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香卖履
青语2019-11-05 10:412,996

  又三十年过去了,在三国归晋之后。有个吴郡来的年轻人,在洛阳谋得了著作郎的官职,他行走在秘阁的书香翰墨之间,一线阳光透进来,尘埃飞舞,木屐叩地,就仿佛是踩在青史里,激起无数回音。

  他发现了一卷文献,那也许是在清晨的时候,一行一行读下去,到读完,日色将暮。

  一卷书,原本无须读这么久,只是在打开之前,他也没有料到,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卷书,会是魏武遗令。

  那时候魏武王曹操已经长眠于地下许多年,他一手创下的功业,也随着司马代曹灰飞烟灭,最后是他的故国东吴。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那些曾经在中原大地上驰骋往返,满腔热血与梦想的少年们,那些旌旗与硝烟,战火一样烈烈燃烧过的诗与檄文,就像是一阵风过去,只留下遍地叹息。

  叹息魏武这样的英雄,在死亡面前,也会这样,悲哀和恐惧。

  “……我半夜醒来,小觉不佳,到次日,喝粥竟然出汗,服用了当归汤。”絮絮如语。年轻人的目光从遗令的字里行间穿过去,看到七十八年前,那应该是在洛阳,也有可能是还在邺城的时候。

  很多年前,他曾慕太史慈善射之名,曾修书一封,书中无所言,但有中药“当归”一味,意思是说,你该回北方来,为你的家乡效力了。后来他的儿子曹植有诗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魏武直言服用当归,是其豁达处,年轻人想。

  穿堂而过的风,在深青色的帐幔间,呜咽如死神的脚步。那个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头风折磨了他很多年,四十余年的沙场征战,也给他留下遍身伤痛,但是这些,都没有衰老的冲击来得厉害。

  衰老,意味着孱弱和无能为力。

  他年少的时候横刀跃马,以天下为己任,到年老力衰,就只能抱着幼女,指着幼子,对几个成年的儿子说:“……都托付给你们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这是他年轻时候写过的诗,到这时候,他再舞不动他的槊,也再不可能手射飞鸟,躬擒猛兽,他的目光,甚至穿不过轻绡软帘,看到七十八年之后,一个与他毕生之敌大有渊源的年轻人,窥探与审视的目光。

  他看到魏文帝曹丕领着他的弟弟们垂手而立,听老人谆谆而言,经略国家的方针,兴隆家族的训示,诸如“我在军中,执法治兵,你们可以照做,至于那些因一时恚怒而导致的过失,就不要效仿了”。

  然后说到他的丧事与葬礼。

  他说:“天下还没有安定,我的安葬,不必遵照古礼。我有头风,头巾我先戴着,日后大殓的时候,不要忘记了。十五日百官哭丧,葬礼过后就除丧服。各地军屯,不得擅离职守,有司各当其职,不必赘言。敛我的时候,就用时服,葬在邺城之西的山冈上,西门豹祠左近,不要陪葬金玉珠宝之类。”

  两汉王侯的丧葬都是非常隆重,下葬的王侯,往往敛以金缕玉衣,陪以珠宝明器。魏武反对这种习俗,认为“繁而无益”,预先给自己准备了送终的衣服,四箧而已,在上面标识有春夏秋冬。

  年轻人熟读典籍,自然知道按律,入殓的衣服,士三十套,大夫五十套,君百套。

  以这个标准,魏武的敛衣,实在寒酸,何况他还一再强调“金珥珠玉铜铁之物,一不得送”。

  西门豹祠左近的高原,是魏武王自己在建安二十三年六月选定,理由是该地贫瘠,而且方便“因高为基”,不必另造高陵。魏武当时要求“不封不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至死,仍这样要求,是其言行一致处。

  年轻人频频点头,这是他心目中魏武王的样子,纵横天下,风云一生,临死,不改初衷。

  但是接下来,魏武王对于儿子的吩咐,就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老人说:“我府中的婢女妾室与伎人,素常生活勤苦,我死之后,你将她们安置在铜雀台,善待之。”

  不过是些婢妾下人,何须如此劳心,年轻人想。

  “……就在铜雀台上,安放六尺床,以繐帐蔽之,早晚以干肉干粮供奉。初一十五,让她们向着帐中我的灵位奏乐跳舞,从朝到午。”

  口食之欲,声色之娱,英雄如魏武,也终不能割舍,只是落于纸笔,难道不怕被人诟病?《曹瞒传》上记载说,魏太祖为人轻佻没有威仪,喜好音乐,常以倡优相伴,从早到晚,奏乐不停——那竟是真的。

  老人略停了一停,也许是之前的交代耗去了太多的精力,然后他说:“我死之后,你们要时常登上铜雀台,从那里往西看,能看到我的陵墓。”

  在那之前,他一定去看过很多次,年轻人想。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躺在那里,世上的人会淡忘他,无论他创下过多么宏大的功业,写过多少壮丽的诗篇,掌握过多少人的生杀权柄,曾经怎样尽心尽情地度过这一生。

  连他的骨肉,都会渐渐淡忘,渐渐不再登上高台,往他长眠的地方看上一眼,光是想想,都能让这个老人悲痛欲绝。

  所以他反复地说,要记得我啊,要多登台看看我啊,那简直就像个平常的老人家,希望自己死后,能被儿孙挂念。

  但是他不是啊,他是魏武王啊!他是“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的魏武王啊!

  年轻人的惊讶越来越多,他从史书上,从父辈与祖辈口中得来的魏武王的形象,正在逐一崩溃,魏武从前,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光芒万丈、不能直视,高大到需要仰望的人物,而如今……

  如今却在喋喋地吩咐他的儿子们:

  “我府中还有剩余的香料,不要用来祭祀我,拿去分给诸位夫人。我的那些妾妇,在我死后,将无事可做,就让她们学着编织带子、鞋子,拿去贩卖,也有些收入,可以过日子。我历年来为官所得的绶带,都收在一处,其他衣裳,另外收存,不便存放的,你们兄弟就拿去分了吧。”

  香……年轻人恍惚了一下,他知道魏故尚书令荀彧好熏香,有“留香荀令”的美称,而魏武不喜,大约是因为熏香名贵。他曾经说过“天下初定的时候,我就禁止家中熏香,后来我的女儿许配天子,位份所在,依礼,不得不焚香净室”,到后来,又恢复了禁止焚香,屋中不洁,只许烧枫胶与蕙香。

  所以这里提到的香料,也许是当初曹皇后被立,魏武短暂地允许用香的时候,府中所存吧。年轻人想,但是些许香料又算什么,对这个几乎富有天下的老人来说,也值得这样心心念念地记挂?

  还有衣物、衣物又价值几何?

  魏武一生节俭,年轻人也有所耳闻,据说魏武后宫衣不许锦绣,鞋不用二色,帷帐屏风,有所损坏,补补又用,褥子毯子之类的东西,保暖而已,并不加以修饰。是天下未安之故,大约也是性情所在。

  只是……魏武写下这篇遗令的时候,定然想不到,他过世仅仅六年,他寄希望完成他未竟大业的爱子曹丕也随之于地下,再十三年,他疼爱的长孙曹叡病逝,再之后,三国终,中原在丧乱数十年之后重新统一,国号晋。

  洛阳还是洛阳,只是再没有曹魏了,就如同再没有东吴,也没有季汉一样,作为东吴长沙桓王孙策的外孙,年轻人忾然叹了口气。他敬服于魏武的功业,但是他临死牵挂这些妾妇之属、身外之物,却让年轻人觉得可悲可怜。

  ——他的成就,足以光耀天地,又何必为这些物情所累?那固然是人之常情,只是在魏武身上,未免有伤豪迈。

  这样一个人,何须感物伤怀,叨叨如妇人啊。

  他不明白,付诸于笔端,开篇说:“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那是元康八年,陆机写下《吊魏武帝文》,他没有料到的是,七年之后,乱世再起,他兵败被杀,临死之时,想的也并非家国风雨,江山如画,只是叹息说:“如今再想听华亭鹤唳,却已经不可复得。”

  不知道这时候他有没有想起魏武临终遗令,在交代完家国天下之后,萦绕心间的,那些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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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韬武略说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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