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岩叫了两个人，把渡边佑送回舱室。渡边佑还在考虑编什么样的借口，藤原岩却抢着说，“晕船的毛病又犯了吧，今天为了追鲸鱼，船开得猛了点。”
渡边佑只好苦笑着点头承认。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藤原走出舱室，“不过，明天干正事的时候你可不能再这样了。在大家面前，你要像个男子汉。”
“我知道了。”渡边佑只想让藤原离开，好检查一下偷拍的视频质量如何，他假装虚弱地回答，然后闭上眼睛。
藤原慢慢关上舱门，脚步消失在走廊里。
渡边佑翻身起来，从领子上摘下纽扣大小的摄像头。视频已经通过无线储存在手机里，但是现在在大海上，没有网络，只有等返航之后才能把视频传出去。
他从床垫下面摸出OTG接口的U盘，要把视频先转移到U盘上。这间小小的舱室还住着三个粗俗的海泽町渔民，字典里从来没有隐私的含义。在海上的日子里，他们的谈话内容只有女人，聊到高兴的时候，就会拿出手机来共同欣赏成人电影。在他们眼里，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的饥渴，他们总想让渡边佑加入他们的小团体，但渡边佑拒绝了。不过这并不会阻碍他们的“共享”精神，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自己的成人电影看腻了，就会到渡边佑这里找新的精神食粮。万一他们看到偷拍的捕杀鲸鱼的视频，一切就白费了。
他刚打开手机，就有人敲门，渡边佑连忙躺回床上，用羽绒被盖住身体，只露出半张脸。
“谁啊？”
“是我。”是叔叔渡边亮的声音。
“哦，叔叔，您进来吧。”
叔叔进来，四下看看，坐在渡边佑对面的床上。
“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渡边佑咳嗽两声，这是真的。
“海上……还适应吗？”叔叔问。
“还……”渡边佑猛地醒悟，这是出海一个多月以来，叔叔第一次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还好吧。”
“年轻人……吃些苦也不是坏事。”叔叔说，“你爸当年就是因为受不了苦，才离开村子的。”
胡说八道，渡边佑在心里骂道。
“不过啊，”叔叔突然尴尬地笑了两声，“你爸现在在大城市了，有事业，还有了你这样的孩子。”
“啊……”渡边佑不知该如何评价，只好跟着傻笑。
“你爸还好吗？”
“挺好的，我跟他吵了一架，他嗓门很大，硬朗着呢。”
“他会跟身边所有的人吵架，”叔叔的表情舒展了些，“我和他从小吵到大，从来没吵赢过。”
“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反正也改变不了结果。”渡边佑说。
“看来你也没有占到过便宜。”
渡边佑苦笑一下，“他把我养大的，我还能怎么样。”
“你来出海，你爸爸也不同意吧。”
渡边佑一愣，然后点点头。
“他始终看不起我们，”叔叔说，“以前我们可以说你爸爸是村子里的叛徒，可是现在大家都嫉妒他啊。”
“这种事……”渡边佑想为父亲解释两句，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过，大家对你的看法不错，这一路上他们都在看着你什么时候退缩，可是你挺过来了。”
“这不算什么。”
“不，这很重要。”叔叔说着，站起来，“好好休息吧，明天就轮到我们了。”
“我没事。”
“那就好。”叔叔点点头，离开舱室。
待叔叔走远，渡边佑谨慎地在被子里将视频储存到U盘上，将手机清理干净。
头顶上的甲板上，所有的渔民正在庆祝第一天的战果，欢声笑语通过层层甲板的过滤，传到舱室时已经变成了嗡嗡地噪音。
渡边佑翻个身，闭上眼睛，之前的一幕幕在眼前跳跃：爆响的捕鲸炮、飞翔的鱼叉、流满甲板的鲜血，还有裸露在外兀自跳动的心脏。这些画面混合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让渡边佑时而惊恐，时而烦躁不安。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好像一直醒在一个混沌的空间，不停地寻找逃离的出口。
当同舱的其他几个渔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们毫不在乎正在睡觉的渡边佑，在舱室里大声聊天聒噪。
渡边佑被吵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浑身无力，腹中空空。他爬起来，没有理会同屋的人，自己走到厨房，想去找些吃的。
按照平常的生活规律，迅影号上的厨师们应该也回到舱室休息了，渡边佑计划找点残羹冷炙填饱肚子。可是当渡边佑蹑手蹑脚走进去的时候，厨房还亮着灯，六七个人正聚成一堆有说有笑。
“伙计，有什么事吗？”有人看到了渡边佑，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那个……”渡边佑产生了一种偷东西被发现的负罪感，他小声说：“我想找点东西吃。”
“这不是那个海泽町的大学生吗？”有人认出了渡边佑，向周围的人介绍。
渡边佑陪着笑，“是我。”
“没吃东西是吧，”厨师们热情了起来，“来来来，一起一起。”
有人过来，搂着渡边佑加入了那个小小的圈子，他们围着一张简易的小桌，桌上摆着几瓶酒，还有几张盘子。盘子里码着几种切得很粗糙的刺身，刺身分几种，有肥有瘦。厨师们也没有用餐具，用手指拈起一片肉，沾了沾蘸料就放进口中，然后喝上一口烧酒。他们动作粗俗，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来来来，喝。”一只装满酒的小酒盅突然塞到渡边佑手里，然后那只手被推到嘴边，渡边佑还没反应过来，喉咙一热，一杯酒就下了肚。
“来来来，吃！”酒杯又满了，但这次没人再催，渡边佑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学着别人的样子捏起一片红肉，肉色暗红，很嫩，肌肉纤维之间筋膜形成复杂的纹路，就像是大理石一样。
他还在端详那片肉，有人介绍说：“快吃吧，这可是今天才打上来的鲸鱼肉，我们藏了一块，这东西就得趁新鲜吃才美味。”
渡边佑手一抖，那片肉差点掉在地上。他看了看肉，又看了看围在桌子旁的人，头顶吊着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给众人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渡边佑咽了一口口水，喉咙里烧酒流过时留下的火辣辣的感觉还在，肚子也在发烧，仿佛有一快将熄未熄的木炭。他想吃点什么东西来盖着那些令人难受的感觉，但是……
他停顿了太久时间，久到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异常，目光交织在渡边佑身上，仿佛锐利的尖刺。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渡边佑又咽了一口口水，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最后，他仍然无法把那块鲸鱼肉放进嘴里。
“我，不太舒服，先告辞了。”渡边佑硬着头皮小声说，把那片肉放回盘子里，站起身快步离开厨房。
在他身后，暴起一阵不满的骂声。
他回到舱室，同舱的人已经睡了，呼噜声此起彼伏。渡边佑悄悄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看着黑暗中上铺的床板。
自己还是太懦弱了，渡边佑想，在来之前，那个叫拉尔夫？盖博的美国人就曾提醒过他：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时候必须有突破常规的勇气。
那个时候渡边佑还对这次出海抱着善意的想象，他做好了会在海上遇到很多困难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的是，身体上的疲惫仅仅是最初的考研。
明天就轮到海泽町的人了，他必须亲身经历这一切，才能详实可信地将这捕鲸船上的丑恶传达给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必须鼓起勇气，渡边佑想。
第二天渡边佑早早起来，头还有些晕，身上冷飕飕的，他在藤原借给他的防寒服里面又套了一身夏装，可还是无济于事。
他裹紧大了两号的衣服，跟着其他人去餐厅吃早饭。肚子填饱些后身上舒服了些，可还是冷。渡边佑摸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厉害，他发烧了。
“怎么了？”启太问，“你的脸色不对啊。”
“没什么，”渡边佑摇摇头，“可能还是有点晕船。”
“今天可是开张的日子，挺住啊。”
“没问题。”渡边佑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在甲板上集合，按照分工各就各位。渡边佑和启太的工作是切割捕上来的鲸鱼，他们站在甲板的一角，等待着。因为发烧，他的后背、肩膀和大腿都在隐隐作痛，连弯腰捡起刀这个动作都要比平时更缓慢。他拿起锯齿刀，感觉比上次拿的时候沉了不少。
“喂，大学生！”
渡边佑抬起头，是藤原，正站在驾驶室二层的平台上。
“在！”他大声回答到。
“上来！”
“什么事？”渡边佑爬到二层，这么几步路他就累得气喘吁吁，背后有汗冒出来，瞬间变成冰冷的水珠滑下后背。
“还晕船呢？”
“没有，我已经好了。”渡边佑说。
藤原打量了他几眼，“你今天的任务是瞭望，不用干体力活了，去吧。”
“可是我……近视。”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叫你去你就去！”藤原瞪起眼睛。
藤原的意思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原本担任瞭望工作的人——渡边佑记得他好像叫山崎什么的——居然没有表示反对，山崎微笑着拍拍渡边佑的肩膀，走下平台，站到负责切割的那一组去了。
渡边佑向瞭望台走去，经过藤原时，他小声说：“谢谢。”
“还废什么话，快去。”藤原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