欧洲古代绘画可以看到,他们的死神,一身乌黑,只有眼珠子红彤彤,稍有色彩学知识就知道,红色过滤不了黑色,也就是说,在葬礼上,死神只能带走他要带走的那位倒霉蛋,他看不见送葬的大活人,穿黑色上坟场,安全啊。

  “细菌会感染人类,这是法国科学家巴斯德,在1848年发现的,但在此之前,意大利、法国的医生便已经开始改换服装,起因是教皇之死。

  “那一年,罗马教皇龙体欠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但教皇毕竟是教皇,教廷邀请了五位欧洲名医前来会诊,其中有两位法国医生、一位罗马尼亚医生、一位德国医生,还有一名是法国人特意从奥斯曼帝国—就是现在的土耳其的民间医生,据说这位大夫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会诊开始,四位医生照例穿黑色礼服入场,而土耳其大夫则披着他的白色阿拉伯大袍。

  “一进病房,土耳其大夫就要求教皇将身上覆盖的红色长袍换下来,换上一件白色睡袍。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令人意外的是,手术完成后,四名欧洲名医均在半个月内暴病身亡。

  “当时,正好有一位研究色彩学的物理学家提出一个观点—其实,红色是可以适当过滤黑色的,唯一过滤不了的是白色。于是,人们将五位大夫不同的衣着,以及土耳其大夫要求教皇换睡袍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出一个结论—距离死神最近的人,不适合穿黑色衣物。

  所以,早在英国倡导普及医院白制服之前,法国人,德国人以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东欧国家已经开始穿白大褂。”

  我滔滔不绝,一席话听得大家莫名其妙,小东问:

  “你上半天历史课,貌似很有理,但……跟我们讨论的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说出我的推断:“你们不会没注意到吧?那女护士,白大褂下穿的是黑色内衣?”

  “啊……”三哥们傻眼了。

  “这……又有什么不妥?”大陈问。

  “问题是,我们在医院见到的女护士不止斯特拉坦一人,你见又谁不是穿白色内衣的?”

  小东故作正经地摇摇头:“没注意,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好色啊?”

  我懒得理他,继续说:“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典型的罗马尼亚人姓名,刚才我说了,罗马尼亚人是最早普及白大褂的国家之一,身为护士专业学校学生,她不可能没有这个常识,不至于要性感不要命,对吧?”

  这三小子半天没醒过神来,我又补充了一句:

  “要知道,罗马尼亚,可是传说中的吸血鬼故乡哦。”

  那夜,大伙儿被我吓得不轻,回家后我自己偷偷乐了三天。

  老天知道,那什么魔鬼红眼过滤不了白色、白大褂的由来之类的屁话,全是我临时现编的故事,哈哈。

  还没等我乐到第四天,屠春开真遇鬼了。

  好几天我没去兔儿爷找哥们玩,大陈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得赶紧去看看老屠,那小子被什么事吓出毛病了。

  六.月夜惊坟

  “斯特拉坦真的是鬼,真的……”一见面,屠春开便拉着我的手说,他脸色苍白,一幅魂飞魄散的样子。

  “怎么回事?你去医院找那女孩了?”

  “不是,我哪有这闲工夫,再说,身体也还没完全恢复啊……

  “前天早上,我表妹—就是在店里当服务员那小张,要到汉堡会男朋友,这丫头为省钱,买的是早上四点半的火车票,死缠烂打要我开车送她去车站,我拧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四点多,我把表妹送到中央车站,然后开车回家。

  “前晚上天气还好,没下雪,天上圆月高挂,马路上没有车辆更没行人。快五点时,我到了威尔默斯多夫一带,到索恩大街那座小教堂附近时,见到路边人行道上有个女人在走路。

  “下半夜,马路中间结冰不少,我车开得很慢,有足够时间仔细看那人—那背影很眼熟。怎么看怎么像斯特拉坦小姐。

  “我有点激动,于是打算把车开到她旁边,停下来问问她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送一送……当我把车靠近她,刚踩下刹车还没来得及关车灯,她回过头来了……车灯路灯加月光,我清清楚楚把那张脸看了个明白……

  “是鬼?”我问。

  “不是……就是护士小姐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一点都没错。

  “斯特拉坦只回头看了我一眼,便惊恐万状地掉转头,飞速朝街边拐角处狂奔。

  “我猜想我是没关车灯,她没看清我的脸,以为我是坏人,挨吓着了,赶紧熄火下车,追过去给人家解释一下。

  “我追到拐角处,女娃儿已经不见了影子,拐角一扇木门还在轻轻晃动,我想,斯特拉坦应该是躲进这个门后了。

  “我推门进去,门是古典式的木栅栏门,有黑铁铸花包边那种,门内有个院落,院落里,积雪簇拥着的是一片黑色十字架和白色墓碑……”

  “是圣路易教堂吧?”我知道,索恩大街有一座小教堂,是中世纪小教堂,只有一幢垒石结构坡顶屋,山墙面造型犹如一枝酒瓶,这种老式教堂柏林没几间。

  基督教徒死后多半葬在教堂里,所以,教堂院落都是坟场。

  “是的,就是一座教堂,我常路过的,虽然不知叫什么名字……教堂里没有灯光,月光下阴森森鬼麻麻,雪地上一地黑黢黢的十字架影子,就是不见人影。

  “就在我刚要转身逃走时,我发现一对血红的眼睛—在靠花圃的一座墓碑前,雪堆角落,有两只红眼睛盯着我看,我吓得叫出声来‘呀……”,那眼睛一闪,不见了。

  “红眼睛消失前,我看清楚了,是一只兔子,刺溜一下子,钻进雪堆里的一个黑洞洞……就这样,我一路发抖,开车回家……”

  听完这段离奇经历,我和大陈小东都被怔住了。

  大陈打破僵局:“老屠,你还好吧?伤口有没发炎?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屠春开连连摇头,说死也不肯再去医院。

  七、除夕-情人节

  转眼到了除夕夜。

  屠春开邀请我们到他的餐馆吃年夜饭。

  柏林时间下午五点,我们在院子里点燃了鞭炮,爆竹声中,我们互道祝福—这个钟点,已经是北京时间的零点正。

  我们举杯,屠春开的祝酒词是:

  “虎年吉祥,平安健康。”

  小东的祝酒词是:“祖国万岁!”

  在国内,这样的祝酒词会令人觉得很假,但此刻大家都觉得很入心。

  一杯饮尽思乡情。

  大陈的祝酒词很跳跃:

  “过了牛年是虎年,过了虎年是兔年,我祝大家年年进步年年发财!”

  屠春开明显地愣了一下,嘿嘿干笑两声,一口饮下杯中酒。

  自从半月前春开在坟中见到诡秘兔子以后,我们一直回避谈及有关兔子的话题,黄焖兔肉继续卖,都是小徒弟掌勺。

  大陈本名陈天高,物理学家,柏林自由大学的访问学者,山西人,人高马大,性格豪爽不羁,酒量超强。

  奇怪的是,今晚他却一直限制着大家的酒量,不停说:“时间还早,慢慢喝,留着点量。”

  时钟接近十一点半时,店里服务员开始做打烊准备,大陈宣布:

  “马上到2月14日了,各位光棍兄弟,情人节撞上大年初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宵夜啊,可别回去醉卧空床,老屠开车,大家跟我走。”

  八、柏林兔俱乐部

  七成醉,三分淘,究竟令老男人淘气如孩童。

  一路踏雪行车,来到市中心波茨坦广场。这里是柏林夜生活一个中心,高楼林立,流光溢彩,几十家赌场、酒吧、夜店聚集在高楼下。

  大陈熟门熟路领我们拐进DB大厦旁一幢大楼底层。

  门脸不大,铁门紧闭着,门楣上有个霓虹灯招牌,歪歪扭扭排出一行字母“Hasenclub Berlin”店名叫“柏林兔俱乐部”?有点奇怪。

  门前有两名大汉看守,大陈报了一个订位号,大汉打开门。门洞里跳出一名着衫很少的女孩。

  那女孩胸脯大,腿修长,头上戴着兔耳朵帽,一转身,屁股还有一团毛绒球。

  哇,传说中的兔女郎啊。

  兔女郎领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窄巷往里走,一路斜坡向下,窄巷两旁墙壁上画的是柏林墙—所谓“柏林墙”,是二战后前苏联人分割东西柏林的隔离墙,以柏林墙为主题的美术作品充斥柏林各个角落。

  与其它地方不一样的是,这条巷道墙壁画上的柏林墙,除了画有铁丝网、了望哨之外,还有许多兔子。

  仔细看,兔子才是壁画的主题,高墙下,至少有几百只兔子在嬉戏。

  壁画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着重以色块与线条装饰的演艺厅,圆形、弧形描绘出观众席与舞台的造型,大厅周边有圈圆柱连接天花板,想必这是一个地下停车场改造而成的场所。大厅正中圆形舞台边沿,有一组砂岩浮雕,主题仍是柏林墙与兔子。

  兔女郎将我们领到我们的订座上,大陈点了四份啤酒。

  观众席呈斜坡状,各个席位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观众已坐满八成,大家各自饮酒谈笑,一些兔女郎穿梭其间端酒送水。

  一名兔女郎坐在舞台中央弹奏一首钢琴曲,似乎谁也懒得理会她究竟弹的是什么,我被她夸张的燕尾服吸引住了,那衣服前襟开口大得离谱,完全遮不住前胸。

  “还好,演出没有开始。“大陈举杯说,“来,走一个……”

  “这里是Playboy Club吗?” 我问大陈。大陈早年留学德国八年,海归后又以学者身份在柏林呆了两年多,是我们中旅德资历最深的家伙。

  “不,花花公子是美国货,这里叫做‘柏林兔’俱乐部,是纯粹的柏林人自己的兔女郎,柏林人怀旧的玩意儿。”

  “兔子有什么好怀旧的?”我不解。

  大陈指指脚下,说“这下面,就是当年波茨坦广场柏林墙穿过的地方……

  “波茨坦广场自古就是柏林的繁华中心,但二战彻底毁于战火;战后,柏林严重缺粮,政府号召市民开荒种地,波茨坦广场废墟被僻为菜园,土豆萝卜供人果腹,也引来战火余生的野兔。

  “那段日子里,野兔为柏林人提供了情趣与……肉食。

  “忽然有一天,菜田被铁丝网围困,两道高墙左右延伸,波茨坦广场被一分为二—28年的柏林墙期间,柏林墙夹缝中的‘死亡地带’成为野兔家园。

  “兔儿生来会打洞,一些野兔挖开墙基做巢穴,一些兔儿洞被东柏林人利用,扩大成西逃的地道。”

  原来如此。

  九、兔子舞

  钢琴曲一曲终了,场内灯光渐暗,兔女郎钢琴师起身谢幕,舞台缓缓下沉,一会儿,连人带钢琴都消失在黑暗中—全场灯光都熄灭了。

  “咣……”的一声巨响,灯火恢复通明,舞台上出现一群兔装少女,随着激烈的乐曲声激情舞蹈。

  舞姿热情,姑娘们面朝四面观众,如旋涡般转动身形,踢腿扬手。

  一股浓烈的亢奋情绪从女孩们的笑脸中射向各个角落,细细密密地蔓廷开来,犹如催情剂般,毫不含糊地催化了满大厅红男绿女,尖叫、呼哨此起彼伏,暧味如啤酒泡沫般四处泛滥。

  “仔细看看,柏林兔与花花公子女郎有什么区别。”大陈贴着我的左耳,大声提醒道。

  服饰有点区别,一般花花公子女郎都是纯色服饰,要么通体洁白,要么粉红;眼前的女孩耳朵帽子分亮色,耳背白,耳朵正面黑,女郎一色的黑文胸,黑色三角裤,屁股上的毛球尾巴却是白的。

  “看明白了吧,柏林野兔都是这个造型,肚子是黑的,背部是白的,你再仔细看看,还看得出什么名堂么?”

  还没等我细看,右侧的屠春开惊叫起来:

  “斯特拉坦!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在舞台上!”

  真的,一、二、三……七名舞蹈女孩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圣保罗医院的护士小姐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

  一轮热舞过后,演出正式开始,接下来的演出内容很丰富,但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小姐走到了我们的席位上。

  不错,就是她,没卸妆,兔头兔尾地出现在我们中间,而且……

  而且,一屁股坐在了大陈腿上,叭的一下,在大陈左边面颊上盖上了一只大红唇印。

  这一幕,把我们全看傻了。

  “很简单……我不信邪,回到医院找到了斯特拉坦小姐,很真诚地请她吃了一顿午饭,一切秘密都揭开了!”大陈轻松地说。

  罗马尼亚姑娘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今年十九岁—白种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自费到柏林留学,为省开支,与一名同乡大婶同住,那位同乡是圣路易教堂里的清洁工,住在教堂院落内的小屋里。

  斯特拉坦出生在布加勒斯特一户普通工人家庭,仅靠实习护士的补贴做学费,当然不够,好在姑娘从小爱跳舞,于是找到了这份演艺圈的兼职。

  医院的夜班十一点半交接,演艺厅首轮演出十二点开始,没时间化妆,所以,每晚从医院下班,女孩都是直接换上演出服,套上一件毛绒大衣,匆匆赶往波茨坦广场。

  更衣室在病房走廊尽头,也正好就是屠春开住院病房的隔壁。

  至于老屠说他是在下半夜看见“死神兔子”,纯属自己睡糊涂了,那时候他沉浸在癌症的恐惧中,根本不知时间。

  为何遇上病人连续死亡?

  那种病房,每天死人很正常。

  屠春开听见斯特拉坦小姐换好演出服后,一路小跑往外赶,女孩穿的是舞蹈鞋,自然脚步轻巧,春开开门看见女孩头戴兔儿帽,身披白色毛绒大衣,于是“看见一只比人还大的兔子”。

  至于那次吓破胆的街头邂逅,屠春开的确看到的是斯特拉坦—圣路易教堂大门不在正街上,出租车只到街口便放下了女孩。

  教堂院落里的兔子吓坏了屠春开,女孩被老屠吓得更厉害,从那天以后,每天临晨,罗马尼亚大婶都得站在教堂门口接姑娘。

  至于兔子嘛……

  柏林每一处市区公园、教堂坟院都是野兔的栖息地。

  斯特拉坦小姐找来三位伙伴与我们一起玩耍,那晚我们喝到天将放亮,大家都醉醺醺的不知怎么回的家。

  很糜烂的大年初一情人节。

  初一中午,按约定一道在兔儿爷酒家吃年头饭,大陈带着斯特拉坦小姐来了,两人眼球上都布满血丝,一看便知,这俩一宿没睡。

  猫兔记

  一、黑猫传说

  我一直相信,嫦娥奔月抱的是玉猫而不是玉兔。

  我属兔,很熟悉兔儿的习性,所谓“狡兔三窟”,兔子天性不安分,喜欢旅行—自己爱蹦哪儿蹦哪儿,绝不肯任人搂着满天乱飞,即便你是漂亮的妹妹,抱兔子只能换来一身骚尿……天下没有哪只兔子愿意给人做宠物。

  何况,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猫就不一样了,愿意让人抱着摸着,你伺候得它舒服了,它大约还是肯跟人上月球旅行吧。

  德国人爱养宠物,特别爱养猫,他们简直把猫当主人般伺候。法律给养猫者做了很多明确规定,如,要为猫提供住宿的花篮,玩具,还要给猫做身份证,耳朵内侧刺上字号或是在皮下植入芯片,带猫出门要还得给猫带项圈,写上电话,当然,法律中最严厉的条款是—主人不得虐待更不许抛弃猫咪。

  可惜,在德国,每年都有很多猫儿被遗弃。严守规章的德国人为什么会违法弃猫呢?原因只有一个—母猫不幸生下一只黑猫。

  西方人认为黑猫代表不幸与死亡,我们都知道,美国作家爱伦坡的《黑猫》加剧了这种迷信的恐怖氛围。而在德国,黑猫被称为“Whistleblowers(告密者)”,德意志的古老传说中,黑猫是魔鬼撒旦的宠物,据说,黑猫是撒旦的影子变的,每日黎明之前,撒旦的影子便脱离主人溜出地狱,借着日月交替时的影像交错,猫影不断脱出,化作无数只黑猫蹿向民宅,窥视人类,若是谁敢与它目光对视,它便可借机侵入人的灵魂,由此而获得形体,摆脱做影子的命运。而被它看上的人若不以正眼瞧它,它回到地狱便向主子栽赃告密,唆使撒旦降灾于人。

  我也是爱猫人士,见到邻居家的猫儿,总忍不住摸摸抱抱,夸猫赞主人,友谊来之甚易。邻居由此而告诫我:“爱猫是很好,但千万小心黑猫,尤其是早晨,看见黑猫的人一天要倒霉,如果这只猫还是从左边走来,那就越发不吉利。也有化煞的方法,如果看见打左边走来的黑猫,就立刻换条马路,走到路那边去,这样才可以勉强避邪。”

  二、黑猫与呆兔

  听罢忠告,我嘿嘿一笑,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倒霉的事莫过于周末冰箱放空。

  星期天是上帝的休息日,欧洲所有商店都不开门,冰箱空了就得挨饿。

  上星期天,我家就空了冰箱,靠半瓶牛奶一只鸡蛋几块饼干混过去白天,黄昏后早早上床饿睡,结果换来了一夜噩梦。

  好容易熬到天亮,赶紧出门采购。

  刚走出大门,一条黑影从我左脚边掠过,差点被我踩到。仔细一看,好家伙,竟然是一只黑猫!猫儿也许是被我吓住了,蹲在路边花盆下定神。小家伙通体毛色漆黑,若不是它闪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我,真当它是花丛的影子了。

  也许因为做了一夜噩梦的缘故,我突然有点迷信起来,本来应该顺着门前碎石路,踏上柏油大道直通超市的,想起邻居的忠告,竟抄小道,朝另一侧拐了过去。

  拐出碎石道,是一片青草地,人踩出的土路直通一片树林。

  森林是我熟悉的晨跑去处,穿过林子一样可以抵达超市。

  我碎步小跑进入林间,我很喜欢林中早晨的感觉,空气夹着嫩芽吐蕾的清香,阳光划破枝叶缝隙,撕破雾霭,穿过光晕时,呼吸都带甜味。

  不过,今天没有阳光,刚下过小雨,林子里散发着烂草腐叶潮乎乎的霉味,平日喧闹不歇的鸟儿也不见踪影,也不见遛狗的人们,迎面而来的只有阵阵薄雾。

  路边发现一只兔子。

  这林子里窝藏着许多野兔,灰不溜秋的小家伙们常从人们脚边飞窜,惹得小狗乱追,大狗狂叫—大狗一般都被主人用绳套拽着,小狗多半跑不过兔儿。

  今天这兔子蹲在路边发呆,不蹦不跳不怕人。

  它不怕我,我反而有些怕它—我很快发现,发呆的兔子不止一只,路边草丛里,一二三……至少有十多只灰兔蹲那儿发呆,兔儿爷们体型大小不一,都瞪着小圆眼盯着我,暗绿色的草丛中、枯枝断木的青苔上,一只只血红的小点儿闪烁,实在有些碜人。

  我快步跑出林子,眼前出现的一幕又让我吃惊不小。

  三、空城

  林子南边是一个广场,社区的汽车道在这里汇成一条大道,通往西边市区中心,广场周边有大型超市、邮局、酒吧、咖啡屋,还有一所小学校,平时这地方是附近一带人气最旺的区域,尤其是周一早上,简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然而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死寂。商铺大门紧闭,道上没车,街边无人。天空阴云密布,广场如同一款游戏的场景,杀戮刚刚结束,尸首自动消失。

  就连学校也是静悄悄杳无声息,周一啊,难道学生不上学?我怀疑自己记错了日期,抬腕看看表,7:50,2009年4月14日,星期一……没错啊!

  我决定到邻近社区去看看。

  顺着大马路一路向西,走了半小时,仍然没见一辆汽车,更不见半只人影,也许是暴雨将至,空气有些沉闷,走着走着,鼻尖突然一阵冰凉,好像被一只有长指甲的指尖戳了一下,那指尖湿乎乎的,伸手摸摸鼻尖,嗨,不过是树叶抖落下一滴水珠。

  当下一个社区广场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不得不确信,柏林,已经沦为一座空城。

  这是一个更大的社区广场,有两家超市,一个加油站,一条商业步行街和一所中学,一所幼儿园,幼儿园外是一个小型游乐场。

  万籁无声。

  人呢?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茫然四顾,我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感到自己很无助,说早晨遇到黑猫会遭遇到不好的事情,能是什么事呢?糟糕的事得由糟糕的人来从事,可我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人也遇不到。

  我感到浑身无力,见路边花圃旁有一张原木长条凳,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购物袋,铺在凳子上,坐下来定定神,我需要点时间来梳理一下思路,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身在异国乡,最可怕的便是这种无助的茫然。

  身后草丛传来细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被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到地下。

  我看见一只蓝眼睛的大白兔。

  那兔子浑身白毛茸茸,像一团云朵,体型足有一只小猪那么大,大白兔蹦蹦跳跳窜到我跟前,向我忽闪着两只小眼睛。

  那双眼睛是蓝色的,蓝得明亮,蓝得清澈,透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我感到这双眼睛没什么恶意,这才稍稍定了神。

  我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对付它,它居然开口了,而且说的是人话,一个完整的,标准的德语句子:“Frohe Ostern!”

  大白兔高举前爪,摘下了大脑袋,毛茸茸的脖子里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那是一张人类儿童的脸蛋,很漂亮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金黄卷发,蓝眼睛红嘴唇,嘴角上翘,小嘴一咧,发出一串嘎嘎嘎嘎的笑声。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她道:“Frohe Ostern!”

  —复活节快乐。

  “当当当……”空中响起钟声,钟声从我脑后传来,回头望去,花圃后面,林阴间有一座哥特式建筑物尖顶,我这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座教堂,人们一大早都在那儿呢。

  我跟着小女孩往教堂走去,林间路边又见到许多呆呆的小兔子,女孩牵着我的手,指点着兔儿告诉我:“这是爱丽丝,那是科尔……这些兔子都是我们昨晚上放进来的,你猜,哪只兔子找到的彩蛋最大?”

  从上周五到今天,是西方“复活节”,连续四天大假。

  复活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复活的节日。传说在古代一个春天的星期五,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天复活升天。

  兔子是复活节的象征,它自由而充满活力,还能给人们带来象征好运的彩色鸡蛋。

  我遇见的就是这么一位找彩蛋的小朋友,至于森林里那些小兔子嘛……其实都是小朋友们摆放的节日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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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小说系列异零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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