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八月,邺城破。是秋风最烈的时候。
曹操在袁绍墓前。
之前他已经抚慰过袁绍的夫人,将缴获的珍宝还给她,再赠以衣物,拨给食粮。然后在这里哭了一场。那是一场祭奠,有人在风里悲声扬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如今人都走尽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壶酒,酒香清冽,风很慢很慢地吹,一只肥硕的兔子惊慌失措跳进草丛里。
袁绍死于建安七年五月,到这时候,已经两年有余。这两年里,曹操听从谋士的建议,利用袁氏二子兄弟相争,从中渔利,逐步蚕食和接收袁绍的势力,到这年的八月,才终于拿下邺城。
上次见面还在官渡,建安五年的初冬,两军阵前。再重逢阴阳相隔——这是最好的结局,对曹操来说,他想不到更好的了,如果袁绍还活着,他与他之间,绝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官渡之战之前,他曾经刻薄地评价过他,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少威,这都是真的,袁绍还有他没有说出口的另外一面,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临场决敌,则悍夫争命,深筹高议,则智士倾心。
那也是真的。
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是朋友。
年少时候的曹操大约想不到,他和他的朋友们,最后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他们的友谊——结束的不仅仅的友谊。死在他前进路上的,袁绍不是第一个,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个,虽然有时候,他会希望他是最后一个。
在他之前,有陈宫、张邈。
时间已经过去两千年,时代变迁,风流云散,但是至交反目、被背叛的痛楚,应是古今如一。当初董卓乱政,曹操连夜逃出洛阳,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停在了陈留这个地方,因为陈留太守张邈,是他的朋友。
生死之际,足以托付性命的朋友。
是在张邈的帮助下,曹操才得以起兵;之后的汴水之战中,张邈派卫兹领兵相助;袁绍因为张邈指责他傲人凌物而恼羞成怒,要求曹操杀掉张邈,当时曹操远未成气候,却毫不犹豫拒绝,他说:“张邈是我们的亲友,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也该宽容为是。如今天下未定,不应该自相残杀。”
曹操第一次进攻定陶,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何止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甚至悲观地想到这次出征,可能会回不来。他于是对自己的家人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去投靠张邈,他会收留你们。”
到曹操侥幸生还,两人相对涕下。
乱世当中,能以性命相托,能以妻子相托,再怎样亲密都不过分,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叛了他。
兴平元年,曹操带兵讨伐陶谦,张邈与陈宫把吕布迎进了兖州。
曹操大约还能够记得那些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日子,因为距这时候还不太远,当时凄惶,仍历历能数。他没有见到张邈最后一面——张邈在战败之后,跟随刘备前去投奔吕布,半路上被部将杀死。
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所以也没有来得及问他:你为什么背叛我?
有人说,是因为陈宫的鼓动;有人推测,说因为曹操杀了名士边让。也有更离谱的说法,说张邈怕他曹操终有一日,会因为袁绍的命令杀了他——当初他势小力单,尚且不会听从袁绍向他举刀,这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地盘,渐渐有了人,有了兵,他为什么还会因为袁绍的命令杀他?
但是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没有见到张邈最后一面,但是他见了陈宫。
他不想杀他——这个世界上的老朋友,总是杀一个少一个,虽然他还远远没有走到会当凌绝顶的位置,也可以想象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绝。所以他对他说:“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他提醒他:“你死了,你家中母亲怎么办?”
陈宫显然是了解他的,所以能够泰然自若地回答:“我听说,以孝道治理天下的人,不会伤害别人的双亲,我家中老母的生死,取决于你,不在我。”
曹操再问:“你的妻子儿女怎么办?”
“我听说施仁政于天下的人,不会绝人之祀,我妻子儿女的生死,决定于你,不在我。”陈宫这样说。
这样刚烈明决地只求一死,堂上老母,堂下娇妻幼子都不复顾念,曹操也再找不到别的理由留下他,而陈宫仿佛觉得这还不够,他催促说:“请砍下我的头,以明军法。”说完他径自出门,一步也没有停留。
曹操就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阳光拉长故人的影子,然后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不肯回头。
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
在那之后,他能做的,不过是善待他的妻子家人。
而如今,他又站在了袁绍的墓前。如果袁绍被生擒,大概也就是相似的情形吧,曹操忍不住想,也许袁本初不愿意受这样的屈辱,所以早一步,死在病榻上——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必再相见了。
曹操喝一口酒,乌鹊惊飞,秋日下午苍白的阳光,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洛阳,那时候的洛阳还有巍峨的城墙,有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来往的人,五陵少年们在这里飞鹰走狗,任侠尚义。
那时候天下还没有乱,那时候他还梦想着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也许有更远大的理想,那也无非国之栋梁,忠臣孝子。不过理想很远,现实很近,那时候他们也曾勾肩搭背去偷看人家的新娘,袁绍掉进荆棘里动弹不得,他躲在安全的地方大叫一声:“偷儿在这里!”
呵,那时候。
大概每个人回想起年少时候的放荡,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只是能与他相对而笑的人,如今已经长眠于地下。
他们并不是没有过好时光,他们曾同在大将军何进之下谋事,同任西园八校尉之一;伐董联盟时候,身为盟主的袁绍任他为行奋武将军,以心腹待之;伐董败之后,是袁绍举荐他为东郡太守,再之后,也是袁绍命他领兖州牧。
那时候他曾经写诗说:“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那时候,他们几乎是背靠背作战的兄弟,但是到最后,仍免不了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谁曾想,枯骨之下,埋葬有多少故人音容宛然。
曹操记得多年之前,他们一起起兵讨伐董卓,那时候袁绍就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事有不顺,那么之后,该怎么做?”
他当时反问:“您打算怎么做?”
袁绍微仰起头,描述他展望的未来:“我将南据黄河,北取燕、代之地,兼有北地戎狄之众,南向而争天下,大约可以成事吧。”
那时候他并没有附和他的志向,而说:“我会任用天下贤能智士,以道御之,想必会无往而不利。”
之后的许多年,他们都身体力行,努力实践当初的梦想,一个尽得燕、代之地,南向而争天下,这时候他发现挡在他门口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言笑晏晏的伙伴;一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为生存而战。
庄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所以他赢了,虽然赢得无比艰辛,无比侥幸,但那总归是一个胜利。
他在这墓前洒下的眼泪,固然是为了收服冀州人心,也未尝不是真情流露。没有人愿意对兄弟举起刀,但是道不同不与为谋。不同的志向,注定分道扬镳的结局,从此渐行渐远,再不能相见。
他们都死了。
张邈、陈宫、袁绍……这些曾经的朋友,后来的敌人,他们都死了,他们说过的话,发过的誓,有过的要改变这个世界的雄心壮志,都与他们的躯体一起,长眠于地下,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而他的路还长。
曹操站起身来,风从手心里过去。从这里往下看,天与地辽阔,无边无际的辽阔,从这里往前看,目之所及,最远最远的地方,从此都是他的领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子民。
曹操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酒水遍洒于袁绍墓前。这也许是他能够请老朋友喝的最后一次酒了。在这里,他也许还能最后一次自称阿瞒,之后,他又是那个纵行天下,永不言败的枭雄。
曹操上了马,下山,再没有回头。
是年,免河北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