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卡尔?莱茵号上的船员是由反捕鲸志愿者组成的,但是他们对渡边佑口中的鲸鱼怪病似乎并不在意。在返航的路上,几乎没有人在甲板上活动,船员们都呆在各自的房间里面,通过电脑或者手机将自己连接到互联网上,彼此之间交流不多。当然,他们除了志愿者之外,他们各自还有各自的生活,这一点无可厚非。
渡边佑能够感觉到他们和自己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当他向他们亲口讲述参与捕鲸时,那层隔阂更加深了。在卡尔?莱茵号船员眼里,渡边佑就是异类,一个不同世界的人,就连瑞秋的眼里都能看到那种冷漠。
他们将自己关起来也好,这样渡边佑的自由空间反而更大一些。
他通过船上的卫星电话和安迪取得了联系,将发生的事简单讲述了一遍。从安迪那里,渡边佑得知拉尔夫已经出海去寻找迅影丸号,要去营救自己。
“快拦住他!”渡边佑对着电话喊,“他们……他们都……都疯了。”
他想到启太残忍的表情,想到大久保和竹中等人,决定杀人就像决定晚饭吃什么一样容易,他们真的疯了,和那头鲸鱼一样。想到这里渡边佑不仅打了个冷战,也许他们真的像那头鲸鱼一样,在海上的时间久了,也被感染了?
“他们杀了我们村子的人,还有我的叔叔。”
安迪沉默了很久,“我很抱歉。”
“让他们回来,迅影丸号上的人,很危险。”渡边佑说。
“好的,我这就和他取得联系。”安迪说,“关于你的叔叔,我真的很抱歉。”
渡边佑叹了口气。
安迪接着说,“等你回到日本之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开展。”他顿了一下,“你……不会放弃吧。”
渡边佑拿着电话摇了摇头,没有等到安迪的回话,他赶紧说,“不会的。”
“很好,我先去联系拉尔夫,随后再和你通话。”
“再见。”
渡边佑放下电话,又想起自己的叔叔,在家里瘦小懦弱的形象和捕鲸时一夫当光的威武竟总也重合不起来。他还没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叔叔,这个除了父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但是,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叔叔被绑在通风管上,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一边,黑色的血从喉咙的开口处汩汩地流出来。从无人机的视频中看不到清晰的画面,但是渡边佑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回忆这个场景,这幅画面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中,还被大脑增添了许多清晰的细节,那些让渡边佑怒火中烧的细节。
藤原,这个粗鲁的大汉,渡边佑刚刚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和藤原说话时要绷紧身子。因为他总喜欢伸手拍打自己的肩膀表示亲切,而且用力越大越显得热情,渡边佑的肩膀总是火辣辣地疼。
还有启太……
从回到村子那天开始算,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人生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渡边佑晃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他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够保持精神集中,不被负面的感情包围。
两块鲸鱼肉,两柄厨刀,一张小桌,一个单独的舱室,还有一盏烹饪喷灯,这就是卡尔?莱茵号所能提供的所有工具。
渡边佑从肉块里剥离出了那种塑料的网状结构,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没有设备进行更深层的研究,仅能根据现有的情况提出无数中猜测,但是没有一种能够被证实。
瑞秋偶尔来看看渡边佑的情况,没事的时候还会聊聊天,但是看渡边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
“我听我的朋友说,你们把和迅影丸号作战的视频发在了网上。”渡边佑问。
“对,”瑞秋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是我们这次唯一的成绩了,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停住,迅速看了渡边佑一眼,然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渡边佑知道确实是自己耽误了卡尔?莱茵号的计划,他耸耸肩,接着说,“如果不是有人把我从通风管上解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瑞秋想了很久,最后坦诚地说,“不知道,我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如果你没有那个运气,可能还是会被人杀死在那艘船上。”
“我想也是。”渡边佑说,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不知道该如何绕过这个话题,船舱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最后,渡边佑撇了撇嘴说。
“嗯。”瑞秋点点头。
“那段视频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哪一段?”
“就是……我叔叔,和藤原岩被杀的那一段。”
“我们暂时不打算公开,这是一桩谋杀案的证据,是法律上的事。你放心,那个人会受到正义的制裁的。”
渡边佑张了张嘴,没有问下去。他站起来,默默地走出房间,中断了这次没头没尾的聊天。
他走到甲板上,卡尔?莱茵号已经快离开南极海域了,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再没有了之前那种又湿又冷的感觉。在阳光的照耀下,连海水都恢复了原本碧蓝的颜色,而不是南极圈附近那死气沉沉的铅灰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风带来的空气,胸部扩张,好像憋在胸口的那些怨气也都减轻了些。
正在他放松的时候,头顶传来了嗡嗡的声音,渡边佑抬起头,看到一个黑点盘旋在头顶,他记得那就是那天在迅影丸号上拍摄的那架无人机。
他向无人机招招手,无人机降低了些,悬停在他身旁,然后又拉起飞高。渡边佑的目光追随着无人机,看到驾驶室顶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手中拿着遥控器,操纵无人机落在自己身边,他低头看着渡边佑,笑了,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渡边佑记得这个黑人来自布鲁塞尔,但是名字模糊了,他回了一个微笑,然后顺着梯子也爬到驾驶室顶上。
“这东西什么都好,就是电池太不耐用了。”“飞行员”正在拆解飞行器,见到渡边佑上来,边自来熟地开始聊了起来。
渡边佑看着他的动作,知道他卸下来的是一块电池。飞行员又换上一块新的,然后把飞行器举起来,检查机身。在他身旁的箱子里,还并排放着四块电池,除了电池,还有一些渡边佑认不出的零件。
看来这位可不是随便玩玩,是一个专业的飞行员。
渡边佑坐在他旁边,捡起换下的那块电池摆弄,“在迅影丸号上的时候,是你发现的我吧?”
“嗯,没错,”飞行员说,“帮我拿一下起子,十字的。”
“哦,”渡边佑找到起子,递过去,“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为什么谢我?”飞行员问。
“那个……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我,我现在可能……就……”
“那个啊,没什么,不用在意。”
飞行员看上去很直爽,可能确实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这反倒让渡边佑难以将话题继续下去了。
飞行员检查完毕,把飞行器放在地面上,拿起遥控器,四个旋翼发出蜂群一般密集的嗡嗡声,然后拔地而起,飞向天空。
“它能飞多远?”渡边佑问。
“信号范围是10公里,在这么宽阔的海面上,没有遮蔽物,半径能达到15公里吧。”说道心爱之物,飞行员来了兴趣,“我喜欢看它飞的样子,高高在上,俯视着下面的一切。我随船出海,就是为了用它记录下所有的一切。”
他从设备箱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这次出海,我拍的东西都在这上面,你看,美不美。”
渡边佑接过平板,上面全是未经剪辑的原始视频片段,大部分是在海面上飞行的画面,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水,还有偶尔出现在镜头中的鱼、海鸟、和天空。但即使是这一成不变的画面,也让渡边佑看得如痴如醉,他随着无人机的视角,在海面上飞掠而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已经化身为海鸥,正在享受飞翔的自由。
“太美了。”渡边佑由衷地说。
“可惜VR设备没有带来,不然更美。”飞行员说。
渡边佑快进了一些,视频的内容变了,进入了南极圈,阳光不再充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海面上漂着浮冰。但是那些浮冰竟不是白色的,而是被大量的血染成了红色,在视野的尽头,忽隐忽现地是一艘船的轮廓。
他们远远地跟随着迅影丸号,通过无人机远远地拍摄船上的情况。渡边佑从视频上,看到从迅影丸号上倾倒出来的鲸鱼残骸、还有完整的肉块,那些被船员们称为“被污染”了的东西。
“你们为什么不公布这些视频?”渡边佑问。
“公布?”飞行员笑了笑,“公布了有什么用,以前不是有人潜入你们的老家,拍了一部关于捕杀海豚和鲸鱼的记录片,还在国际上拿了好几个大奖。结果呢,没有任何改变,那条路是走不通的。”
飞行员说着随意,但句句都是戳在渡边佑的痛处,他这次出海的目的就是为了偷拍,然后在网络上公布,但是却有人当面说这样没用。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渡边佑问,语气里带着不服气。
“我们?当然是尽可能地办点实事了,如果这次不是中途返航的话,我们一般会在他们捕鲸的时候冲到捕鲸船和鲸鱼之间,阻止他们射击。这是比较温和的行动,再激进一点,就是用乙酸臭气瓶或者其他的非致命武器,攻击捕鲸船,干扰他们的捕鲸行动。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大多数行动,都是温和的。”飞行员搓搓下巴,接着说,“实际上这几年,在我们内部,温和派和激进派也总在争辩,没玩没了。幸好我只是一个记录者,通常不直接参加行动,也没有人问我的意见。”
同样有着保护海洋动物的决心,但是行事风格也有着千差万别,想到这里,渡边佑觉得自己的行动也没有错得太多。
他继续翻看飞行员记录的视频,当看到所有记录的最后几段时,他放慢了播放的速度。那些视频记录了那天在甲板上发生的事,上一次看到还是哈彻让他看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看得匆匆忙忙,并不自己。
而这次,渡边佑快速看了一眼飞行员,他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遥控器上。渡边佑点开视频,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他从甲板上摔落下去之后,无人机又拍了一会两艘船之间交战的情况,便因为电池电量低而返航了。
屏幕突然变黑,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从画面中可以看到,那个时候卡尔?莱茵号还没有返航,仍然在迅影丸号的附近,飞行器从卡尔?莱茵号上起飞,缓缓地向迅影丸号靠近。飞行员选择从迅影丸背面跟进,这样甲板上的大部分视野都会被驾驶室挡住,让无人机处于监视的盲区。
待飞近了之后,无人机逐渐上升,越过驾驶室,从空中俯视着迅影丸号的甲板。
甲板上站着两排人,人多的那方成半圆形围住了另一拨人。后者有七八个人,仔细看时,渡边佑发现这些人都带着伤,最严重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被左右两个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两队人对峙着,仿佛在争论着什么,无人机换了个角度,绕到迅影丸的侧后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被围困的那些人的侧脸。
那些受伤的人,都来自海泽町。
渡边佑端起平板电脑,凑近了看,直到那些人模糊的面容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像素点,没有错,渡边佑还记得那些人,他曾与他们一起泡澡、喝酒、聊天,虽然他不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他知道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藤原和叔叔死后,海泽町的人还和其他人发生了冲突?
两方人争吵了几句,然后甲板上的局势发生了改变,半圆形的包围圈缓缓地转动方向,将缺口转向了船头。海泽町的人被其他人推搡着向船头走去。
渡边佑知道那里是什么,是拖鲸鱼上来的滑道。
他们要逼着海泽町的人自己走下滑道!
这和残忍的海盗有什么区别?
渡边佑的同乡想必已经知道了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们低着头,麻木而缓慢地走着。队列第一个人站在了滑道口,他停下,回头看了看四周曾经的同伴,大声骂了句什么,然后走下滑道,消失在视野里。
队列里出现一阵骚乱,一个身体瘦高的人——渡边佑还记得他的歌唱得特别好听——试图冲出包围圈,但很快被四面落下的长刀砍翻。漫长的自杀程序停了片刻,又开始继续,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受伤最重的那个人无法自己行动,他不想死,试图挣扎着推开架着他走向终点的两个同乡,但他仅仅拖延了几秒钟,三个人一起掉进滑道,一路冲向大海。
眼泪涌了出来,这一切的起因都是由于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偷拍,不是因为叔叔介绍自己上船,不是因为藤原要保护自己,大家怎么会跟着遭殃。现在,村子里所有的壮劳力都死来了南太平洋,海泽町那个闭塞的小村子只剩下孤儿寡母,离毁灭不远了。
渡边佑放下平板,仰面躺下,内疚就像是一台疯狂的压路机,在自己的身上碾压,五脏六腑都成了碎片,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完整了。
“伙计,你怎么了。”飞行员发现了渡边佑的异状,关心地问。
渡边佑的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夹在在风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惨叫。海泽町全村的灵魂都盘旋在他的头顶,要向他讨回一个公道。
飞行员看了看,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无人机上,也许这个日本人喜欢沉思,就像自己喜欢飞行一样。
无人机已经飞在了十公里以外,在十一点钟方向突然跃起一大群飞鱼,它们个头不大,但是数量繁多,同时飞跃起来,几乎遮住了整个海面。从无人机的视角看去,它们就像是午夜将至,一起飞出山洞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这种鱼生活在太平洋的上水层小型鱼类,大自然没有给它们壮硕的身体或者坚硬的甲壳,但是给了它们其他所有鱼类都没有的能力,就是飞翔。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们通过尾鳍快速拨动来给加速,然后冲出水面,张开宽大的胸鳍,在海面上滑翔。顺风的时候,飞鱼能够在空中滑翔一百米以上。
而现在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上万条飞鱼同时跃出水面。
飞行员当然不能放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他操纵无人机靠近,跟着飞鱼群一起滑翔,镜头缓缓地从头到尾扫过鱼群,屏幕上的画面就像是非洲野牛迁徙时的场面。
当最后一条飞鱼落回水面,除了一层层向外扩散的波纹,海面上还留下一样物体。它是圆形的,高高隆起,在太阳下呈现出蜡一样的粉红色,那东西漂浮在水面上,看上去软乎乎的,但也许这就是让那群飞鱼感到恐惧的东西。
飞行员还想仔细观察,但是无人机的电池已经亮起了警示灯,他可不想让这昂贵的玩具因为没电掉在海里,他骂了一句,让无人机返航。
但是那奇怪的东西就留在海面上,距离卡尔?莱茵号不到10公里的距离。反正在回到新西兰之前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他呼叫驾驶室,让船稍微拐个弯。
“喂,伙计,别躺着了。”飞行员拍拍渡边佑的腿,“我发现好东西了,你要不要看看?”
渡边佑还沉浸在深深的自责当中,毫无反应。
飞行员耸了耸肩,抄起手边的水杯,将半杯已经冷了的水泼在渡边佑脸上。
冷水的刺激将渡边佑召回到现实世界,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擦掉脸上的水,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无人机嗡嗡地从远方飞回,飞行员等它降落,然后关掉电源,“来,帮我干活。”他将无人机拆卸开,放进装备箱里。
“我……”
“我知道你很悲伤,”飞行员说,“也许有东西能让你暂时忘了那些。”
“什么?”
“你先下去,帮我接着箱子,然后我们去船头。”飞行员把箱子递给渡边佑,“你是学生物的对不对,你肯定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