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烈,棉絮样的花雪飞扬,冷得要命。
骆尚志带领一小队骑兵疾疾而行,直奔海淀京郊校场。
京郊原本有不少校场,专供京营训练之用,毕竟京营有十四万人马呢,没几个训练的地方是绝对不行的。但现在京营已经不大训练了,这些校场也就冷清了下来,甚至长满了荒草,很是荒凉。
不过,现在校场破天荒的有了人员训练的动静。经过通传后,骆尚志顺利进入校场,打老远就看到一两千人在那里列队,龙岩峰站在点将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蠢驴!蠢驴!我就没见过这么蠢的,都练了半个月了,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你们是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忘记带脑子了,啊?”骆尚志甚至看到这家伙的身体在微微哆嗦,显然是气得够呛。
在下面列队的士兵神情尴尬无比,那队列歪歪扭扭的跟条死蛇差不多,也难怪龙岩峰会发这么大的火。
骆尚志快步走过去,大笑:“龙老弟,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谁惹你了?”
龙岩峰扭头一看,见是骆尚志来了,顿时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从点将台上跳下去,握住他的手大吐苦笑:“老骆你可来了!我真的让这帮蠢驴给气死了,带他们练了整整半个月,他们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这不是成心气我的吗?”
骆尚志一看,只见受训的士兵服装杂乱,有不少还穿着耕田时穿的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他愕然:“龙老弟,他们是……”
龙岩峰有气无力:“皇庄的民兵……本来还想趁着庄稼都收获了,好好操练他们一番,把他们练出个样子来的,没想到……唉,连一个最简单的队列训练都这么难,比教鸽子说话还难!”
入冬之后,一年的农活基本上就告一段落了,海淀皇庄家家户户都是存粮满仓,并且依靠出售葵瓜籽油、炒瓜子、西红柿什么的,都赚了一些钱,就等着安心过个肥年了。但龙岩峰的精力旺盛得吓人,等大家从农忙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之后他马上就召开冬训!
于是,皇庄民兵迎来了自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训练。
于是,龙岩峰迎来了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最大的考验。
这种考验来自民兵们那迟钝无比的反应,他是按照初中生军训来训练他们,从最简单的队列训练开始,满以为很轻松……无数穿越小说都说过,用这种方法几个月就能练出一支纪律严明、团结如钢的无敌之师。然而开始训练之后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有太多的人左右不分,一句“向左转”或者“向右转”他们总能给你转出三四个方向,最简单的稍息,有人出左脚有人出右脚,有人出错脚后赶紧换,换完后又觉得不对,再换……气得他直接吐血!都他娘的练了整整半个月了,没有半点起色,他跑到皇宫里向万历大吐苦水,表示这帮烂兵他真没法练。
万历却一脸理所当然:“兵不都是这样的吗?”
龙岩峰说:“怎么可能都是这样!人家浙军就能做到浑然一体,令行禁止!”
万历语重心长的说:“浙兵那是戚南塘付出了十几年心血带出来的,你不要跟他比。”
龙岩峰发狠:“我非练出一支像样的民兵来不可!”
万历说:“朕担心你还没把他们练出个样子来就先把自己给气死了……这样吧,你这么喜欢练兵,朕就调一支浙军给你过过瘾好了。”
于是一道军令下去,跟龙岩峰颇有些交情的骆尚志率领所部两千余人下山,前往京郊校场供龙岩峰过一把练兵的瘾————反正现在入冬了,鞑靼人不可能再入寇,而且在秋季骆尚志又立了战功,打趴了一支寇边的鞑靼骑兵,生俘三十余人,也算是万历给他的奖励。
调浙军给龙岩峰做护庄民兵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供他过一把练兵的瘾,顺便也加强一下这支很能打硬仗的浙军的训练,倒还可以接受。
骆尚志笑说:“兵嘛,一开始都是这样的,耐心练上几个月就好了。”
龙岩峰有气无力的说:“再练上几个月我早就被气死了……你不信?不信我让你看看他们有多烂!”冲那帮正在交头接耳的家伙吼了一声:“解散!”
那帮民兵欢呼一声,立马作鸟兽散,喝水的喝水,吃东西的吃东西,有人甚至从口袋里掏出骰子开始赌钱了,当然,玩得不大,也就一两文铜钱的玩……骆尚志看得直叹气,这纪律也太差劲了,纯24K乌合之众啊,难怪会把龙岩峰给气成这样。龙岩峰额头黑线直冒,突然发出一声怒吼:“集合!”
那帮玩得正欢的民兵一愣神,面面相觑。
龙岩峰咆哮:“紧急集合!”
那帮家伙一跃而起,火速集合,好些人因为跑得太快走路不带眼撞成一团,列队的时候也跟蜜蜂回巢似的挤作一团,还不断争吵:
“蠢驴,这是我的位置!”
“明明就是我的!你是矮个子,矮个子站前面,公公强调了一千遍了!”
“王八蛋,你踩到我的脚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
“对不起就算了?你给我等着,等下我整死你!”
“哎,你怎么打人了!”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撞我的!”
“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试试就试试,你老几呀,以为老子真不敢动你!?”
“我跟你拼了!”
有两个脾气特别暴躁的家伙甚至扭打成一团,一帮民兵在一旁围观,大声叫好。这哪里像是训练,分明就是赶集啊!骆尚志捂着额头发出一声无语的呻吟,龙岩峰一张脸扭啊扭的,拳头捏得啪啪响,已经克制不住自己要去揍人了!他扭过头来看着骆尚志,带着哭腔说:“老骆,现在你知道我的委屈和无奈了吧?”
骆尚志不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理解,太理解了!老弟,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行军法?如果让戚大帅来练的话,非得砍十几二十颗脑袋下来不可!”
龙岩峰垂头丧气:“他们只是民兵,我不好意思对他们如此严厉。”
骆尚志说:“那就打军棍,插箭游营!”
龙岩峰越发的沮丧:“大家都是熟人,下不了狠手……”
骆尚志长叹,这样子练兵,能练出什么像样的兵那才叫见鬼了!
这时,骆尚志所部两千余人已经排着严整的队列走进了校场。由于屡立战功,老骆升了一级,万历将几支原本要解散的戚家军小部队打散补充给他,他的部队从原本的一千来人扩充到了三千人,留了五百人看守大本营,两千五百人跟着他下来,前来京郊校场受训。这些都是受过多年训练、没少上战场跟鞑靼人血战的老兵,他们甫一出现,那钢铁般的气息便震慑全场,骇得原本散漫的民兵们噤若寒蝉。
这些部队就像是在两根拉得笔直的绳子中间行军一样!
龙岩峰极为羡慕的看着这浑如一台组织严密的机器般的钢铁之师,又看看自己手下那拨歪瓜劣枣,越看越鄙视,指着那帮民兵恨铁不成钢:“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再看看你们……”
那帮民兵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本来他们就是抱着陪龙岩峰玩的心态前来受训的,龙岩峰也没立下多严明的军纪,自然别指望他们能多认真的训练,他们能留在这里受训都是看在龙岩峰包伙食的份上了。可看看那些浙军,他们不禁为之震骇:这些南方兵都怎么练的啊,整支部队就跟一块钢板似的!
这才是真正的军队!
骆尚志一声大吼:“立————正————”
两千五百已经推进到点将台下的浙军士兵齐齐立定,腰杆挺得笔直,队列极为严整,横看成行,竖看成列,杀气冲天!
骆尚志一指龙岩峰,说:“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们的主帅,他所下达的任何命令你们都要如实执行,不能打任何折扣,听清楚了没有!?”
龙岩峰现在还不到十八岁,典型的毛头小子,这样的家伙别说做两千多人的主帅,就算是做管十号人的什长,也起码有九个不服气的。但是这些浙军没有丝毫犹豫,两千五百双眼睛齐刷刷的落在他的身上,两千五百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屈膝抱拳半跪到地,声如雷震:“参见主帅!!!”
这是一支主帅下达任何命令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不会打任何折扣的钢铁之师!那位生平未尝一败的军神已经将“服从命令”这四个字深深的刻入了他们的骨髓之中,永远也不会被抹去。他们刚成军不久就追随戚继光打倭寇,戚继光带着他们饭都不吃,急行军两百余里然后撞上倭寇大部队,当时他们又累又饿,但主帅一声“迎敌”,他们立即迎战,拖着疲惫的身体将倭寇杀得大败;戚继光让他们踏着齐腹深的烂泥攻击盘据在海岛上的倭寇,他们就顶着嗖嗖飞来的子弹在烂泥中挣扎前进,直到踏上坚硬的土地,将倭寇撕成碎片……这是一支不会讲价的队伍,主帅下达任何命令他们都会沉默地去执行。
龙岩峰激动得微微发抖。戚家军啊,这支极具传奇色彩的部队,他终于真正领略到他们的风采了!别的不说,就冲这执行命令的坚决程度,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军!
可惜这支部队的结局很悲惨。张居正、戚继光相继倒下之后,他们失去了靠山,那么多队伍要么被解散,要么被调到青海战场在高原上与鞑靼骑兵浴血厮杀,还能留在蓟镇的少之又少。后来援朝战争爆发,留守蓟镇的戚家军主力入朝,与倭寇展开恶战,他们是第一支攻上平壤城墙的部队,然而功劳却让北军给抢了,没有人帮他们说话。此后在朝鲜一系列残酷的战事中,他们都是打最苦的硬仗,承受最大的伤亡,最后活着回国的少之又少。回国后还拿不到赏银,按理说他们每人可以得到三十多两赏银的,但兵部并不打算给这笔钱,戚家军大怒,找上官理论,朝廷处理的方式居然是以补发赏银军饷作引诱,在他们排队等待领钱的时候枪炮弓箭齐上,将最后三千三百多名戚家军老兵屠戮殆尽……至于后来在浑河边与后金劲旅血战,直至全军覆没的那支,是戚继光的侄子戚金从浙江招募新兵训练出来的,跟戚家军没多大关系了,真正的戚家军已经让朝廷杀绝了。
此时的骆尚志肯定不知道戚家军在十多年后的悲惨结局,但也能看出形势不妙,朝廷对他们的打压越来越厉害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道近乎胡闹的命令,带兵下山去陪龙岩峰胡闹,原因没别的,就是想为这支军队重新找一个靠山。龙岩峰现在可以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有他做靠山,在兵部打压戚家军的时候,怎么也能帮上一点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