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失去两个最亲切的人，马力痛苦不堪。
他总觉得他们都会回来的，廖伯伯，安娜，他们只是暂时离开，不久会从不同的路上回来，回到他身边。他在毫无希望的期盼中疯狂地练习轮滑，用睿的话来说，他简直是疯了，深更半夜，他还穿着滑轮，在大街上幽灵一般飘来飘去。
飘字很准确，马力的轮滑技术已经十分了得，那东西就像长在他脚上一样，他只要轻轻抬起脚，一股巨大的动力立即贯通全身，他就像中了魔法一样，轻轻松松地在街道上低飞起来。
除了办公室，除了困极之后倒头便睡的眠床，除了这两个地方，其余时间他都在大街上飞来飞去。他的两条腿在裤管里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硬，如同钢钎，他那张女孩似的白细面孔，先是变红变粗，然后变黑，最后沉淀为稳定的深棕色。他越来越像一只黑黝黝的鸟人。
他没有等来那两个人，却有两次碰上了小妹。
有一天，他经过那条商业街时，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他不喜欢看热闹，但人群堵得厉害，他飘不过去了，只得放慢速度，靠了过去。似乎有人在吵架。
“我问多少钱一斤，你伸出四个手指头，那不就是告诉我，樱桃四块钱一斤吗？”
“你在哪里见过四块钱一斤的樱桃？你告诉我，我也去买两斤来吃吃。”
“总之，你卖得太贵了，我不要了。”
“开玩笑，你翻来翻去地挑挑捡捡，樱桃都被你摸热了，摸坏了，你却说你不要了，哪有这种道理？”
“买水果哪有不桃不捡的？你休想赖着要我买，你这樱桃本来就不新鲜了。”
“你给我指出来，哪一颗不新鲜了？吃不起就把自己嘴巴打两下算了，不要在这里污辱我的樱桃。”
“你找打是不是？”
“买东西不付钱你还想打人？你打一下试试看，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一阵骚乱。
马力挤进去一看，卖樱桃的女人戴着个大布帽子，看不清面孔，不过他总觉得她声音有点熟。
她站起来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下围观的人，马力吓了一跳，居然是小妹。
“小妹！”他大喊一声。
“阿力呀，正好，你快来看看，这家伙在这里捣乱，明明是四十块钱一斤的樱桃，他非要四块钱一斤，这不等于是抢劫吗？”
“好了好了，我已经听到经过了，你就卖给他四块钱的樱桃不就得了？”
马力一说，买方和卖方都不吱声了，小妹低下头去，在小台称上摁了两下，将一小袋樱桃递给那个人。
“他妈的，四块钱买了六颗樱桃！你看好了。”那人将樱桃丢在地上，猛地一脚踏上去，使劲一捻，樱桃在他脚下碎成一片红泥。
小妹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被马力拦住了。
“既然是做小生意，你这臭脾气就该改一改了，别冲头冲脑的，要是遇上个更冲的，你就遭殃了。怎么样，生意还好吗？”
小妹马上笑了。“你别看这是小生意，挺赚钱的，我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出来卖卖时令水果，有时候，晚上挣的比白天还多呢。我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尽快还清贷款，轻装上阵去做我的正事儿。你别急，过不了几年我就会还清的，总之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有人过来问樱桃怎么卖，马力趁机呼地飘走了。
马力仍然飘荡在夜晚的街头，不分天晴下雨。
还有一次，也是在晚上，他飘过一条小吃街时，无意中看到一个环卫工人嗖地从小桌上抢过一只装着食物的碗，那是人家没有吃完的。
他好奇地飘过去。他只道乞丐才做这种事，没想到环卫工人也会。
当他掠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盯着她。
他看到了那张尖瘦的小脸，乌木般的手臂。
他一把打掉她手中的碗，她破口大骂：“操你妈！”
一抬头，她愣住了。
他把她拖到一边，狠狠地骂她。“谁允许你这样作贱自己的？就算你不要脸，难道你就不怕得病？”
她多少有点羞愧。“其实，这有什么嘛，把那个人想成跟我是一家人就可以了，一家人吃一只碗，这种事情难道你从来没有做过吗？我就经常吃我侄子没吃完的饭。”
“你别干这个了，我今天正式跟你交底，你的贷款我来帮你还，你不要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我不要你帮我还，告诉你，我已经还了三分之一了，我白天做一份工，晚上九点以前再做一份，九点以后开始扫街，我一天做三份工作，很快就会还清贷款的。虽然公司没办成，但我现在一样找到了成就感。”
“成就感？”
“是啊，我正在打败一笔巨款，就像一只吃桑叶的蚕，看着桑叶一点一点地变小，我觉得特别开心。”
“你现在就专心还贷，不想别的？”
“这件事情彻底了结以前，我无法去做别的事情。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从上个月开始，我每天都买一张彩票，人家说，像我这么穷的人最容易中奖了，哪天我要是中奖了，第一个通知你，先还掉你们的贷款，再来办公司，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大地，多好的点子啊。”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不长的时间里，他见了她两次，她的情况一次不如一次，可她却不自知。他已经不敢想第三次见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了。
“跟我走吧，像以前一样，住在我们家，睡我的床，帮我们做做饭，我们需要你，真的。”
“我才不去，那种地方，最容易消磨意志。”
他终于生起气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她却乐了，指着他大笑道：“你还说我，你才是怪物呢，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睡觉，穿上这双怪模怪样的鞋子跑出来干什么？”
他气愤地捶打自己的脑门。“别胡闹了，赶快回家去，不然我就去告诉你爸。”
“我爸？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知道我身背巨债，刚好他手上又有一大笔拆迁款，生怕我回去打他的主意，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等马力说话，小妹就冲他摆摆手，迈着急急的小碎步走了。
这天晚上，马力再也飘不起来了，他穿着滑轮，像踩着两坨笨重的铁块，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睿最终去了沃霸。
他很快有女朋友了，是个英国人，沃霸一个中层的女儿。人人都说睿真是太厉害了，那个中层从总部来到春江，做例行检查，从没来过中国的女儿要求随行，哪想到这次旅行竟让她碰上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那个有着深情目光的中国男人，对所有提问对答如流的中国员工，当她有需要时总是及时出现在她面前的英俊男子，她跟他一见钟情。她叫他睿，别人听起来却是瑞恩。
因为种种原因，这两个看似不可能的年轻人，竟迅速发展成为情侣，中层的女儿没有像一般中国家庭那样去学金融，她学的竟然是园艺。
马力想，如果她不是学园艺，而是学金融的话，她和睿未必能走到一起。
她到他们家只来过一次。隆重的接待仪式过后，她去了瑞恩的房间，整个下午再没出来过，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瑞恩完全变了样，她给他换了个新发型，很别致，很有造型意识，令人想到园艺。马力想，她的专业成绩肯定非常棒。
两个月后，女朋友回英国了，说是去办理相关事宜，再来中国完婚。
她走后，马力问睿：“真的要结婚？想清楚了？”
“有什么好想的？她是单身，我也是单身，她想结婚，我也愿意，还有什么好想的？”
“就这么简单？”
“你认为有多复杂？”
“那以前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
“那就说明，我等的就是她。”
“我看你等的是她爹。”
“庸俗！成长到今天，我靠过谁吗？话说回来，谁又够得上当我的靠山呢？当我正准备靠上一个人的时候，一眨眼，我自己先高过他了，哎，命苦啊，无一山可挡，无一臂可依。”
倒也是，单说他刚一进沃霸，就有了上佳表现，据说联动高层已经跟沃霸谈过一次了，对于未来的会谈，很多人都认为，非常值得期待！毕竟，所谓市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概念上的市场了，区别之一就是，它不再与地盘和行政区域有着直接的关系。
睿居然没有把婚礼交给婚庆公司去筹备，而是自己不慌不忙地操持，他托人找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绣娘，他要订做全套的凤冠霞帔，婚礼结束后让她收藏起来。他联系了一套昆曲班子，婚礼那天，就算看客们并不真正感兴趣，他们也要唱上半天，至于教堂，草地上的仪式，那是在英国，也就是说，他们的婚礼将分两次举行。
婚礼前两个小时，父亲才赶过来。他已退居二线，清闲的生活并没延缓他的老去，他看上去有点憔悴，太阳底下，他的两鬃偶尔会闪耀出一丝斑白。
“不管你们在哪里，牢记我们的家训，就算不能每天在一起吃晚餐，至少每周一次。”这是父亲作为家长在婚礼上下达的最后一项命令。
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期望，是哀求，睿已经打算移民，从此做沃霸的国际职员，每周一次回家吃晚餐看来是不大现实了。
最后一个仪式是拍全家福。全部人员微笑站定，摄相师正要喊“茄子”，父亲的电话响了。
那个特快专递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瞅着全家人幸福团聚的时刻，登门造访。
父亲疑惑地签名，接过快递。一直以来，他的邮件都是由秘书给他分类整理好，装进不同的文件夹，整整齐齐放在他办公桌上。他已经很少直接面对邮递员了。
大而厚实的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父亲对着它看了很久，好像在数那上面到底有多少个字。然后，父亲拿信的手开始发抖，已经发黄的信纸发出枯叶般的簌簌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不认识似的打量马力。“这不是真的。”他有点摇晃，似乎刚才的酒有点过量。
睿夺过那张纸头，只看了一眼，就撕得粉碎。
“爸爸，你千万别信，他们故意拿这个来打击你，我们一家人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
他打出手势，示意摄相师继续。
快门按下的瞬间，马力的手被父亲紧紧捉住，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紧紧卡住他的手腕，如同便衣警察猛地铐住正在行窃的小偷。
照片照得很成功，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肃穆的笑容，只有马力微微呲着嘴，如同犯了牙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