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日,老天爷着实爱偷懒,一大早,才发现门前积雪一尺有余,早早的,路上便有人在忙着清扫积雪,以方便贵人们出行。
林安心照旧带着数人前往锦绣坊。
听泉一路上在同她说着事情,多半时候,说的都是关于柳三娘陪嫁要用到的东西。
“姑娘,夫人的嫁衣用什么颜色的。”
林安心问:“怎地了?”
爱晴在一旁出言提醒她:“夫人是再嫁之身。”
听泉又道:“在咱们老家那边,二嫁只能穿浅红色,又或是旁的颜色,却是不能穿大红的,更是需得穿了旧衣旧鞋行至村外,再脱下旧衫悄悄换上新衫。”
林安心问两人:“那京城一带呢?”
爱晴再答:“奴婢打听过了,有穿大红的,也有穿枣红的,甚至还有穿绿色的,有吹锣打鼓吉时迎娶的,有黄昏时悄悄送上门的。”
林安心皱眉,说道:“我不喜咱老家那边的风俗,又道十里不同俗,回头你们也莫要多提,我给我娘准备金丝绣凤大红嫁衣,我偏还要风风光光的将我娘亲嫁出去呢,吹锣打鼓,鞭炮震耳欲聋,十里红妆嫁娘亲。”
她说这话,很自信的微微昂起头。
“我虽是村姑出身,却能凭借自己的努力给我娘亲最好的,我一不偷,二不抢,若那些人还瞧不起咱们,只能说明那些人太过肤浅,自该剔除在与我家来往的行列之外,大不了不来往就是了,我也没啥可损失的,横竖那种人也是靠不住的。”
四个丫头觉得自家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谁的祖上没穷过,谁的祖宗们没有刨过地,种过田?
爱晴咯咯直笑,觉得她说的那主意甚好:“我也觉得夫人穿大红的才好,还有,全福夫人也需要挑个德高望重的。”
林安心认识的人不算太多,她寻思了一番,最后挑中了鲁老夫人。
鲁老夫人说起来还真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多子多孙不说,自己的丈夫已是三品大员。
“听泉,回头,你给我备份厚礼再去鲁家递个拜帖,趁着年前,我去鲁家一趟,想请鲁老夫人给我娘做梳头的全福夫人。”
听泉将此事记下。
“今儿怎地了,老觉得怪冷的。”林安心紧了紧斗篷:“爱莲,再添两块碳。”
爱莲忙答:“已快到锦绣坊门口了,姑娘,当真要添么?”
林安心一听,只能就此作罢。
爱莲又掀起帘子往外看:“咦,姑娘,门口停了一辆车,瞧着挺眼熟的。”
听语凑过去,说道:“我瞧瞧,哎,还真是,姑娘,奴婢瞧着,像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位病公子的。”
“嗯?”林安心忍不住皱眉,问:“他又来做甚?当真闲得很。”
她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心中猜测,那位贵公子又来上门,也不知等会儿他是否又要发疯呢!
着实烦得紧,她并不乐意同微生令宇走得亲近。
很快就要挤在一个屋檐下了,偏生又是两房人马,只怕……
马车在她的忧思中停下来,林安心披着镶毛厚斗篷从车上下来。
坐在铺子里吃茶的微生令宇,一直注视着她。
木屐落地,踩在泥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又再次皱眉,吩咐听泉:“一会儿找个婆子来,让她将这门前的雪,再清扫清扫。”
听泉应答是。
微生令宇收回自己的目光,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着茶。
林安心大大方方的走过去,目光落在他手边的茶几上,除了一碟子桔子外,还有一碟瓜子,一碟花生。
“爱晴,去取一碟子蜜糖小金桔来。”
微生令宇抬起头,静静凝视她,眼里隐隐有一丝痛苦一闪而过,快得叫人无法发现。
林安心并不曾注意他,她正往铺子里望去,又问:“卢大姐呢?”
自有婆子上前答话,说是今日早上一直下雪,听说菜市场的商贩们都出摊晚了,卢大姐带人出门去买菜,尚未回来。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微生令宇放下手中的茶盏,嘴角挂起一丝讥笑。
林安心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被他讥笑的。
“不然呢,难不成,还要把你供起来早晚三柱香?”
“你,哼,牙尖嘴俐。”微生令宇气得一拂衣袖。
林安心再答:“承蒙夸奖。”
“你就不怕把我气死在你铺子里?”微生令宇看她的眼神,流出一丝丝危险。
林安心面上稳如泰山:“阎王说要留人到几更,那便是几更,生死簿上写得分明,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爱晴这时端上来一碟子蜜糖金桔,后头跟着个小丫头,怀里抱着个略大的黑瓷坛子。
她像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涌,依旧笑盈盈地说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问过大夫后,晓得这蜜糖金桔于你有益,特意交待下来,让留着等公子有空再来,便让将这坛子蜜糖金桔赠与公子。”
微生令宇扫了爱晴一眼,似在责怪她多嘴。
林安心一把将爱晴拉到身后,冷笑道:“微生府的大公子,好大的威风呢,竟连个小小婢女都不肯放过,我到要同你请教一下,她哪一句说错了?”
微生令宇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即贪恋林安心身上传来的那一抹暖意,又很恨她,因为她、她哥哥,她娘亲的出现,而让他娘亲终日恨海难填。
林安心看着他的侧脸,原本印象中的嫡仙儿,早已碎成了渣渣。
“你若无事,我让小丫头们好生招待你。”
微生令宇猛地一抬头,那样复杂的眼神,叫林安心很不舒服。
“怎地了,觉得自个儿马上就要成为微生府的主子了,看不起我这个病秧子了。”
林安心答:“你想太多了。”
“呵,你们娘仨个,不就是算计着这一日么,口口松松说不要不要的,偏偏钩得我那老爹如同飞蛾扑火,还死心踏地的,非要接你们仨回府去。”
林安心觉得自己高看他了,继续答道:“那只是你的想法,我们并不介意你从中搅事,拆散一对是一对。”
“你!”微生承文气的眼眶儿发红,眼里的恨意已无法用任何言语来描述。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林安心面前,伸手一把紧捏住她的小下巴。
浑身冒着危险的气息,如同一座频临爆发的火山。
滚烫的怒火,从他鼻孔里狠狠地扑出来,冲向他面前的林安心,仿佛要撕咬她一般。
林安心被他捏得生疼,伸手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扇过去。
微生令宇白净的脸上立马浮现五个手指印。
屋里此起彼伏的响起一连串的抽气声。
任谁也没想到,一惯好脾气的林安心,竟会发如此大火。
婆子和丫头们这才醒过神来,忙上前将微生令宇推开。
听泉等人心疼地查看林安心的下巴。
爱晴柳眉倒竖,一腔怒火朝微生令宇倾泻而去,骂道:“哼,不过是府里的一个白身罢了,还敢对我家多福县主动手,怎地了,你想捅破这天,要不,咱们闹去金銮殿,你仗谁的势呢?郭太师,你觉得旁人就该怕,我们家姑娘还真不怕。”
微生令宇只觉自己左脸火辣辣的。
他扯了扯嘴角,他原本看在那罐子金桔的份上,只想吓唬吓唬她的。
林安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吩咐听泉去寻点冰块来给她敷上。
“爱晴,送客。”
话不投机半句多。
林安心决定了,从今日起,她会把微生令宇当成敌人的。
爱晴笑盈盈地抚掌:“嘿,我家姑娘可比你这么个男子大度多了,即便弄疼了她,她都不计较,只让奴婢送公子出去,请吧,公子,锦绣坊的大门朝外开,却不欢迎你这样的小人。”
她气微生令宇欺人太甚。
微生令宇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他并不想同她闹僵的。
然而,现下,他再说什么,都无益于事。
林安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掷地有声:“我家虽不过是普通人家,然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你家那处肮脏得令人想吐的地方,我一点都不稀罕去,又或者,你去劝得你家老爹回心转意,我娘并不想放弃现在的悠闲度日,比去那府里,不知自在、快活多少呢,你当是块糖,在我们眼里,连狗屎都不如。”
她着实太生气了。
微生令宇侧过身来,难过的眼神里隐隐藏着恨意,冷声道:“不稀罕?我还偏要搅个天翻地覆。”
他临去前的那一撇,叫林安心的心中隐生不安。
“姑娘,这人就是个疯子。”爱晴说完,便叫婆子去拿些盐来洒门口,以便去晦气。
林安心摆摆手,道:“算了,莫要理他,一大早上的好心情,竟然被他给弄没了,当真可恨。”
不管怎样,她还需打起精神,继续操持坊里的琐事。
整个上午,她将自己关在后头的一个小屋子里,笔头都快咬断了,她才将将画了一个新花样子,掐腰,高领的长衫,又描以梅花朵,下头搭了条素白百褶裙。
她正寻思着用什么颜色时,听泉进来给她送吃食,瞧了一眼,笑道:“姑娘,这个样式肯定能火。”
林安心头都不抬,答:“这是给我娘单独想的,旁人么?想都别想,我定要弄得旁人偷师不到,只能眼巴巴的羡慕我娘亲呢。”
听泉再赞:“夫人当真是好命,前面吃尽了苦头,这后半生,眼瞅着就要想尽天下的荣华富贵了。”
林安心冷冷一笑,说道:“富贵是能享到了,就怕是个‘人闲心不闲’的命,我们这还没进府呢,就已经有人在搅天搅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