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渐 图/高加索
第六章 打假风暴
乌明清这几天过得非常滋润,抓了几天赌,不但没收了一笔赌资,还开了二三十张罚单。他并不指望这批人能乖乖交出罚款,只是好处肯定少不了的。果然,除了清早,每天中午、晚上顿顿有人宴请,每天都是中午十一点喝到下午两三点,睡俩钟头晚上继续喝,直到十点以后。今天是好不容易脱身出来,抽空来派出所转转。
看见刚离开派出所的李鹏举,乌明清微微怔了怔,问李澳中。李澳中大致讲了一下。
“什么?你说那老家伙姓熊?”乌明清的表情怪异起来,仰着脸思考了片刻,脸上露出可怕的神色,吩咐小马,“去,马上去把他们给我追回来,分别关押,我要继续审讯。”
李鹏举又回到审讯室时气得青筋乱跳:“李所长,你什么意思?你真想违反法律超时羁押?”
李澳中无言。乌明清坐在一边慢慢地说:“这怎么叫超时羁押呢?我们明明按时把你放了嘛!只不过再关押一次而已!上次二十四小时,这次还是二十四小时。”说完他侧过头对李澳中耳语:“我去方便一下,你先审着。”说完溜了出去。
李澳中越发奇怪。让小马等人守着,悄悄跟着他走了出去,刚转过后院,就听见乌明清在厕所里说话,好像在打电话:“对对对,没错。就是他!以前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熊家栋……没错,国家卫生部什么司的副司长……”
李澳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乌明清仍在说着:“是李澳中把他逮回来的。李澳中还以为是辽宁那个卷款逃跑的信用社主任……继续关?二十四小时?不过这娄子捅得可太大了……好吧!您老答应的可别反悔!”
李澳中气得两眼发黑。随即又冷静了一下,心想这熊家栋来者不善,估计是来打假的,而且规格相当之高。但现在消息已经泄露,时间一拖,打假规格再高也无济于事。这个熊家栋,防我这个警察比防贼还严,宁愿被折腾二十四小时也不透一丝口风。一种受辱的感觉填满了胸膛。他转身回了审讯室,让小马等人出去,关上门,坐在熊家栋的面前:“熊副司长,你的身份已经泄露,几个小时之内神农镇上将看不到一件假货。”他递出手机,“你自己看着办吧!”
熊家栋脸色不变地盯着他:“什么时候泄露的?”
“一分钟前。”李澳中回答。
熊家栋立刻抓过手机迅速按了号码:“温局长,我是老熊,我被关在派出所……别管我!立刻行动!消息刚刚泄露!立刻行动!”
熊家栋一指示,行动组迅速反应,立刻集合人手,兵分三路向事先已经查明的三个制假窝点开去。第一组十五人,由省公安厅的温汉平副局长率领,开着中巴车直扑镇子西头的一个假酒窝点。上了神农大街,只见满街鸡飞狗跳,各式车辆来回奔忙,显然正在进行战略转移,温副局长毫不理会这些小角色,径直向大鱼扑去。满载组员的中巴刚驶过一个街口,一个年老的妇女突然从人群中猛扑过来,中巴车虽然急刹车仍是避让不及,随着惯性拖出两条长长的黑色轮胎印,把那老婆子撞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摔落在人行道上。
温汉平顿时面无血色,他还没反应过来,汽车四周黑压压地拥出来数百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将中巴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义愤填膺,叫骂着举起石头、砖块、棍棒甚至铁锨将车窗砸了个稀巴烂。破碎的玻璃溅到打假队员的头上、脸上、身上,队员们一个个惊恐万状,全躲到车厢中央。但人群还依依不饶地怒骂着。
人群越聚越多,转眼间中巴车四周已经围了上千人,巨大的人力推拥着汽车迅速向前滑去。怒骂声中,七八个人砸碎挡风玻璃跳进车内把司机抬起来扔了出去,刚一落到地上,人群立马扑了上去拳打脚踢。
这时有人打开了车门,村民们一锅粥似的从车门里挤进车内,试图把打假队员们全揪下去。司机已经不在车上,方向彻底失去了控制,推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轰地撞上了临街的一堵墙,汽车立时破壁而入,撞塌了半堵墙壁后卡在了墙中间。砖块瓦石扬起的尘土爆炸般飞向半空,笼罩了整辆汽车。车里正在厮打的人全成了糖葫芦,粘在一起轰地飞向了车头,头上脚下横七竖八挤地做一团。一时间,车厢里终于平静了下来——谁也爬不起来了。
李澳中接到报警电话,平静地告诉熊家栋,你的人在大街上撞死了人,已经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说罢喊了一声:“小马,集合所有人员——出发!”
乌明清神情不安地坐在副驾驶位上,李澳中看也不看他,拉响了警笛。熊家栋要跟着去,李澳中把他撵了下去:“你去也没用。别忘了你现在仍是嫌疑犯,我们乌所长要拘禁你二十四小时呢!”一踩油门,警车猛地蹿了出去,凄厉的警笛声响彻大街。
“澳中,你听我说……”乌明清张口欲言。李澳中却立即打断了他:“你什么也别说了,这次是个史无前例的通天大案,你还是想想如何善后吧!”
在温汉平组撞人的同时,省质量监督局副局长卢子安率领的第二组已经驶上了盘山公路。他们的目标是葫芦嘴村,查的正是于渤海的地下烟厂。当然,对卢子安等人来说,幕后老板还是个谜,只是接到线报而已。中巴车飞快行驶,车轮不停地在悬崖峭壁的边上打着弯,队员们提心吊胆。刚转过一个弯,司机猛然发觉前面路中央停了一辆载重带拖大卡车,看样子是抛了锚。奇怪的是周围没一个人,只有这辆大卡车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卢子安气得不住直骂娘,这盘山公路只有四五米宽,一侧是山峰,一侧是断崖,这大卡车一下子就塞满了整个路面。连过个人都得从车底下钻过去,中巴车如何能过?
他命司机下去检修,司机侧着身子从山壁旁挤了过去,爬进驾驶室里摆弄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回到车上:“局长,天王老子都没办法,不但少两个轮胎,这车连发动机都给卸了。”
卢子安不说话了。他想了想,摸出手机给温汉平打电话,没人接,又打给第三组国家烟草专卖局的处长谢隆基,这回倒是一打就通,他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气得嘘嘘直喘。谢隆基嘿嘿苦笑道:“老卢,别说你了,我的遭遇更离奇。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派出所,和熊司长一块儿,让一帮农民给关起来了!”说完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卢子安不信,又听了一遍,不禁呆若木鸡,怔了半天,忽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淌了出来,一车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领导,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谢隆基率队扑向一家假烟窝点,就是白思茵低价转让给冯世贵的那家。这个窝点位于一家农舍,竟然在这家农舍屋子正中央的地下,搬开伪装地道口进去一看,好大的地道,深入地底三米,面积足有三百平方米。
更令谢隆基等人吃惊还是这个假烟窝点。人自然早跑光了,只是机器还留在原地,这就足以令他们目瞪口呆。这座地下工厂设备之先进、配套之齐全在中国的打假史上简直闻所未闻,一共三条生产线,卷烟机、接嘴机、切线机、包装机应有尽有。
打假组正在拍照、清点,地洞里吵吵嚷嚷地闯进来四五十个农民,一开口就问:“哪个是老板?老板呢?妈的,快出来!”
谢隆基问:“你们干什么?”
“你就是老板?”一个领头的说,“你欠俺们的十万块钱啥时候还?都他妈拖了一年了!再不还俺砸烂你的头!”说着就要动粗。
谢隆基心知不妙,连忙解释自己是北京来打假的,老板早跑了,还把证件拿给他们看。那人看也不看,一手打落:“少给俺来这套,欺负俺不识字?俺告诉你,今儿个你不还钱不行!咱派出所去!”说着一拥而上,把他们围了起来就往洞外拖……
至此,打假队的行动一败涂地,彻底失败。打假队重伤二人,轻伤十一人,还损坏中巴车一辆,可谓损失惨重。非但如此,他们这几天调查到的材料、证据还有谢隆基组查封的制假设备全都不翼而飞。
事件完全平息后,县委的车队来了,听了熊家栋等人报上名号,书记和县长们吓得脸都青了,先把镇长贾和生等人痛骂了一顿,才发出一系列指示处理善后事宜。紧接着命令乌明清和李澳中,立即抓捕打人凶手。一直忙碌到傍晚,县委和打假队的人马才离开神农镇回了县城,小镇慢慢平息下来,融入安宁的夜色。
一个星期过去了,有关“神农镇打假事件”的处理结果还没有出来。据说县委和市委坚决抵制来自上级各方面的压力,力保神农镇。虽然打假队在神农镇了解到的情况骇人听闻,但毕竟只揭开了冰山一角,因此除了要求追回那套已被查封的制假机械外也没提别的要求。至于撞人、打人的事件,县交警勘查现场后定性为交通意外。那么村民聚众殴打也就有了前因,属于过激反应,打假队也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件事的事情刚处理完,洛阳警方突然发过来一份通告。一周前,在洛阳西北十公里处山涧边发现了一具男尸,死者身高1.72米,体重73公斤,年龄在60-65岁之间,因为颅骨遭受猛烈打击导致颅内大面积出血而死。死者面部已被砸毁,无法辨认,身上没有任何可供证明身份的证件。经过检查,在死者的鞋子里发现有大量的石英碎片,其成分为太行山一带所特有,因此怀疑此人是太行山一带居民或长期在此地生活。望接到传真的各警区访查有无以上特征的失踪男子,乌明清接到通告就顺手交给李澳中去调查。
“妈的,乌明清借这个来搪塞我,他是怕我搅浑了神农镇这趟浑水呀!”李澳中揉成团刚想掷出去,心里忽然一震,涌起一个无比惊人的念头。失踪人员……60-65……要说鲁一刀也算是失踪人员啊!他又详细看一遍。不错,体重、身高大致吻合,他也是一个星期前失踪的。太吻合了。
李澳中全身冰冷,他急匆匆去找鲁狗剩。这家伙正在屠宰一头大猪,满手鲜血淋漓。李澳中让他看了看死者特征简介,还没看完他就摇头:“不……不是!绝对不是!”
李澳中揪住他衣襟:“你小子给我看完!”
鲁狗剩看了半天眨了眨眼,龇牙咧嘴,缩脖子皱眉,为难地说:“唉,李所长,这也就是你,换成别人我理他个球!说实话,这人九成九就是我那老爹,我敢跟你打保票。问题是……他死就死呗!还死那么远干吗!我跑一趟把尸体运回来不得花一大笔钱嘛!”
李澳中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你没认错?”
“嘁,谁爱认这个!”鲁狗剩说,“李所长,我知道这老家伙一死你也摊上事儿了。这样吧,我鲁狗剩急人所急,侠义为怀,只要路费和吃住公家报销,你李所长让我干吗我就干吗!”
“好吧!那你就跟我跑一趟洛阳吧!”
李澳中通过县公安局和洛阳警方联系,洛阳方面正头疼,一听有线索,大喜,连连来电话催他们去。李澳中和他的铁哥们、县公安局刑侦科科长叶扬带着鲁狗剩来到洛阳,一认尸,鲁狗剩说:“没错,就是他,我爹。”
李澳中后悔得简直想抽自己一顿,他有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本笔记的秘密,才使得鲁一刀被灭口。但这样一来就指向了一个结果:于富贵是凶手。这可必须慎重,以于富贵的身份,这种结论一旦提出来自己就没有丝毫退路了。而他现在所有的证据仅是凭借一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本的推测,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即使于富贵和鲁一刀在三十年前杀过人,那也早已过了追溯期。况且当时他们杀人的知情者并非鲁一刀一人,于富贵没必要杀死鲁一刀灭口。因此李澳中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敢确定,现在最佳的办法就是抛开这本笔记,以刑侦的方式来办这桩案子。
叶扬问:“你认为凶手可能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叶扬和李澳中同岁,同上一个警校又同时分配到一个警队,关系好得让两人的老婆都有点妒忌。叶扬是刑警队首屈一指的微量物证专家,李澳中不止一次“夸奖”他,对犯罪线索的嗅觉灵敏度超过了警队的任何一条警犬。叶扬性格比较细腻,两人作拍档,向来一个幕后一个台前,李澳中破获的十几桩大案,60%的线索都是叶扬分析出来的。李澳中对他的判断能力很服气。
“很难说。”李澳中努力抛开笔记的影响,皱着眉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为财?有一定的可能性。据死者的儿子鲁狗剩说,他出门时应该带了不少钱。”
“应该?”叶扬问,“他不能确定?”
李澳中笑了:“你知道,一个贪财重利的不孝子对老爹的钱袋往往敏感得很。这鲁一刀看来也不是什么豪爽的人,一直没让他儿子找到。”
“看来数目不少吧?”
“据鲁狗剩讲,鲁一刀曾经打算另造一间瓦房,跟儿子分开过。一个老人,敢脱离儿子,没个五六万的不太可能的。”
“他哪来这么多积蓄?卖病猪?”
“不知道。”
两人绞尽脑汁却仍是毫无头绪,到发现尸体的现场看了看,这里是一条公路下的碎石滩,河边滩头长满了茂密的长草。根据地上的喷射状血迹以及尸检结果断定,这里是第一现场。
“你们怎么考虑?”洛阳的同行问。
“我认为从一点上入手。”李澳中说,“凶手为什么非杀鲁一刀不可!”
叶扬摇摇头:“我认为随机作案的可能性大一点,倾向于劫财。这里正处于公路边,来往车辆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有可能是鲁一刀搭上了贼车露出钱财,被人谋杀。否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很难找出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对对。”洛阳的同行点头赞同,“我们大多数人也倾向于这个意见。”
李澳中闷闷不乐,他受到笔记的影响先入为主,心里责怪叶扬的判断力怎么这么平庸。
第二天,洛阳的同行安排他们去参观龙门石窟,李澳中考虑到鲁狗剩的丧父之痛,想让他也去开心一下,一说,没想到鲁狗剩还一脸不耐烦:“去去,谁愿意去看一堆石头人?本人今天有大事要办。”
李澳中颇感诧异:“咦,你小子有什么大事?”
“唉,总得想想我老爹的身后事吧!不能让他暴尸荒野对不?”鲁狗剩一脸无奈地说,“我得想个好法子,让他入土为安。”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李澳中肃然起敬,和叶扬以及两个洛阳同行一起去了龙门。一路上,李澳中一直在思考,是否要把笔记本的事情跟叶扬说一下?可是一旦跟叶扬说,这个笔记本就会作为这桩案子的一份物证,那么,怎么解释这笔记本的来历?从何小三那里收缴的赃物,为什么你李澳中一直藏着?这可是一件严重违规事件。
李澳中没精打采地欣赏完龙门石窟,回到招待所,鲁狗剩跑过来问:“听说大城市能把人火化了?烧成这么小的一撮灰?”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圆圈。
叶扬问:“怎么?你也想去火化?”
“哎,不是我,是我爹。”鲁狗剩一脸得意地说,“火化了他,嘿!装进小盒子里带回神农镇挖个坑埋了,多省事!”
李澳中暗暗骂着鲁狗剩的爹娘,心想鲁一刀居然能养出这么个杂种儿子。他和叶扬又参加了几次案情分析会,洛阳的同行仍旧倾向于谋财害命,认为过往司机作案可能性大一些。这样一来案情虽然简单明了些,但破案就变得困难得多。这条公路虽然不是交通干线,但每小时的车流量也有上百,杀个把人还不容易,十分钟也要不了。凶手作案手段又残忍又干净利落,没留下丝毫线索。警察们顿时感觉抓了瞎。
李澳中虽然坚持认为是蓄意谋杀,可他没拿出关键证据,意见就没被采纳。他心里无比郁闷,但思来想去那笔记本还是没拿出来,他知道,只要自己把笔记本拿出来指证于富贵,于富贵就会向自己展开反击,而私吞失窃物就是最好的武器,凭于富贵的能力,靠这一条就可以把自己赶出警队。那么……以后怎么办?家里的生活怎么办?儿子的治疗费用怎么办?
李澳中陷于极度的苦闷中,案情分析会就在他的苦闷中草草了结。
鲁狗剩火化完他爹,连个小盒子也没舍得买,用个塑料袋一装,带回了神农镇。
神农镇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群山白头,丛林裹素。李澳中看得耳目一新,鲁狗剩却嘟囔着说:“这老天爷也真是我爹的乖孙孙,他一死它就赶紧披麻戴孝。”
李澳中气得猛踹他一脚:“赶紧滚回家里埋你爹去吧!”
回到派出所,乌明清正率领全所人员打扫院里的积雪,斜斜的山风吹来纷飞的雪粉,扫一层落一层,他们的脚下堆满了积雪,头顶肩上也积了一层雪。
“澳中,回来啦?鲁一刀的案子怎么样了?”乌明清问。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热情得让他感到诧异。
“没个头绪。”他脱下棉大衣,“来,我帮你们扫。花园单位,应该有点花园的样子。”
“你歇着!你歇着!”乌明清连忙夺走扫帚,“跑了几天,你先缓缓吧!这样,我放你三天假,回城去陪陪老婆孩子。大冬天的,你也回去暖和暖和。”
李澳中有些狐疑,自从“打假事件”以来,乌明清一直和自己不和,上班都黑着脸,即使碰了面也只是僵硬地点点头,像睡了落枕。怎么自己才一回来他就如此一反常态?不过他提议放假还是挺合意的,李澳中欣然应允。
傍晚时,乌明清请他去喝酒,说老家侄子送了一条狗,寄存在香城大酒店,今晚去把它剥了。他特意声明,今晚只有你我二人。李澳中便随着他来到香城大酒店。
冯世贵看样子像是发了不少财,浑身上下生机勃勃,脸上的肥肉都像一瓣瓣绽开的鲜花:“两位所长好!李所长,好一阵子不登门啦!白董事长常常打电话问起你呢!”一边客套一边陪他们乘电梯上三楼,挑了一个豪华单间。李澳中本想听听白思茵的现状,却没问出口,这可恨的冯世贵只是客套,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提。
狗肉端上来,冯世贵退了出去。
“澳中,”乌明清双手端起杯子,“我知道哥哥我有些……不,很对不起你。扣押熊家栋那天,我知道我和于富贵的电话你听见了……我……我见利忘义,我不是人!解释的话我一句不说,我只问咱俩的交情还在不?在,你喝了这杯。你要说不在,这瓶五粮液我一口干了。”
乌明清的眼睛微微有些潮湿,灯光下,李澳中瞥见那上面有一缕光芒在闪。他一句话不说,一饮而尽。乌明清松了口气,按住他的手,神态沉痛而亲近:“兄弟,我以前也是一个好警察,真的,刚当警察那会儿。可我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享受……穿,就这一身警服,一脱,啥都没了,也只好认了;女人,家里一个也就够了;住,房子已经有了两三套;钱呢,说老实话,目前连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有多少,全归老婆掌握,不过这辈子扯着耳朵花也花不完。归根结底就是这个吃喝,其实也不图吃喝,这半辈子啥山珍海味我没吃过?我就是喜欢这上馆子去吃喝的感觉。我从小要饭的出身,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滋味真他妈的让人刻骨铭心。现在我一到酒馆饭店,看着别人前呼后应,酒桌上人人看我脸色的模样我心里就飘,就痛快。慢慢的,就成了瘾……唉,所以,我最怕失去的,就是这个所长。为啥,官不大,不用操很多心;也不小,方圆几十里大小算个爷,实权派人物。那天,于富贵一威胁我,我就软蛋了。”
李澳中静静地听着,偶尔举起杯跟他碰一杯:“那你不太任人捏了?”
“捏个屁!”乌明清不屑地说,“这镇子上也只有于富贵能捏得动我,就是刘恩铭、贾和生我也不尿他那一壶。他们俩在邓书记跟前还没我吃香,因为我送的礼比他们俩丰厚,要的官比他们俩小,闯的祸也比他们俩少。我只认住这个派出所所长,也只是混吃混喝。那于渤海和冯世贵什么东西,以为从于富贵手里接过俩地下工厂就能变成于富贵,对我呼来喝去?去他娘个头?”
“什么?”李澳中震动了,“于渤海和冯世贵接了于富贵的厂子?”
“是啊!这当然都是机密!”乌明清懒懒地说,“于富贵想洗手不干,经营自己的神农酒业,把手底下十二个制假窝点卖出去九个。于渤海要了两个,冯世贵要了三个,这阵子上制假专业户就数他俩最庞大了,每人都有六七个。”
李澳中迅速转动脑筋,白思茵估计得不错,于富贵想撤了,怪不得上次打击打假组那么卖力,是想营造一个虚假的制假氛围呀!神农镇的毁灭看来真的是在朝夕之间了。我该何去何从?他感到无比迷茫。
乌明清继续说着:“冯世贵买了三个窝点付出三百二十万,还想和于富贵争这个香城大酒店,他做梦吧!”
“这香城大酒店不是白思茵的吗?”李澳中问。
“是啊!这个小白董事长发了三四年制假财,现在想跟神农镇一刀两断,回去做她的正当生意去,要把香城大酒店给卖了!”乌明清愤愤不平地说,“你根本不清楚制假的利润有多大,像白思茵那几个设备一流的厂子,每年的纯利润最低是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于富贵的就更厉害。马克思他老人家说得好,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就敢于让资本家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能使他们敢冒绞首的风险。制假的利润有多大?什么事他们不敢干?妈的,这人一旦没什么害怕的,就全变成了一群疯子。”
“说得好!”李澳中对他最后一句话深有同感,慢慢地给他斟了一杯酒,“现在咱们手里就有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法律。”
乌明清已经醉醺醺的,“扑哧”一笑:“法律是纸老虎。咱这些虎骨营养大补,在给他们抽了去泡酒坛子里!来来来,狗鞭,尝尝,吃完了你开车连夜回家去吧!哈哈!”
第七章 神庙
车轮碾在神农大街泥泞的雪地上,发出均匀的刷刷声。弯月照积雪。视野像压着一块重铅,满目灰白暗淡,长安车向镇外驶。也许真是那条狗鞭,李澳中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强烈的渴望布满全身的每一根毛孔,向外喷射着热浪。不过奇怪的是出现在脑海中的形象不是妻子康兰,而是白思茵。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李澳中急忙把这种念头压下。
车子驶过鲁一刀门前的巷口。他心里一动,鲁一刀的死一定和那本笔记有关,否则他不会因为自己那么一问而吓成那般失态,为了匆匆躲避自己而遭到毒手。凶手如果不是于富贵,那就是笔记中出现的另一个人。那笔记所记载的事已经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有关的人和事都在三十年前,而人到现在也有五六十岁以上啦!对,问问鲁狗剩,鲁一刀以前是否常和什么老人来往!
李澳中调转车头,回到那条巷口。巷子太窄,车子进不去,他把车子横在巷口。来的仍是后门,他一直搞不清鲁家前院的门到底在那儿,每次都从这儿进去,倒也轻车熟路。刚一进巷子,两侧的院落里就响起汪汪的狗叫声。他干惯了警察,最讨厌狗叫,别别扭扭地来到后院门口,刚想拍门,里面想起脚踩积雪的声音,响声此起彼伏,还不止一个人。仿佛是职业习惯,他闪身横移,躲在了一堆柴垛后面。
门开了。鲁狗剩的声音响起:“彪哥,兄弟我全照实说了,回头你得让他老爷子多照顾我点儿生意才行。”
“放心吧!我的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不然这么要紧的事能让我亲自来吗?”那人不满地说。
李澳中心中一凛,是董大彪!他改变了主意,暗暗跟踪上了董大彪。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镇子最南端的一座两层小楼前,他拍响了那家的大门,李澳中放下了心。
门还没开,董大彪也不管深更半夜,就扯着脖子喊:“小娥,快给我倒洗脚水,扒开煤球炉,我快冻死啦!”
原来是他家!李澳中恨不得踹他两脚取取暖。门一开,董大彪刚闪身进去,李澳中快步冲进去插上了门,不由分说拧着董大彪的胳膊把他推进了屋。那女人刚想惊叫,他一把也扯了过去推进了屋,自己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董大彪夫妻两人惊恐地瞪着他:“你……你是谁?”
“把煤球炉给我搬过来。”李澳中摘下帽子、手套,呵出一道白气。
“你……李……李澳中!李所长?”董大彪认出了来人,神情更慌了。
“小子,知道我跟你多久了?差点没把我冻死。追捕杀人犯也没这么痛苦。”李澳中瞅了一眼那女人,“你老婆?”
“不……不是。”董大彪和小娥合力把巨大的煤球炉抬到沙发前,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她男人出车祸死了,我们有时就……就呆在一块了。”
“嘁。”李澳中撇撇嘴,“不是你老婆你三更半夜在街上咋呼什么?怕别人不知道?”
董大彪苦笑道:“我就怕别人不知道。她一方面跟我好,一方面跟刘石柱明里暗里的,都这样了还不肯嫁给我。所以我就常常嚷嚷几句,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她就不好意思不嫁给我了。”
“你个死鬼!”小娥愤愤地骂道。
“哈哈!”李澳中烤着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家伙还真有趣。说吧,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董大彪不敢回答。李澳中盯着他:“今晚你去鲁狗剩家干吗了?”
董大彪的汗冒了下来,但在李澳中威严的目光面前,他不得不老实交代:“我问他爹鲁一刀的事。他爹的死洛阳那边怎么看的,开始查案了没……”他偷瞥了李澳中一眼,“还问了你和他一块儿去一块儿回,路上你问的啥说的啥……没了。真没……还有,我告诉他有你的动静马上告诉我。真没了。”
李澳中摘下腰间的六四手枪,用桌布擦了擦,漫不经心地问:“是谁让你去问的?”
董大彪脸都黄了,苦着脸嘟囔了半天:“秃头四。”
“嘿!”李澳中冷酷地一笑,“再给你三秒钟。”说完把枪口瞄准他脑门,缓缓扣动扳机。
董大彪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声音散成一团沙:“是……是……于……于……于渤海!”
啪!撞针击空。
李澳中收起枪:“别以为我拿枪吓唬你,对付你……”他伸手拿起挂在火炉上的火钳子,单手一握,粗厚的铁质半圆手柄向内陷了进去,“呆在这儿好好想想吧!”他放下钳子,戴上帽子、手套,走了出去。
董大彪像根木桩一样戳着,连头也没敢回。很久,他才回过神,问小娥:“他走了?”小娥点点头。“真走了?”他仍不放心。小娥说:“真走了。”
“我的妈呀!”董大彪松了口气,脚一软,虚脱下来,“好玄呀!这赃栽给了于渤海……不妙……回头得给老爷子解释一下。”
李澳中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六点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清洁工和卖早点的人影在晃动。车窗外闪动着铲起的积雪和通红的火炉。李澳中眼睛盯着路面,脑袋里盘旋着董大彪的供词。他在一个卖稀饭油条的摊点前停下车,要了一份早饭,在清洁工的垃圾车和通红的火炉间坐了下来。
这条线索应该怎样入手呢?乌明清?不行。此人极其善变,虽然消息灵通,但弄不好又会被他卖了。叶扬?也不行。毕竟丹邑县并没有接手鲁一刀的案子。自己调查太引人注目……他踌躇了半天,掏出手机,在电话薄上查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
“澳中,是你吗?”白思茵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昨晚梦见你在天上飞,朝南飞。”
“吵醒你了?”
“我宁愿一个晚上不睡觉,等你的电话。”
“希望你帮个忙。”李澳中说。
“真的?我能够帮你吗?”白思茵欣喜地说,“你说吧!”
“你让冯世贵查一下于富贵的行踪,11月28日上午他在哪里……”
“11月28日?”白思茵惊诧了,“不用查,从27号到29号,他一连三天都和我在一起。”
李澳中更惊诧:“和你在一起?”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疑心。他昨晚逼问董大彪,董大彪招出于渤海后他就没再问下去。因为答案明摆着,绝不可能是于渤海,他的年龄还不配被称做“老爷子”,而神农镇能使董大彪敢嫁祸于渤海也不敢出卖的人,就只有一个——于富贵。如果非逼董大彪招出于富贵,让他早一步知道了自己对他怀疑,只怕还没有行动就会被他给算计了。白思茵居然和于富贵在一起呆了三天!这是为什么?
白思茵在电话里笑得极其爽快:“哈哈!你吃醋了吗?真希望你为我吃醋。不过我更怕你误会。那三天是他邀请我到郑州谈生意,他想买我的香城。”
“那么……28号晚上十一点到一点呢?”他问,这是法医鉴定出来的鲁一刀的死亡时间。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思茵说,那天我们在一起吃过晚饭,然后谈一些具体生意,谈到十点,以后我就不清楚了。你在调查于富贵?澳中,你能够想起我,并且相信我……我很高兴。”
李澳中沉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你。”
“你现在在哪儿?”白思茵问。
“回家的路上。”
白思茵沉默了。
李澳中慢慢的挂掉电话,扔下一块五毛钱。刚站起身来,一块五毛钱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一回头,他看见一双眼睛。康兰的眼睛。只有一双眼睛,其他部位裹在一片白色的大褂里。
“你……怎么……怎么会这样?”他呆了,随后看见自己的小姨子和侄女,“你在卖早餐?”
“五天前刚刚开始干。”康兰没摘下口罩,声音有些发闷,“反正在家也是闲着。你已经五天没回家了,当然不会知道。”
“小天呢?”他闭上了眼睛。
“在家里。我们卖到上午就回去。那八万块钱我不忍心动一分。”康兰的目光移向了李澳中背后的空盘子。李澳中的眼角渐渐湿润了。康兰抽出他的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是白思茵吗?她的确很喜欢你。”
“你又见过她?”他问。
“她现在就在丹邑县,昨天来过咱们家,又给了我两万块钱。”康兰盯着他,“我没要。”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渗入口罩之中,“我多想要那两万块钱。你知道吗?我多想要!有了两万块,咱们就有二十万了。可以带着明天去北京、去上海,让咱们的儿子站起来!可是我不能要!因为她想要我的男人!我恨她!即使咱们要分手,就让咱们平平静静地分手多好!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我选择?让我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在一个母亲的痛苦和一个女人的耻辱之间选择!我恨她!澳中,我恨她!”她摘下口罩,声嘶力竭地喊着,扑进李澳中的怀中号啕大哭。
冬日的凌晨,冰冷的街道。一声嘶哭划破了冷硬的空气,行人远远地望着,旁边吃早餐的人放下了饭碗。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立刻去找鲁狗剩。李澳中有种直觉,鲁一刀之死和于富贵绝对有关系。难道是为了保密笔记本中所记载的那桩杀人惨案?可是一则已经过了追溯期,二则这两个老家伙几十年相安无事,于富贵怎么会在这时候杀他?难道是因为自己得知了真相?
李澳中沉思着走在神农镇大街上。一辆黑色奥迪突然停在他身边,玻璃窗摇下,白思茵向他招手:“上来。”
李澳中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奥迪迅速驶出了镇子。白思茵见他没有为自己的出现感到惊诧,不禁感到心虚:“你到家里去过了?你听我说,我那次去你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送点钱给明天看病,真的。”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给他治。”李澳中冷冷得说,看也不看她,“我替你追回的那批卷烟机价值四五百万,收你两万块钱也不算过分,除此以外我不会再要你一分钱,把我送回去。”
“不!”白思茵倔强地说,车速越来越快。
“你要拉我去哪里!”
“不知道。我只想这样拉着你走,永远地走,越远越好。”
“你疯啦!”李澳中眼看着速度表越攀越高,在这种乡间二级路上已经开到了一百六十码,再玩下去不是别人死就是自己死。他伸手退下了挡位:“快停车。”
吱——白思茵一踩刹车,奥迪发出长长的尖叫,猛地停住,横着划出两米远停在了路中央。两人重重向前栽去,又给安全带拽了回来。白思茵猛地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不!我不放你走!二十七年了,我尝了二十七年的艰辛,原来就是为了你这样一个男人!你这个早已成了家有了孩子,比我大上整整十岁的男人!你以为我想爱你?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爱上你了!我好痛苦!真的好痛苦!可你却在增加我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来丹邑已经很多天了,可我不敢去找你,不敢给你打电话,甚至不敢让你知道我已经来了。因为只要和你呆在同一片天空下我就会觉得你在我身边,我怕你知道我在这里,我就又要假装离开。澳中,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李澳中找出纸巾,托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我已经三十六岁了,老婆、孩子,什么都有了,已经不可能再拥有什么了。到了我这个年龄,今后的生命中面临的只能是一桩桩一件件地失去,而不是重新拥有。你还年轻,人生中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去获得,去争取。别盲目,别让感觉欺骗了你。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一个放大的神农镇,到处制造着虚假,你要懂得去分辨它。”白思茵仰起脸听着,泪眼婆娑。
“我这一代人是最不幸的一代。我们经历了七十年代因为信仰的疯狂,仅仅一眨眼,又经历了八九十年代因为没有信仰的疯狂。我们没有一个人明白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没有目标,也没有未来,甚至没有自己的生命。我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但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块从历史的炉火里扔出来的炉渣,拼命地把自己烧掉,好烧坏那双扔掉我们的手。思茵,我们这代人完全是个悲剧,活着与死了没什么不同,只想把希望给你们,留给你们的下一代……思茵,别让我作孽了,好吗?你要干干净净地走,别踩上我们的脚印。”
白思茵停止了哭泣,仔细地听着。她摇摇头:“你说的我不懂。澳中,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觉得你和我爸爸有种很相似的东西,眼里藏着一种很深沉的痛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同样的神情我还在于富贵的眼睛里发现过。”
“于富贵?”李澳中猛然清醒过来,“你了解他吗?”
白思茵点了点头,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那个老人很有智慧,也很深沉。有时候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为了事业不择手段。可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并不明白他,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追求什么。这十几年来他通过造假所获得的财富是个天文数字。通过钱财,他控制了相当一大批官僚,在本省几乎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但是他一直这么低调、沉默,根本不打算去运用这些权利,我真不明白。”
“他想购买你的香城大酒店?”李澳中问。路上驶来一辆大型机动三轮车,黑色的浓烟“突突”地盘绕在积雪的树梢。
“是的。”白思茵把车驶到路边,“但是我还没有答应,因为我怕失去了香城大酒店就失去了神农镇、失去了和你唯一的联系。”她深深瞥了李澳中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暗暗叹了口气,“于富贵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洗钱,酒店、餐厅之类的服务性企业现金流量最大,资金周转很快,定价标准也具备很大弹性,很适合洗钱的需要。于富贵正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投资,想做个合法的亿万富翁。”
白思茵好奇的望着他:“你为什么查他?肯定不是制假和洗钱,这不是你这个刑警所感兴趣的事。刑事案件?”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心里一动:“快送我回去,我要找鲁狗剩。”
白思茵垂下了头,默默地发动汽车,轮胎扬起路上的积雪,印下两道晶莹的痕迹。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把他送到鲁家所在的那条巷口下了车,她问:“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李澳中点点头。
“可以……见你吗?”她小心地追问。
李澳中张张嘴,却最终没有拒绝。白思茵露出一抹微笑,随即黯然下来,垂下头,倒回了汽车,慢慢远去。李澳中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走进小巷。
鲁狗剩正在熏制腊肉,大铁锅烧得正旺,猪肉翻腾,松柴“劈里啪啦”地在炉灶里爆响。看见李澳中,他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砍刀。
“我说李所长,你还让不让人家过个好年!警察是人民的守护神,我看你怎么像个阴魂不散的索命鬼!”
“别他妈放屁。”李澳中一见他就冒火,“我问你,你老爹在世时经常和哪些老头打交道?五六十岁以上的。”
“老头?”鲁狗剩奇怪地翻翻眼睛,“我爹从来不和老头打交道,一见老头他就躲。”
“什么?”李澳中听到鲁狗剩的话不禁越来越震惊,“你知道他见到什么人时会有特殊的表现吗?”
“嘁!”鲁狗剩不理他了,转身又踩住猪脚挥刀砍了起来,这小子对洛阳之行仍然怀恨在心,“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李澳中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爹死的时候带着一笔巨款?”
“知道。”鲁狗剩头也没回,“咔嚓咔嚓”地砍着,“他把他的私房钱全带走了。这老东西,一分钱也没留给我。”
李澳中不禁大骂鲁狗剩猪脑:“那你知不知道他死后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留下?”
“啊?”鲁狗剩一呆,扔下刀,使劲一拍脑袋,转回身换上一张笑脸,像刚觉察到李澳中的存在似的,“李所长,来来来,您快屋里坐!”他殷勤地伸出油腻腻血糊糊的脏手拉他,李澳中连忙躲开,“李所长,快过年了,我也没啥孝敬您的,待会儿我割下猪头您带去,猪耳、猪舌、猪头肉,那可是好东西。”
李澳中瞥了一眼那溃烂的猪头,恶心地想吐:“别别别,我是公事,只要你好好合作就行。”
“合作!一定合作!”鲁狗剩瞪大了眼睛以示诚恳,“我最喜欢跟您这位神探合作。”
他说到做到,果然合作得很,有问必答,不问也答,回答啰嗦而详尽,枝节繁复,离题万里。不过对于李澳中而言,其中的信息量也挺丰富。据他说,鲁一刀有个怪癖,不喜欢与人交往,尤其是年纪相当的。十几年前,鲁狗剩还小,他不得以操刀卖了几年肉,待儿子一大,他立马就把卖肉的事交给了儿子,自己躲在家里只是宰猪,几乎从不出门。
“他和于富贵认不认识?”李澳中问。
“可能认识。”鲁狗剩翻起眼皮望着天,用大脑思考了起来,“都一个镇子的,五六十年了,不至于不认识。不过从没见他俩打过交道,也从没没听我爹提起过他。不过有一次,我倒向他提起过于富贵。那次我说啥来着?”鲁狗剩“啪啪”地拍着脑门,“对,那阵子他刚开始造假,我眼红他,对我爹说,你看人家于富贵发达了,咱啥时候也跟他学学?我爹说,你光杀猪,再宰一千头也够不上他手狠。”
“光杀猪……”李澳中陷入了深思,“言下之意是说于富贵杀过人?”
鲁狗剩吓了一跳,跑到门口瞅了瞅,关上门,低低地声明:“这我可没说!是你说的……不,是我爹说的。你可别冤枉我。”
鲁狗剩的两个小女儿扯着一根腊肠,一人拽一头,厮打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李澳中为她们让开路,问:“你爹见了什么人有特殊表现没有?”
“特殊表现?我想想。”鲁狗剩坐到凳子上托着脑袋想。小女孩们厮打中哭了起来,他腾地跳起来,跳到两人跟前“嘭嘭”两脚把她们踹出两米远:“滚,别搅老子的兴!”话音刚落,他老婆倒提着扫帚冲出来,偷袭般地朝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三下,然后扶起两个女儿:“你个狗不吃猪不啃的,再打我女儿,我拿刀阉了你。”
鲁狗剩脸都黄了,见李澳中看得目不转睛,不禁扭捏地摸着后脑勺苦笑:“嗨,没办法,就这么个疯婆子!哎!我想起来了!对,是那个老疯子!咱镇子上整天扎小孩儿辫子又哭又唱的那个老疯子!”
“老疯子!”李澳中皱眉。
“对,就是他!”鲁狗剩兴奋地说,“我爹好几次在街上碰见他,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不是调头跑就是赶紧钻胡同。他不再上街卖肉就是因为那个疯子。这家伙老凑到他肉摊边儿,我爹一砍肉他就一低头,我爹一抬刀他就一仰头,我爹的刀一起一落,他的头一抬一低,弄得我爹手臂抽筋,有一次差点剁掉自己的手指头。”
“这疯子是哪里人?”
“山里来的。十五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镇子里。那是冬天,他光着两条腿,浑身上下裹了一块全是斑点的豹皮,头发长得盘到了腰上,身上脏兮兮的。大冬天的,他光脚踩着一尺多深的雪走在街上,冻得缩成了一团。有人可怜他,给了他一身棉衣,让他到镇东山神庙里避雪。他倒好,来了就不走了,十几年来一直呆在破庙里。饿了就出来讨吃的,吃饱了就跑到大街上唱歌,唱乏了就回去睡觉。真他妈的舒服。这日子!”
李澳中陷入了迷惑。“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这个镇子上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一多半的房子都无人居住?”他换了个话题。
“知道。”鲁狗剩说,“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说他们都迁走了。那阵子风水不好,他不让我到那些空屋去,一去就揍,揍得我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我就从那时候起开始恨他的。”
李澳中又详细地问起以前的事,可鲁狗剩的记忆力实在差,二十年前的事除了挨打记忆犹新外,其他全是一片空白。“真他妈的白活了。”他气得大骂一句,鲁狗剩笑嘻嘻地坦然受之。李澳中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他今天的事要严格保密,鲁狗剩点了点头。
“否则那笔钱你永远也拿不到。”
鲁狗剩连忙诅咒发誓。
神农镇的山神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庙中塑了一尊披甲执锐脚踏猛虎的山神法相。
文革初的“破四旧”运动中,一个农民、生产队长鲁宗望想起了山神庙,认为它是典型的封建迷信,一合计,他率领一帮农民一顿铁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而后一把火将其付之一炬,烈火不可思议的旺盛,几块门窗、檩子、屋梁和神庙里的木材竟然烧了三天三夜。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笼罩了整个神农镇。
异变就在大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天发生。数之不尽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如浓烟般滚滚而来,叫声凄厉,一到神农镇上空,它们毫不犹豫地成片成片地扑进大火之中葬身火海。一时间神农镇的天空下起了乌鸦雨,烧死烧焦烧伤的乌鸦像冰雹一样往下掉。短短几天,乌鸦的尸体黑压压地铺满了神农镇的每一寸土地,焦臭腐烂的气息足足飘荡了一年方才散尽。
镇里人被这种异象惊得目瞪口呆,更使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领头扒庙的队长鲁宗望一年后额头上长了一个大瘤子。瘤子倒是不痛,无知无觉,仅仅让人看起来像又长了一个小脑袋。问题在于长了瘤子之后鲁宗望开始说起了胡话,凡是人民所拥护的,他就反对;凡是人民提倡的,他就打倒。与此同时,鲁宗望的家里不断有虫蛇出没,时而还有野狐的悲鸣。县革委会主任曾亲眼目睹,他带人来抓鲁宗望这个现行反革命,一推屋门,猛地发现屋梁上盘绕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一见有人,那蛇“刺溜”一声不见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全都笼罩在彻骨的恐惧之中。
“山神居住在我脑门的瘤子里。因为我扒了它的庙,它没处去了。”鲁宗望逢人便说。
革委会也踌躇起来,毕竟人民的力量再伟大,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还是无法理解,更别提什么战而胜之了。几经研究,发出公告,念鲁宗望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改枪决为无期徒刑。
就这样,鲁宗望捡回了一条命。
文革结束后他获释出狱,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山神庙。独自筹资,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三间砖石结构的神庙,伐木为梁,烧瓦铺顶,一切按照当年的原样。只是庙里的山神却迥然不同,鲁宗望说他在狱中看见了山神的形象:虎牙、狼眼,浑身长毛,状如猿类;手脚趾爪尖利,有如鹰隼;腰上围着豹皮裙子,手里拄着一条蟒蛇。山神的本相就是照这个样子塑了出来。
神庙刚一落成,鲁旺宗额上的瘤子不治而愈了,平复如初。只是这座新庙,却再也没有人愿意进去。镇上的人盖房,也尽量远远避开那个地方。十几年来,庙宇周围又成了破落的场所。
破落的山神庙后来被那个疯子占据了。
疯子的来历曾经是个谜。他留给神农镇人的第一印象,是十五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披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豹皮赤脚走在雪地上,长长的乱发在风雪里飞扬。没人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他的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胳膊、小腿甚至脊梁上也长了一层浓密的毛发,偶尔咧嘴,人们便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到来带回了镇里人对于已经忘却的古老传说的记忆——山神岂不就是这副模样?难道他嫌山神庙破落又想重返人间?
惶惶不安的恐惧遍布全镇。这时候镇上的制假业才刚刚形成,农民们也颇有一些钱,有人提议重新修葺山神庙,让“它”继续回去住。但是不久后他们发现,这疯子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也没有引来毒蛇与猛虎,见了人仅仅讨些东西吃而已,吃饱了就唱,唱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歌。
疯子昂首阔步,两手交替地拍着屁股,声音嘶哑地唱着。那声音像是碎裂的砂石,一路摩擦碰撞着流过大街小巷。
镇民们暗地里观察着他,虽然听不懂,也不太像歌谣,可是和自己熟知的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说到底“它”还是个人吧?只不过讨些吃的而已。他们放下了心,也不再热衷于修葺神庙,疯子讨要食物也就尽量满足他,一些老婆子老头子还托小孙子送给他一些旧衣裳,让他到山神庙里安身。疯子住下后便不走了,和镇民们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漫长而奇特的交往。
他对镇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首先是摩托车。那时候镇里能见到的只有于富贵和镇长、书记等干部们所骑的50型小嘉陵,他对这种屁股冒着黑烟、怪叫连连、跑起来飞快的小动物感到着迷。镇政府他不敢进去,便每天守在于富贵酒厂的门口,一见于富贵出来或进去。他便一路狂奔,追在后面哈哈大笑。有一天小嘉陵停在了厂门口,终于让他给逮住机会。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迟疑了十几分钟才大着胆子去摸了一下摩托车,车子没有熄火,而他居然摸向可不断颤动的灼热的排气管上,立时惨叫一声,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捂着手指逃之夭夭。
很多年以后,制假发了大财的于富贵对这个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耗资巨大的深入调查,终于知道了他的来历。可是他似乎很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个结果,立刻就将消息封锁了起来。
第八章 最后一次交易
李澳中向山神庙走去。这里紧挨着山脚,全镇最破落的地带,十几年来,腾空的房舍墙倒屋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没膝的荒草。偶尔有野兔和黄鼠狼在砖缝间一闪而过,留下奇臭无比的气息。
此刻正是黄昏,落日枕在西面的山脊上,睁着一只昏昏欲睡的醉眼。李澳中看见神庙的圆形方格窗里似乎有青烟飘出,一飘出便稀薄起来,淡淡地升上屋顶,与天上的烟霞相接。
这不是幻觉,难道庙里真有看不见的神灵居住?他戒备起来,手指搭上了腰间那把六四手枪的皮套。钢铁入手,冰冷的感觉使他镇定下来,伸手推门,门晃了一下,飘下一阵灰尘。他使劲一推,腐朽的木门无声无息地整扇栽倒在地上,眼前立时尘土飞扬,尘灰落尽,身裹豹皮手拄蟒蛇的山神像狰狞地出现在他面前。神像下是一张供桌,桌上铺着一张斑斑点点的豹皮和落着棉絮的被褥,桌下的地上生着一堆火,三根松枝搭成的架子上撑着一口破锅,锅里热气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只是不见有人。
神殿里阴暗无比,只有火堆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山神诡异的面容忽明忽暗。有风从四面八方吹进庙里,给人的感觉似乎大殿里相当宽阔。李澳中走近火堆,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似有若无的呼吸声,一回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凶狠地盯着他。那张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散乱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的脸,他只看见一双冷眼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是那疯子。
李澳中手按枪柄,冷冷地和他对视着,两张脸对峙着。疯子的脸色慢慢地改变,狰狞、镇静、欣慰、平静,然后似乎露出了一种冥冥的思考之色。李澳中从没想到一个疯子的表情竟能如此生动,他看惯了常人麻木的脸,早已习惯了从麻木入手去观察人,这一刹那,他感到很自然,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华子,你回来了。”疯子说起话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里根本不是人的世界,你迟早会回来,陪着我们……你知道吗?他们都染上了疾病,太可怕了。鬼……鬼啊……我逃出那个地方后,就漫山遍野地找你。我很寂寞,真得很寂寞,很孤独。我一个人站在荒山上,大雪覆盖了山坡,全世界都是一种颜色。白得让人发疯。我怕自己疯了,想说话、想唱歌、想找个人倾诉,可是我连个鸟兽也看不见。只有风吹过来,他们才和我说话,风一走,他们就死了。我把石头推下山坡,它们很奇妙,一动就会说话,我不停得把它们往山下推,听着它们发出的笑声,我也笑……”
李澳中静静地听着,他说得很轻、很慢,但并不连贯,叙述的对象也常常颠三倒四,显然他的记忆也随着思维分裂成了碎片。他把我当成了华子,华子是什么人?这个华子……难道是白长华?
一种冰凉的恐惧爬满了李澳中的脊背。这本四十年前的笔记,那个未完结的故事,似乎在他的生活中又一次,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上演着。
“我找不到你,就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道去哪里,也害怕知道去哪里。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太阳,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梁。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不杀人,他们笑我,他们偷偷地躲在暗中窥视我。”
李澳中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这样下去恐怕听到天亮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认不认识鲁一刀?”他问。
疯子露出深思的表情,眼光幽幽地闪着,忽明忽暗。
李澳中耐心地问:“你认识于富贵吗?”
疯子一呆,眼睛里忽然喷出一阵怒火,瞪着他尖叫起来:“他们都是你害的!”他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向李澳中。两个人的脸相距极近,李澳中躲闪不及,正好被撞在鼻梁上,一时间泪水迸出,鼻血长流,火辣辣地痛。
他这才领教到什么是疯子,他一脚踹了过去,却踹了个空。疯子扑过来抱住他滚倒在地上,龇着白森森的牙齿,嘴里啊啊大叫,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呆板和狠毒。他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武器,抓、撕、啃、咬,刹那间李澳中的脸上多处挂彩,鲜血淋漓。
李澳中也急了,使劲挣开一只手臂,在地上乱摸。外面已经暗下来,大殿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神案下的那堆火悠悠闪着光。他手一划,碰到一根木棍,一棍砸向疯子的脊背。疯子叫了一声,一口咬在他肩头,死也不放。李澳中连砸了四五棍子,疯子才渐渐松开了手。李澳中抛下棍子捏住他的下巴一使劲,疯子张开了嘴。李澳中挣脱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听见疯子在哭。他知道自己砸的力度和部位,疯子伤得并不重,但再问什么肯定是问不出来了。
脸上和肩上火辣辣地痛,他垂头丧气地骂了一句,爬了起来。这时候疯子也爬了起来,瞪着李澳中,长发披散,在幽暗的火光里像个厉鬼一样。李澳中全神戒备,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他一想,还是过几天再来吧!疯子是很容易记仇的,得罪他绝不是什么好事。
走出缺了一扇的大门,外面已是浓暮遮天,远处的神农大街上灯光闪烁,星星点点如盛开的烟花。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疯子的哭嚎从殿里传出来:“华子,你又要走了吗?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阴森恐怖的地方……”
李澳中电击般定在原地,在人世间的第一段记忆潮水般涌来,那个阳光鲜艳的日子,被裹在襁褓里丢弃在山道上的孩子……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颤动,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轻轻挤压着他的嘴唇,然后便是一条胆怯的灰狼,迟疑地嗅着山道上的孩子……我到底是谁?李澳中心中剧烈地跳动,他为什么叫我华子?
“华子……华子……你回来呀!神农镇已经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疯子凄厉地大叫,“他们会杀了你的!”
“华子”真的是白长华吗?他真的死在了神农镇?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宿舍楼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值班民警小刘和小冯在电脑房里玩游戏。一问乌明清,小刘笑了:“乌所长带人抓赌去了,据说这次油水很足啊。李头,你的脸咋搞的?”
李澳中苦笑,回自己宿舍一照镜子,眼睛乌青,额上横着三道,鼻梁一道,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鼻血没有擦尽,脸上血糊糊的。他洗了洗手,又抹了点红药水,这才上床睡觉。
好梦正酣,手机却突然响了,是乌明清的电话:“老李,睡了吗?小刘那两个王八蛋跑哪儿去了!我往值班室、办公室、门卫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们一连扑了几家,抓了七八个赌棍,已经让小马送回来了。你找找小刘他们,让他们看牢点儿。”
李澳中打了个哈欠:“他们俩在电脑房,你打过去吧。”
乌明清应了一声,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李澳中看了看时间,一点四十五分。接着睡吧!被疯子揍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又钻回被窝里。
他的梦中下起了雨,一个孩子在雨中奔跑,飞扬的雨线冲刷着他光洁的身体……后来,雨停了。他听见乌鸦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密集,“呱呱”地汇集成无边无际奔腾的大海……
那一夜,所有神农镇的人全都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集在神农镇的上空。人们全都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观看,只见冰冷的明下,天边涌来密密麻麻的乌鸦,乌鸦们扑棱着翅膀,一声一声凄厉地大叫着,叫声此起彼伏,填满了耳朵里的每一丝空隙。
十几年前可怕的记忆重现于每个人的大脑,遮天蔽日的乌鸦和乌鸦们覆盖了全镇的尸体,像一场黑色的梦魇般沉重地压着他们的视线。镇上的人全被惊醒了,家家户户哭喊声不断,锁了房门紧缩成一团哆嗦个不停。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慌。慌乱中有一家绊倒了电暖气,电线顿时燃烧起来,火苗顺着腐朽的线路四处游走,刹那间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火焰烧红了半个天空。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天亮后,人们看清了,只见铺天盖地的乌鸦遮没了神农镇的天空,像蝗虫一样占领了镇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屋顶、每一寸天空。乌鸦们旁若无人地低空飞翔,在一米多高的地面上潮水般推进。太阳出来之前,乌鸦们纷纷聚拢,像一股龙卷风盘旋到山神庙的上空,其他地方一只乌鸦也不见了。人们正在惊诧,忽然天上地下一片肃穆,乌鸦们全都停止了鸣叫,只见一股黑暗的漩涡围绕着山神庙的顶端无声无息地盘旋着,涡流粗约数十米,下抵庙顶上接天穹,仿佛天神在大地上不断搅动的手臂,其景蔚为壮观。
太阳出来了。镇东土屋起伏的山脉仿佛突然断裂,大地裂出一道口子,喷薄的熔岩呼啸而出,瞬间染红了整片天空,人人都在屏气凝神,乌鸦们无声地盘旋着,神农镇死一般的寂静。就在太阳的光芒刚刚爆发,乌鸦们忽然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
凄厉的哀号声滚滚而来,神农镇的人被吓得抱头鼠窜,却找不到可以躲避这种恐惧的地方。叫声散去,人们抬起头来,只见山神庙上空最顶端的黑色鸦群突然爆炸,宛如一截光秃秃的笔直树干顶端盛开出一朵黑色的花。黑花剧烈地膨胀,逐渐稀薄,爆开的乌鸦们四散而飞,然后花朵一节一节向下爆开,圆锥四分五裂,碎成一团团张牙舞爪的怪兽布满整片天空。怪兽越来越大,越大越稀薄,逐渐融入逐渐泛白的天空,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
神农镇上再也没有一只乌鸦。整个过程像是黎明梦醒前残留在眼前的一个梦的碎片。
天亮了。
李澳中接到报案时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半,乌明清昨夜抓赌忙了个通宵,正在隔壁宿舍里酣睡。李澳中拍醒他,他揉了揉眼睛,满不乐意地问:“这么早,啥事啊?”
李澳中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说:“山神庙里的疯子死了。”
发现疯子死亡是十二点二十五分的事。全镇人都对乌鸦天亮前在山神庙顶盘旋感到惊诧,有几个胆大的青年以董大彪为首提着棍棒摸进了庙中。他们踩着满地的羽毛和乌鸦屎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庙门一扇关着,一扇却躺倒在地上。他们踏着门板走进大殿。大殿里空无一人,神案翻倒在地,旁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大殿正中的山神形象狰狞,面目栩栩如生,只是脖子上勒着一截绳子。众人顺着绳子望去,这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吊在疯子的脖子上。疯子挂在离地近三米的大梁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众人发出一声惊叫,屁滚尿流地跑出神殿,有人带着手机,镇定了半天才掏出来拨了110。
李澳中和乌明清等派出所的人赶到半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三辆警车同时闪着警灯呼啸着冲进人群。警察们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和疯子拉出来的屎尿臭味,开始拍照,检查现场,分析原因。
李澳中找了个机会把杨队长和叶扬拉到了一边,说了自己昨天傍晚来找疯子的过程。两人一听就呆了。
“你怎么会来找他?”杨队长问。
“因为鲁一刀的案子。”李澳中说,“我一直怀疑鲁一刀是被本镇的人诱骗到洛阳杀害的。这个疯子是鲁一刀的儿子鲁狗剩提供的线索。”
叶扬在一旁做了证实,鲁一刀的死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是洛阳同行的案子,我也就没汇报得那么详细。
杨队长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更复杂了。你确信昨晚你们动手时没伤到他的要害?”
“没有。我下手的准头你还不清楚。我只是朝他脊背上抽了几棍子,踹了他一脚,他随后就站了起来,恐怕他伤得还没我重。“
杨队长仔细打量了一下现场:“这个神案是你们弄倒的?“
“不是。”李澳中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只有那扇门是我进来是推倒的。搏斗时我们在火堆前面,离神案挺远的。”
“你昨天来找疯子的事有谁知道?”杨队长盯着他的脸。
“如果路上没人看见的话……”李澳中越来越琢磨出他话里的意味,回答也越发谨慎,“……只有乌明清,我白天曾问过他疯子的事。”
杨队长不再问了,脸色铁青。叶扬则忧心忡忡。
两天后,检尸结果出来了。死亡时间在当日凌晨一点至两点。死者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只是脊背上有三个条状皮下出血,为棍棒所伤。索沟由最低点起对称地向外侧上方倾斜,压痕呈马蹄形,上口不交叉。为缢死征象。根据尸检血液中甲状腺球蛋白含量增高,可以确定为颈部受压引起的机械性窒息而死。
这样一篇报告一出来,警队的人全犯了愁,这样的验尸报告根本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他杀!
侦查了七八天,也没有丝毫有用的线索,正在这时局领导指示,此案暂时就以自杀结了吧!县城东头又出了个凶杀案,腾不出人手,你们上吧!
刑警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那一大群乌鸦或许是知情者。”
“滚你妈的!”众人哈哈一笑,散了。
李澳中这些日子除了回家照顾儿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紧紧盯着这件案子,他根本不相信疯子会自杀。最近镇子里开始流传,山神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和那个疯子一同上吊身亡了。
疯子就是山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乌鸦们率先知道了他的死讯。李澳中对这些传闻付之一笑,不过听到公安局以自杀结案的消息后,他愤怒了,在电话里对着叶扬大骂道:“那帮家伙全他妈在糟蹋国家的粮饷!明摆着是他杀,上吊的绳子哪来的?把绳索套到山神脖子上怎么会没有攀爬的痕迹?疯子上吊后踢倒的神案怎么会倒向那个方向?那帮猪头怎么也不想想!”
叶扬苦笑:“你把我也骂进去了!问题是调查刚刚展开上头就压下来要结案,谁有办法?”
李澳中深感意外:“上头压下来的?谁?”
“你别问了。”叶扬沉默了半天,“总之是大过我和杨队长的。我不得不奉命。有本事,你自个儿查去吧!”
“查就查!”李澳中二话不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哎……你可悠着点,咱局长都骂过你好几次了,说都是你擅自查鲁一刀的案子捅出来的麻烦。”
“我心里有数。”李澳中挂断了电话。
眼前是一张蛛网,自己、这桩案子、公安局,所有人都被黏在蛛丝上。我要找到那只织网的蜘蛛。乌明清,你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乌明清正在办公室里品茶,眨着贼溜溜的小眼睛窥视着李澳中,似乎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所震慑。
“我不想再死人了,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李澳中盯着他,“你什么也不要问,立刻给我通知于富贵,我要见他。”
“你——”乌明清露出惊诧的神情。刚想说话,李澳中的枪口已经指向了他脑门,“乌所长,希望你保持一点男人的风度。”他凄惨一笑,“一场戏总该要有个结局,对吧?”
乌明清盯着枪口,一言不发抓起了电话:“老于,李澳中要见你。立刻,我现在正被他用枪指着脑袋。”
乌明清放下电话:“去吧,十分钟后他的车在门口接你。哎,你说得对,每一个故事最后都会有个结局,好人和坏人分出了胜负,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接受审判的接受审判。”他两眼无神地望着电话,“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澳中没有理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外他又回过头来:“我有个感觉,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送你一句话,好人有原则,坏人也是有原则。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他盯着乌明清圆滚滚的肚子,“你已经被神农镇搓成个球了。”
十分钟后,李澳中坐上了于富贵的黑色奔驰,车里只有一个司机,一言不发地载着他驶出神农镇,方向是茫茫的大山。
奔驰深入大山近百里,绕着一个狭窄险峻的盘山小道驶上一座山峰,汽车终于停了下来。
“顺着小路向上一走,一直走,你就会见到总裁。”司机说。
李澳中望着脚下的小路,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云气奔腾的深渊。山道宛如一条线,沿着山脊缠上前面的峰顶。他踏上山道,平静地走了上去。就要见到于富贵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还没和他见过面,只是这个名字和权势听得太多了。头颅一点一点的在山道上升了起来,绕过一座山石,峰顶出现在眼前,一览无遗。
这里是一座平台,傲立于诸峰之顶,一览众山小。平台的石缝里长出一颗枝干苍劲的古松,一个老人坐在松下凸起的石面上。
于富贵!
这一刹那李澳中的心平静得似一潭死水,他只是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于富贵仿佛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眼睛平静地望着脚下起伏无边的山峦,似乎痴迷了。李澳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山脉天空。
“这个地方叫做‘望断崖’。”于富贵依然望着脚下,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我命名的,我第一个发现了它。王国维说人生有三种境界,第一个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在那个年代的彷徨中,我发现了这个悬崖,于是我命名它为‘望断崖’。”
李澳中刚想说话,于富贵却打断了他:“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你的来意我清楚,你的心情我也明白,你在神农镇所做的一切我了如指掌,你还年轻,说话的机会很多,我却不多了。十几年来,值得我对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绝大多数人只需要拿出一叠钞票就可以摆平了,根本不需要我说话。你是自1991年以来唯一的例外。你知道吗?你借助墨尔森?杜道夫被抢案和我对抗时,我痛快极了,酣畅淋漓地喝了三大杯酒来庆祝这个节日。终于有个人让我感到了抵抗,而且曾一度打败了我。”
于富贵兴奋地把头转了过来,李澳中终于看见了这个人,瘦削、苍老、目光混浊,就像一块斑驳崩裂的榆树皮,纯粹的一个农村老人,没有丝毫特殊之处。一个现代的城市就被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老人在幕后完全控制着。
“我发觉我又活过来了。”于富贵说,“是你让我又一次活过来了,你的抵抗让我意识到我还没有老,还有挑战在等着我。就像我发现‘望断崖’的过程。三十年前,我跟着一帮追捕队进入大山搜捕一个反革命分子。我们整整在山中游荡了两个多月。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大山的魅力你无法抵挡,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那个逃犯夺走了一支步枪,山林里变得危机四伏,没有人再是纯粹的狩猎者,在子弹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成了猎物。但是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遇上,只有看不见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是我们的敌人。后来,我来到了这个地方,登上这座峰顶。那时候的我就像今天这样坐着,所不同的是手里拿着一支杀人的枪。我看着脚下变幻莫测的云海,发觉自己竟是如此虚弱,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一支枪或者是一只杀人的手,在人与人平等的较量下,我根本没有任何帮助我获胜的力量,于是我开始思考那种力量。”
于富贵站了起来,向李澳中走去:“你信不信,我当时思考的深度几乎穿透了那个时代。首先我看透了政治,发现那只不过是权力的绞肉机,为了达到均衡状态,任何弱者都会被它无情地绞碎。我只有置身事外,以一种力量操纵着它,才能避免这种毁灭而获得最大的利益,于是十几年后我成了亿万富翁。”于富贵哈哈大笑。
李澳中冷冷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大约一百平方的平台,问:“这么说死去的疯子真的和你有关系了?”
“我不想骗你。”于富贵诚恳地说,“我欣赏你,我们应该以诚相待,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是不是你杀的?”李澳中逼视着他,“你到底想掩盖什么?”
于富贵不置可否,眼里透出深沉的悲哀。
“鲁一刀是不是也是你杀的?你到底犯过什么罪孽?”
于富贵叹了口气:“只要你走下这座山后还能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真相的。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李澳中摇摇头,“我没随身带着。”
“可惜了。”于富贵摇了摇头,“也许不见会好一点。这本笔记我珍藏了三十六年也没敢销毁,因为我一直有种直觉,它可以为我带来一个对手。嗯,它没有令我失望。好了,你走吧。车子的后备箱里有一百万现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李澳中笑了笑,转身便走。
于富贵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地站着。山间的云气更浓了,一缕缕地飘了过来,转眼便吞噬了他。
李澳中坐着那辆奔驰车回到神农镇,自始至终也没看后备箱一眼。车子到了派出所门口,他走下车,望着后备箱笑了笑,伸手拍了两下箱盖,走进了派出所。
院子里停了几辆县里的警车,他认得有一辆是杨队长的座驾,自己曾经开过,撞掉了一个车灯。
“杨队长来了?”他快步走进所长办公室,屋里坐了七八个人,有公安局的,有检察院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都低着头闷闷地抽烟。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啪”的一声给上了锁,随即腰间一动,配枪瞬间被卸掉了。
“老杨,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澳中的脸上变了颜色。
杨队长摁灭了烟头,望着他:“你涉嫌谋杀,经局里同意,已经被批捕了。别让兄弟们为难,这种场面我也不愿见到。”
“我谋杀!”李澳中顿时失去了冷静,大叫道,“谋杀了谁?”
“山神庙的疯子。”
李澳中霎时间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我他妈的是不是在做梦?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没有人疯了。”杨队长说,“人证物证都有,这要不是一个铁打的案子,没人愿意这样去对付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况你还是我的老上级,走吧!”
众人怏怏地站了起来,给他戴上手铐:“李头,不好意思。这是形式,别让兄弟们为难。”
李澳中忽然想到了于富贵,苦苦一笑:“反击终于来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乌明清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件衣服,盖在他的手腕上。李澳中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人证也包括乌明清。
第九章 活着的底线
看守所位于丹邑县东部,距神农镇二十五里,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这座看守所也应时而建,面积将近六七十亩。六排平房,墙壁高大坚固,周围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围墙,上面拦有电网,戒备森严。
李澳中把铺盖扔到床上,旁边一个小瘦子立刻站起来说:“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闭了嘴,向后缩回了脚。
“嘿嘿……”一个人冷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刑警队队长,脱下了虎皮还能吓唬人。”李澳中循声望去,他看见了高雄。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杀死杜维安,打残李澳中。”高雄目光阴冷地和李澳中对视着,阳光透过屋顶的铁窗,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李澳中看见了那道伤疤,是自己用一把铁锨给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队办的最后一个大案。
高雄是南乡宋桥村的小学教师。宋桥村是个贫穷的小村,村长叫宋玉喜,就是这个宋玉喜,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当了六年村长竟然捞了八十多万。根据公安局后来的调查,他担任村长期间,曾奸污妇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贪污40多万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残16人,致死2人。
这个宋玉喜后来终于捅出了大娄子。高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万元的外债,托了无数次媒,终于娶到了一个外地的姑娘。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便看上了她。六个月后,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姑娘给强奸了,当时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死在了医院。高雄当即拎起刀要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给村治安队给抓住,吊起来一顿猛揍。
高雄养好伤以后发誓要这个报仇,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炸药要炸死宋玉喜全家,他把炸药包捆在身上就去找宋玉喜,谁知宋玉喜刚巧不在,于是高雄就狭持了宋玉喜十二岁的独苗儿子要以命换命。宋玉喜当然不干,当即报了110,李澳中带人赶到时,乡派出所的人马和高雄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树上,右手拎刀,左手拉着炸药包的引线,精神已濒临崩溃。
“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断了李澳中的回忆,冷森森地说,“我说把孩子给你,只求你让开一条路让我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可是你就那样站着,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觉得你就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让开就没有任何人敢再挡着我。我求你,头都磕出了血,但你就是不肯让开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下来,似乎有无边的痛苦在他眼前围绕:“我对你说,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我的老婆孩子,我在这世上挣到的一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临死前挣回做男人的尊严。我只有这么一点心愿,一个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纵横,“在这个监号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是让开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这样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
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面前晃动。李澳中和他对峙着,吸引他的注意力,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爬山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倒在地。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把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当天夜里。
“起来,起来。”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围在他面前。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着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一个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呢。”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李澳中决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把抓住自己两人的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要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已经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你就自认倒霉吧!”
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干部”庄严地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李澳中从两米多高的空中,像死鱼一样摔倒在地上。“嘭!”李澳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等他缓过气人,犯人们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起厚厚的肉堆。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
等众人散开后。“扶他起来。”高雄摆摆手,“把他脸上的血迹洗干净。”
一个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到一边。
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抹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犯人们呆了。高雄跷起大拇指:“好汉子!”
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而光。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是怎么来的吗?好,只要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一条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是清白的,但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一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立刻收了回去。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了他的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他又一次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时,他清醒了一秒,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身体撞在铁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和地盖了三床被子。一个囚犯坐在床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李澳中认得他是因贪污受贿而进来的“干部”。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两天了。”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先养好伤吧。”
李澳中看见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深仇大恨,哪容他舒舒服服地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
李澳中哑口无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无论事在监牢里还是在社会上。”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
“没,牵涉到别的案子。我把卖给我炸药的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嘿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对她而言,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连儿子的消息都不让我知道?
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说是家属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来,问:“你老娘不是有病吗?你还有别的家属?”
高雄脸色阴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没理会他。整整一天,他没再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铁窗和铁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饭后,夜班干事关上天窗的铁门,高雄说话了,让李澳中和诈骗犯换了位置,躺到他旁边。
“你到底有什么事?”李澳中问。
高雄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会开庭判决。”
李澳中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
“轻点!”高雄厉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总之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具体还不清楚,但对你相当不利,不是死刑就是无期。你已经别无选择。开庭地点在县法院审判大厅,环境你熟悉吗?”
李澳中傻傻地点点头。
“好。”高雄声音压得更低,“审判时法警会去掉你的手铐,你站在审判席东南侧的被告席上。被告席东面有扇铝合金窗户,窗户已经被破坏了。窗外是条小巷,离地两米半高。答辩时,你趁众人的注意力转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窗户,你一撞它就塌了。你跳进小巷,里面有车接应你。你不必理会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不会开枪,也比你跑得慢。只要你上了车,就能远走高飞。记好了,答辩的时候。”
李澳中仿佛没听明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让我逃跑?”
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妈想找死啊?轻点!”
“不!我不逃!”李澳中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杀人,没犯罪,基层判了我还能上诉,中院判了我还能上诉。一逃,就证明我真犯了罪。我不逃!”
高雄气得狠狠地咬了他耳朵一口:“你他妈得知不知道这个计划策划了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提着脑袋在干?外面的人对这案子的内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还有一丝转寰的余地,他们何苦枉做小人,拿着全家的性命和国家法律对抗?”
李澳中沉默了:“是谁策划的?你?”
“放屁!我要有这么大的能量,早他妈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高雄悄悄地骂道。
“你跟我说是谁?你不说,我就不干。”
“你……你个王八蛋。”高雄无可奈何地骂道,“是一位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冒充家属来见我。估计连看守所也打点到了,见面时干警连传达室的门也没有进。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带来了我老娘的录音,我老娘被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复的迹象。而且这位小姐还答应我,我的案子判决后她会疏通关系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个农场。他妈的!”高雄兴奋地说,“这下子我没了后顾之忧,又能报仇,别说帮你,让我死都愿意。”
李澳中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头顶的一小块星空纸一样的薄,闪闪发亮地嵌在屋顶上。那仿佛是一双眼睛、一张脸,乌黑的长发披满了整片天空。白思茵,一定是她,只有她才会这么不顾一切,也只有她才有这么大的力量。可是,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当了十年警察,深知专政力量的强大。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他凑近高雄耳朵,“我会告诉她你尽到了心,也会让她想办法送你到新疆劳改农场,但你让她取消这个计划,太疯狂了,这会毁了她的。你告诉她一句话,今生今世我只说一句:我爱她。”
“别说一句,连半句我也转告不了。”高雄愁眉苦脸地说,“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谁知到她还会不会来找我?估计不可能了,后天就开庭了,她最起码知道保密吧?”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李澳中绝望了。
“没办法。”高雄说,“反正是死,出去也好,还能见你儿子最后一面,是吧?”
一种崩塌似的震撼惊醒了沉睡的牢房,犯人们腾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仓皇四顾,还以为听到了睡梦里开庭判决的声音。
“我儿子怎么了?”李澳中的脸顿时失去了颜色,抓住高雄惊慌地摇晃着。
“谁在吵!”头顶传来疾走的脚步声,铁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脸,“再说话把你们都铐起来。”
犯人们嘟哝着躺下,李澳中紧盯着嵌在屋顶的脸,武警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遮没了屋外的星空。缝隙间,有一颗星星在闪,只一瞬便再次消失。牢里,彻夜不息的灯火照亮四壁,他看见一缕寂寞的声音在墙壁间流动,无比清晰。
“爸爸,你对我太好了。下一辈子我要当你爸爸,我要对你好……”
“儿子……”
两行冰冷的泪水划过雪白的灯光。
李澳中被逮捕的这些日子,康兰和明天每天各自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对着外面的天空出神。第三天,屋里的宁静被打破了,叶扬走了进来。看到康兰,他的表情有点尴尬,局促地站在客厅里不停地搓手。康兰冷冷地逼视着他,叶扬的额头大汗淋漓。
康兰质问他为什么要抓走李澳中,叶扬一脸委屈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啊!上面直接布置下来的,我们这些平日和老李关系好的人事先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风声,连物证检验也是在市里做的。”
“我不管,叶扬,你得救他!”康兰封闭的情绪霎时间崩溃了,她带着哭腔说,“别人相信他杀了人,我不信!虽然我们吵架、冷战、关系很僵,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是警察,警察的纪律已经种进了他的大脑,他可能不要我,可能不要命,但有两样东西他绝不会放弃,一个是明天,一个是他的大盖帽。他不可能去做违反自己原则的事。”
“可是……有证据……”叶扬很艰难地说。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却嫁给自己铁哥们的女人,叶扬在这一瞬间忽然看到了她的衰老,心里无端地对李澳中产生了一种愤恨。
“很简单,只要人不是他杀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栽赃!那样人证物证恰恰是可以制造出来的。我求求你去查一查!查一查!”
叶扬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虚弱,他不敢再去面对康兰哀求的目光:“阿兰,这个案子上头已经办成了铁案,这样强有力的证据根本无法推翻。而且……而且……上头已经暗示我们这些人不准插手。”
“不准插手?哼,为什么不准插手!”康兰无限的愤恨,“这案子肯定有黑幕。他们以为现在诬陷一个人那么容易?什么铁案?手套且不说它,你去查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我就不信他们心里没鬼。”
“哎,阿兰,我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只是……”叶扬不断叹气,“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吗?”
“叶扬,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交往十九年了,比明天的年龄还大,我能不明白你吗?”康兰似乎很伤感,仿佛失去了一样很美好的东西,“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提副局长?”
叶扬愣了,羞愧地点了点头。
“我还不明白你吗?这么多年来,你唯一追求的就是这种东西。当官……哼!何时是个尽头呢?即便你当上了副局长,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该被人压制的还是被人压制,该对人笑脸相迎的还是得对人笑脸相迎,该有那么一大摊子事还是有那么一大摊子事。何苦呢?仅仅为了权力?可澳中是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陷害、被枪毙?”
叶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坐着,直到离开,也没有抬起头。康兰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脚步声在楼下消失,她忽然凄楚地一笑:“李澳中,你终于又被人抛弃了。”
第二个敲响房门的是白思茵,在明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像童话一样飘了进来。但康兰很惊愕,似乎不愿见到她,从话语到表情都是冷冰冰的。
白思茵镇定地站着:“嫂子,我专程从杭州跑过来,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康兰拿着菜刀,指着她。
“嫂子,两天前冯世贵去杭州见我,说澳中被捕了。”
“两天前?”康兰冷笑,“两星期前他就被捕了,你现在才知道?”
白思茵有些无奈:“就是两天前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冯世贵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内幕和涉及的背景详细地调查清楚之后才敢去见我,要我转让旗下一家公司25%的股权。”
康兰毫不理睬,冷笑了一声:“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不要他被枪毙后我把尸体送给你留个纪念?你死后跟他合葬也好啊!”
白思茵的脸色变得苍白:“嫂子,你别这样说。事情很严重,案子涉及到了于富贵和县里的一位书记,他真的有可能会被判死刑。”
听到死刑,康兰的脸色也变了。
“嫂子,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来。从案发后各方面的后应来看,他极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救出来?怎么救?”康兰说,“上诉?跑到北京大街上拦车喊冤?”
白思茵摇头:“打官司根本不行。你不知道幕后那些看起来跟他毫无关系的人有多活跃。公安局把人逮起来之后把案件交给检察院,一连三次都以证据不足、案情不明给退了回来,让他们补充侦查。结果分管的副书记亲自给检察院批条子,要求严厉惩戒“警察队伍中的败类”。于富贵也亲自宴请检察院长和法院院长。结果,一个字没改第四次交上去检察院便接了下来。我在本地的力量根本比不上于富贵,即使发起新闻媒体也只能避免暗箱操作,那些致命的证据根本无法推翻。只要法院的嘴稍微一歪,即使不判死刑也能判个无期。”
“那你说怎么办?”康兰问,态度也慢慢缓和了,手里的刀子也垂了下来。
“我来的时候带着律师,他说在法律上来讲这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关键是那些证据,物证是推不翻的,假设李澳中是被栽赃陷害的,薄弱点就是那两个人证。可我撒下人手四处去找那两个人,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想来是被人保护了起来了。”
“这样看来这案子的确有大问题。”康兰开始分析。
“有问题,但是你根本无法入手。”白思茵苦恼地说,“所以我想干脆把他救出来。”
“救?怎么救?”康兰嘲讽地瞥着她,“劫牢反狱?”
“啊?你怎么知道?”白思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康兰更加目瞪口呆,喃喃地说:“疯了……你真疯了……这太疯狂了!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钱无所谓,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千万现金。至于我,即使有一天真的追查到我头上,我也认了。如果这一生永远不能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事,我会遗憾一辈子的。我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值得让我为他付出的男人了,既然遇到了这个,我就愿意为他付出所有。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白思茵的神情很郑重,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康兰。康兰接了过来。
“一百万!”康兰惊叫了一声。
“是的,这是我送给明天治病的。即使能救出澳中,他也必须东躲西藏,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留在丹邑县,他必须逃亡。你和明天是他心中永远的牵挂,这笔钱可以保证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然后他才会心安理得地呆在你的身边?然后你才能心安理得地作他的老婆?你做梦!”康兰恶狠狠地说,手里的支票却并没有扔出去。
“嫂子,你想一想。”白思茵诚恳地说,“他若是死了,你还有什么?没有了经济来源,明天的病永远也无法治好。你拖着这么个孩子,以后又怎么生活?即使他洗清冤枉无罪释放,你又拥有了什么?一个感情已经破裂的男人和一个毫无温暖的家庭而已。”
康兰不说话了,僵硬地靠在冰箱上,像一根没有生机的树枝。
“嫂子,明后天我就开始实行这个计划了。他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朋友?”
康兰不说话,手指痉挛地握起那片白纸:“公安局的叶扬,他们十几年的交情,正在升副局长,但他不一定帮你。”
“我有办法的。”白思茵笑了一笑,她再没说什么,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明天的头。
明天的头微微晃了一下,又停住了,任她抚摸在上面,然后看着那个像童话一样的女人飘出了自家的门。
康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放声大哭:“儿子!儿子!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长大!给妈妈赚钱,赚很多钱,能买下全世界的钱!你看见了吗?就这一张纸,就把你爸爸买走了!”
这之后过了很久,白思茵又来了,送给明天两根人参和一盒阿胶,康兰没有收下。她的态度很冷淡,把儿子推到阳台上去晒太阳,自己和白思茵坐在客厅里说话。
“三天后就开始庭审了,想必你们也接到通知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大厅上肯定会混乱,所以我希望你和明天不要去旁听,这会给孩子造成精神方面的压力。”
“去不去由我自己决定,法律也没有剥夺家属旁听的权利。我还告诉你,一百万还给你,我不要了。”
“嫂子,这……这是为什么?”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为了钱卖自己的老婆,可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人为了钱卖自己的丈夫?自从拿到这笔钱,我每日每夜都在煎熬,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李澳中和你在一起。也许我已经不爱她了,但他没有资格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自从嫁给了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后代,我一天天地衰老下去,熬尽了青春。除了付出,我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东西,放弃了社会、放弃了家人、放弃了朋友,直到熬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到现在,你忽然告诉我,我付出了一辈子的东西原来毫无意义!儿子要死了,老公要跟人跑了,我还有什么?一百万吗?呸!我一想起他将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快活,就像一把火烧焦了我的心。我宁愿他死了也不愿他快活!他没资格!”
明天在阳台上冷漠地倾听着她们的对话,他听到康兰越说越激动,失去了平时社交时的温柔,像一个破笛在尖叫。白思茵的声音很柔和,他几乎听不见。
我就要死了,明天想。
见客厅里没人说话了,他喊了一声,说冷。康兰把他推进了卧室。一进卧室明天就打了个喷嚏,鼻子堵得吸不进气,头也疼得厉害。空气似乎稀薄得很,使劲吸也吸不进来。
“明天……明天……你怎么啦?别吓妈妈。”康兰惊叫着。
“似乎是支气管炎。”县医院的医生对这种病明显感到无奈,把化验单往康兰和白思茵面前一推,“我已经给他输了消炎药。还是送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吧!如果引起心力衰竭那就不是我们这种医院能够挽救的了。不过像你儿子这种病,身体各部分功能都衰退得很厉害,任何一种病都可能是并发症,有致命危险。”
白思茵点点头:“嫂子,还是去北京吧!东直门附近有家医院专门治疗小儿肌病,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照料起来也方便。咱们别耽搁,现在就坐我的车送你去省城机场,我让人订最近的航班。”
“你……不去吗?”康兰似乎很无助,在白思茵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
“我就不去了,到省城后会有人陪你们去。我会让北京公司的人去接你们,联系好医院。澳中的事正在节骨眼上,我不在,这个计划没人指挥。救他出来后我会想办法让他到北京去看你们。记住,在北京的住址和医院一定要保密。计划成功后警方一定会找到你们守株待兔。”
康兰无力地点了点头。
第十章 捕猎
李澳中开庭审判的前一天,4月25日下午3点15分,丹邑县看守所猛然间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一件骇人听闻,全国瞩目的事件发生了。
整个看守所里的空气凝结成了一层坚冰,硬得几乎要炸裂开来。武警中队纷纷出动,荷枪实弹,迅速占据了各个制高点,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大门边的传达室。所里的警务人员则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一脸末日到来的恐慌。
“出了什么事?老韩,今天是你值班,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犯人暴动了?”
“不是。”韩干事痛苦地揉着后颈,心有余悸地说,“李澳中越狱了!他劫持了林所长,还抢了他的枪!”
“啊?”众人呆若木鸡。
“韩干事!韩干事!”一个武警提着微冲跑了过来,“政委找你,快走!”
韩干事哭丧着脸歪着脖子跟随武警来到前院,只见七八名武警端着冲锋枪或蹲或站,神情紧张地瞄准了五十米外的传达室。四周的房顶上到处都有人影晃动。政委郭念孙拿着扩音器,面色冷峻地望着那个寂静的屋子,一言不发。
“老韩,到底怎么回事?”郭念孙冷冷地盯着他,两眼冒火,“一个犯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受到了所长的接见,还进了所长办公室?你们从号子里提人有没有给他上铐?他怎么那么容易制伏一个看守所长?你们还有没有警惕性!”
“政委……政委。”韩干事满脸羞愧,“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上午李澳中告诉我要见林所长。我也没在意,下午所长上班我才告诉他。没想到所长竟然很高兴,立刻就要见他。我也知道李澳中这人厉害,就给他上了铐带到所长办公室,所长和他以前认识,两人就开始叙旧,所长还批评我,让我把手铐给他下了。”
“他们聊了点什么?”郭念孙沉着脸问。
“好像是关于一个笔记本的事。”
“笔记本?”
“是笔记本,我也听不太明白,所长说想见见那本笔记,让李澳中交出来。还说为这破玩意儿得罪某某某不值得。”
“什么某某某,你说明白点儿!”
韩干事为难地咧嘴,看看周围,凑到郭念孙耳边:“就是于富贵。”
郭念孙的脸色也是一变。他沉吟片刻,盯着韩干事:“这不是普通的越狱,这些话你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准再提。老金,”他转头对旁边的副政委说,“还是报告局长吧!咱们做到这分上,对老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老韩,他是怎么劫持所长的?”
“所长让我给他倒杯茶,我端过来时,他站起身走来接,脚底下一滑,一头撞到窗玻璃上,玻璃碎了一地,他摔倒在地上。我和所长赶紧去扶他,没想到他突然卡住了所长的脖子,抓起一块碎玻璃对着所长的眼睛,说:‘对不起了,老林。我儿子病危,我必须见他一面。’然后他下了所长的枪,用枪指着我要我过去。我一过去他一枪托砸在我后脑勺上,我一下子就晕了。”
“后来呢?所长室离传达室有一百多米,看守所里到处都是人,传达室里还有武警,他怎么能够占据传达室的?差一步就出大门了?”
“后来我不死晕了嘛!过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就赶紧拉响了警铃。你们怎么把他堵到传达室的,我也不知道啊!”韩干事一脸无辜地说。
“好了好了!你去吧!先去医务室看看伤。”郭念孙挥手让他离开,问金副政委,“李澳中还没反应?”
“还是那句话,他要见他儿子。让我们提供一辆加满油的汽车,保证只看儿子一眼就自首,保证老林毫发无伤。”金政委愁眉不展,望着传达室喃喃地咒骂,“哎,有情况!”
传达室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脸,武警们的枪口全瞄准了那张脸,仔细一看,原来是林所长。林近平推开一扇窗子,神情颓废地冲外面喊:“老郭、老金!李澳中要你们在三分钟内准备好汽车,打开大门,不然就和我同归于尽。”
“老林,你没事吧?”郭念孙问。
“我没事。老郭,我算完蛋了。你让人冲进来吧,别耽误了你们……还有,李澳中说让你们撤去后面大楼上的狙击手,不然所有条件都免谈。”
郭念孙气得大骂,朝对讲机说了两句,命令狙击手藏得更隐蔽一点,一听命令,力争一枪击中李澳中的脑袋。
“好了,老林,狙击手已经撤了,你让李澳中出来吧!”
“李澳中不信。”林近平扯着嗓子喊,“他说你的武警里有两个枪法最好,一个叫王小平,一个叫马辉,他要你让这两个高手站在你后面。”
郭念孙简直气呆了。金副政委也瞧出了点不对劲来:“老郭,李澳中虽然当过刑警,但也不至于对咱们武警的情况这么清楚呀!”
“哼!我怀疑咱们所里有内奸!”郭念孙冷冷地说,“老金,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局里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说外面有个能量很大的人准备在明天庭审时策划让李澳中逃跑,计划非常周密,买通了很多要害人物。局长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行动时一网打尽,抓住幕后策划者,要咱们这一两天注意防范,严防有人向李澳中递送消息。今天中午12点多我刚接到通知,可为什么我们接到通知后不到两个小时李澳中就改变了主意,要用这种方式越狱?”
金副政委瞪大了眼睛:“这事儿我怎么知道?”
“局长说策划者能量很大,为防消息泄漏,只通知过我和所长。”
“你……你是怀疑……老林和他勾结,演了一出苦肉计?”
“我可没这么说。”郭念孙朝他眨眨眼,“你也别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苦肉计,老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即使不被判刑也会追究他的责任,咱俩也受累不浅。”
“那么李澳中的条件……”
“绝不能答应!他不会杀老林的。”
两个狙击手垂头丧气地跑了过来,空着手站在政委们背后。
“李澳中,你出来吧!狙击手已经撤下来了。”郭念孙喊。
出来的还是林近平,他朝着两人喊:“李澳中让你们打开大门备好汽车。”
“打开大门可以。”郭念孙说,“但是我无权调动汽车。老林,只有你有这个权利,但是现在我已经命令暂时将你停职。”
林近平哑口无言,半晌,黯然地说:“老郭,你别怀疑我和李澳中有什么关系,狙击手的位置是反光暴露的,两人的名字是他逼我说出来的。至于局长的通知,我发誓一个字也没泄漏。”
郭念孙摇摇头:“这不是我能证明的。好了,大门已经打开了,汽车没有,你让李澳中出来吧!老林,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
林近平的眼角湿润了。
李澳中拍拍他的肩头:“老林,任何人都有无妄之灾,命运是预料不到的。走吧!”他用手枪顶着林近平的脑壳,两人一步一步靠着墙走出传达室。
武警们立刻戒备起来。
“李澳中,你放下枪,我保证把你儿子接过来和你见面。”郭念孙说。
李澳中笑了笑:“你接不来了,刚才在传达室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我儿子已经被送到北京去了。”
郭念孙暗自后悔,居然忘了切断传达室的电话线!
“李澳中,你的要求不算太高,也并不过分,你何苦采用这么激烈的方式,这样只会使你更被动,更达不到你的要求。”
“你少说废话。给我一辆车,然后我放了林所长开车逃跑,能不能抓住我,咱们见个真章。”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移动。
郭念孙摇摇头:“给你一辆车容易,但是政府是绝不会受罪犯要挟的。你也知道,这涉及到政府的尊严。”
“政府的尊严?”李澳中冷笑,“你们只顾政府的尊严,我们老百姓的尊严呢?我可以容忍你们的腐败、你们的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我可以视若无睹,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我没有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可是我也有尊严,我绝不能容忍你们像玩一条狗一样玩我!一涉及到某些人的利益,就栽赃陷害我、就把我投入监狱、就指使犯人把我往死里打、就借法律来判我的罪……我告诉你们:老百姓也是有力量的!”
李澳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眼睛充血,狼一样盯着郭念孙,但握枪的手却纹丝不动。郭念孙怕他失去理智,一冲动毙了林近平,赶忙闭了嘴。
这时候李澳中已经靠墙移到了看守所门外,只见外面的墙头、树顶、地面上布满了武警,不知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
“我再说一遍,汽车!”李澳中恶狠狠地说,“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他。”
“李澳中,你别冲动!”郭念孙在武警的护卫下缓缓跟在李澳中身后,“你是名警察,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你想想你儿子、想想你妻子,你再怎么也该替他们的将来着想吧?”
“我儿子没有将来!”李澳中惨笑,“他一死,我就跟这个社会彻底决裂!我向它挑战!向它宣战!”
正在这时,密集的警笛声隐隐传来,公安局的人终于来了。郭念孙松了口气。
看守所西北面是座大山,三面是村庄,密密麻麻的居民房屋遮断了大道,只听见警车迅速地接近,尖厉的呼啸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居民的房子里像蘑菇一样伸出密密麻麻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难得一见,罪犯和警察僵持不下的场面。
紧急的刹车声过后,一辆黑色奥迪突然从路的拐角处蹿了出来,疯狂地冲向人群。武警们还以为是警车,手忙脚乱地闪开,奥迪划着长长的轮胎印,硬生生地停在李澳中和林近平旁边。
车门打开了。
“李澳中,快上车。”一个尖锐的女生喊道。
“白思茵!”李澳中一呆。郭念孙的背后的两名狙击手突然接过旁边抛来的狙击步枪,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
瞄准得过于仓促,一颗子弹从李澳中的耳朵旁擦过,一颗子弹穿透了林近平的肩膀。李澳中只觉耳朵一麻,随后林近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敢犹豫,弓身钻进汽车,白思茵猛地一打方向盘,把周围的武警逼得纷纷后退,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整个经过不到两秒钟,武警们反应过来,同时开火,枪声大作,密集的火力掀飞了后备箱,奥迪车的尾部被打得千疮百孔。但车子毫不停顿,一拐弯,顺着道路疾驰而去。
“追!”郭念孙气急败坏地大吼,“这车子怎么来的?怎么没派人封住路口?”这时候想起来已经太晚了,追也已经太晚了。李澳中方才一直向他要车,他干脆把车统统锁进了车库,再要开出来追,人早跑到天涯海角了。
这时,郭念孙的手机响了起来。
“老郭,怎么搞的?我怎么听到那么大的枪声?李澳中是不是有导弹!”是公安局局长的声音。
“局长!你别过来了!快追!刚才有一辆黑色奥迪突然闯进来劫走了李澳中!快追!”
“黑色奥迪?”局长呆了,“刚刚有辆黑色奥迪和我们迎面交错。我说那车怎么那么烂呢!他妈的!倒车!快追!”
郭念孙呆呆得放下手机,注视着刚刚被架起来的林近平,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老林,这下子我和你一样,完蛋了。”
李澳中和白思茵成功地甩脱了警察后,一头钻入了大山深处。
黄岩嘴村位于一个半山坳里,仅有七八户人家,山腰是一层层的人共开垦的梯田,只能种一些生命力强的玉米、谷子、豆类和薯类。村周围满山都是核桃树、柿子树、和苹果树之类的。村前的一条小河顺着出山的唯一山道蜿蜒着向南淌去。
李澳中和白思茵趟过小河,一进村便惊起了密集的狗吠。李澳中解释,山里狼、獾、野猪之类的野兽很多,家家户户都养着四五条狗。狗吠声中,有人走了出来。一个老人,裹着件破夹袄,提着一管旱烟,一见李澳中就愣住了,他瞅了半天,忽然叫了起来:“狗娃!你是狗娃!老根!羊倌!他婶子!土丁!来福!快来,你们看谁回来了!”
他刚设下一个悬念,还没等人出来问,自己忍不住又大叫起来:“狗娃回来啦!”
李澳中瞥见白思茵惊讶的表情,老脸一红:“别笑,咱就这名字。”
白思茵一呆,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声中,各家各户,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纷纷跑了出来,围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语速奇快无比,白思茵一句也没听懂,李澳中也操着一种怪异的腔调和他们交谈着。
众人七手八脚把两人往自己屋里拽,李澳中摇摇头:“板儿爷,根叔,土丁叔,来福哥,我先跟大家说清楚,这回我是落难了。被人陷害进了监狱,我逃了出来,没地方去。”
众人一呆,纷纷破口大骂,骂山下的人:“娘个头,上下没个好东西,咱狗娃给他们抓贼,挨刀挨枪,死了多少回!咋恁不讲良心!”
板儿爷说:“狗娃,你是咱们村儿最有出息的,不管你杀没杀人,不管你犯了啥罪,咱拼了全村的命也要保护你。你放心,进村儿只有一条路,我让人带十来条狗去守着,有人来他也进不了村,最起码能早点有个数,好让你藏起来。”
李澳中哽咽着点点头。
两人吃完饭,只见土丁一家五口每人包着一卷被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家门,挨家挨户地路过,过一个家门少一个人,最后只剩下土丁自己。李澳中诧异地问:“土丁叔,你这是干啥?”
“我把屋子腾出来,让你俩住!”土丁自豪地说。
“不,不,不!”李澳中连连摆手,“我有家,我的家还在,房子也在,我还是回自家屋住去。”
“你屋里几年没住人了!”土丁大笑,“只怕现在住着几窝狐狸呢。”
李澳中坚决推辞,众人一起望着板儿爷,板儿爷无奈地摆摆手,让七八个人抄起家伙把李家老屋彻底打扫了一遍,几家凑了被子、褥子,帮他们送了过去。
“你们也乏了,先歇着吧!”土丁女人交代白思茵,“睡足了到我家去吃饭!”
“不!”白思茵摇摇头,“我是他妻子,我要给他做饭。”
“妻子?”土丁女人呆了,“妻子是啥?”
白思茵瞠目结舌,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扭捏了半天,说:“就是他的女人。”
土丁女人恍然大悟,暧昧地瞥了两人一眼,笑嘻嘻地走了。白思茵羞红了脸。李澳中笑了:“山里人最接近本质,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你说的那些文明词汇,他们都不懂。”
白思茵笑着又说了一会儿,强烈的倦意已经麻痹了大脑,朝李澳中的怀里一歪,瞬间便进入了梦乡。李澳中让她平躺在床上,盖上来福新婚时的合欢被,自己躺在床边久不成眠。老屋还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家具都没有动,他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幻觉,似乎一切还都是童年时的模样,一切都没有变……
黄岩嘴幽静而迷人,仿佛一个虚无的田园,隔绝了一切与山外的联系、一切污染、一切禁忌。两人做梦般地度过了三天。抛开一切束缚去生活,在彼此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浓缩到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里,人生变得简单而又愉快。两人不禁留恋起来,山外的世界忽然隔得很远,仿佛上一个轮回里微茫的记忆。
“可是我们必须得走。”李澳中无限伤感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外面有着太多的牵挂。”
“再住几天好吗?”白思茵哀求道。
“不行!”李澳中的语气很坚决,“小天等不及了,我有预感。可惜,你的手机打不通。”
她垂下了头,凄楚地说:“我也有个预感,回到外面,我会失去你。无论你多勇敢,无论我多有钱,在那样的社会里,我们根本无法掌握我们的未来。”
李澳中也不免有些黯然:“人生是盘棋,人只是一枚被任意摆放的棋子。可是……正因为在棋盘上,我们才叫棋子。走吧!我去向板儿爷他们辞行。”
村民们听说他们要走,神情也颇为不舍。
“走吧!”板儿爷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不踏实。昨天来福去山前挖药,碰上一伙警察,牵着狗,挎着枪,向他打听黄岩嘴。来福胡乱一指,让他们去了后山,但他们迟早会找来的。”
李澳中心情沉重,众人又东拼西凑,凑了一包盐,一大包熏肉,一只水壶,一把手电筒,以及火柴之类的。板儿爷又回屋取出一把火铳递给他:“我老了,用不着了,你拿着留个纪念吧。”
李澳中深知火器对山民的重要,百般推辞,板儿爷挂到他肩上:“山里狼多,好好活着。”
白思茵想了想,从坤包了掏出支票簿,签了十万递给他:“板儿爷,您拿着这张东西,下山到银行去,他们会给你十万块钱,你们接个电线什么的吧!”
突然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从村头传来,无数的狂叫、惨叫、哀鸣搅得山林动荡,似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所有人的脸同时变色,一起扭头望去,只见来福慌慌张张地从山坳里冒出头,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快走!快走!让狗娃他们快走!山下来了一伙警察,举着枪、带着狗来抓他们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