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但枪炮声并没有停息。
几千鞑靼骑兵仿佛涌上陆地的洪水,一轮接着一轮发起猛烈的冲锋,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张张扭曲的脸都说明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计伤亡,反复冲击着明军方阵。
他们确实是杀红了眼。明天洋河滩之战,他们以逸待劳,未能击败远道而来的明军,反倒折损了一千多人,还可以用地形不利来解释……那地形确实很不利,明军背水列阵,他们无法迂回侧击,再加上河滩松软,马速受了影响,冲击力大减,啃不下来也是正常。但现在明军已经离开了河滩大营,在空荡荡的草原上跟他们列阵而战,所有优势都倒向他们这边了,他们……
他们还是啃不下来!
明军组成三个空心方阵,呈等边三角形布列,每个方阵都有数百名士兵和六门灭虏炮,鞑靼骑兵不管往哪个方向冲击,迎接他们的都是猛烈的排枪齐射。天知道这帮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以前一分钟都很难打两发子弹,现在却轻轻松松一分钟给他们撸出六七发,子弹一排接着一排,绵绵不绝,跟下雨似的,谁上去谁死。首先领教到他们厉害的是昨天已经被他们狠狠教训过的弓骑兵,这些家伙策马绕着方阵飞驰,一边飞奔一边弯弓朝明军士兵射去,结果跟昨天一样,没卵用,全身裹在铁甲和链甲里,就连脸也戴了铁面具的明军敞开让他们射他们也射不动,反倒是明军的排枪将他们一丛丛的割倒。
比排枪更厉害的是灭虏炮发射的霰弹,数门灭虏炮同时发射霰弹,那简直就是一阵钢雨,鞑靼弓骑兵甭管有没有披甲,都被毫无悬念的扫倒。火枪手以猛烈的排枪火力为炮兵提供掩护,炮兵冒着箭雨从容装填,然后开火,猛烈的轰鸣声过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哀号。
吃了几回亏之后,鞑靼人终于认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的弓箭对明军没用了。这一认知让他们狂怒,他们扔掉弓箭,抄起长矛扬起弯刀,越过连绵的尸带冲向明军方阵,试图用长矛和弯刀干掉可恶的明军士兵。但是很显然,他们的战马并没有接受过这种顶着猛烈的火力正面冲击方阵的训练,每次一冲近方阵,就被那密密麻麻的枪刺给吓得惊慌失措地嘶叫起来,不受控制地绕开,然后被明军排枪扫倒。也有一些特别勇敢的家伙连人带马撞入明军方阵之中,砍倒了一些明军士兵,但马上就被方阵中的敢战士用大棒打断马腿栽倒在地,来不及翻身便让枪刺钉死在地上。
狂怒的脱欢又一次排入了他的具装重骑,试图以雷霆万钧的冲击一举粉碎明军。但地面上连绵的人马死尸让具装重骑的冲锋速度大打折扣————人的尸体还好,战马的尸体一旦撞上,那肯定是连人带马一起飞出去的。这些恼人的障碍物让具装重骑失去了一以贯之的锋锐,明军炮兵趁机换上链弹猛烈开火。被切成两半再胶合起来,中间以一条两三米长的铁链相连的链弹呼啸而出,铅球裂开两半,在空中高速旋转着,流星锤般打进具装重骑之间,被击中的鞑靼重骑兵甭管是人还是马,都是骨肉狼籍,甚至被绞成两截。这玩意儿太恐怖了,没打准还好,一旦打准了就得扫倒一大片。这还不算,等到他们冲得近了,明军再度发射火箭,尖锐的啸响和张牙舞爪扑来的尾焰让人汗毛倒竖,而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声让具装重骑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火箭过后就是雨点般砸过来的手榴弹和猛烈到极点的排枪火力,不可一世的具装重骑在这压倒性火力的猛烈打击之下死伤惨重。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即便是如此精锐的铁骑也没能冲开那密集的刺刀墙,链弹、火箭和手榴弹的猛烈打击已经让战马失去了横冲直撞的勇气,那不断增多的尸体又让它们提不起速度来,所以面对那密密麻麻的刺刀墙,大多数战马还是选择了绕开,而不是撞上去————尽管跟长矛比起来,四棱军刺对它们的威胁并不是很大。马背上的重骑兵用长矛朝明军士兵猛刺,明军伤亡急剧增加,但后排明军迅速拔出转管手枪,几乎是顶着他们的脑袋开火,将他们从马背上轰了下来。
由于尸体太多了,到了后面,骑兵已经很难再发动有效的冲锋。在暴怒中失去了理智的鞑靼骑兵干脆放弃就下马,顶着弹雨冲上去。他们将炮兵赶回方阵之中,用弯刀猛砍大炮试图将这些给他们造成了巨大伤亡的大炮给剁成碎片。但是很遗憾,他们手里拿的只是用钢铁打造的弯刀,而不是传说中的四十米长的斩舰刀,用青铜做外壳的灭虏炮对于一把只有两斤来重的弯刀而言未免太硬了一点,他们剁得火星四溅,却也只能徒劳地在炮身留下一道道无关痛痒的白印。然后枪弹射来,像打兔子一样将他们打倒。
脱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撤吧。”
蒲鲁奴愕然:“撤!?我们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引诱到这里,把他们包围,现在让我们撤?”
脱欢神情疲惫:“冲不动了……”
确实是冲不动了。从黄昏时分到现在,鞑靼骑兵向明军步兵方阵发动了七次大规模冲锋,把他们所能想到的战术都用上了,直杀得血肉横飞,好好一片草原给打得尸山血海,但直到现在明军步兵方阵依旧如钢铁混凝土浇筑的堤坝般屹立在那一片越来越浓的血雾之中,岿然不动。反倒是鞑靼骑兵,现在已经人困马乏,一次次失败和惨重的伤亡更让很多鞑靼士兵丧失了继续打下去的勇气,即便是一向自诩骁勇的具装骑兵也不例外,有不少具装骑兵撤下来之后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大气,指挥官让他们上马发动冲锋他们也充耳不闻。这一切都证明,他的骑兵确实是冲不动了,再打下去也只能是打烂仗而已!当然,脱欢还可以调集更多的部队,打到现在明军伤亡也不小,不见得比他们好受,只要主力尽出,未尝没有将这三个空心方阵敲碎的希望,可问题是明军只出动了一半人马,还有一半在河滩大营呢,天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杀过来,在后面给他们狠狠的来一下!
无奈之下,蒲鲁奴只好认栽了,他瞪着沉默的明军方阵,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脱欢咬牙说:“引他们进鹞儿岭!连夜从张垣调三千……不,五千人马过来,我要将鹞儿岭变成这支明军的葬身之地!”
这位王子已经杀红了眼,忘记了自己制订的全盘战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干掉这支明军!一定要干掉这支明军!
为此,他可以放弃围攻张垣,威慑宣化,将用于这些方向的兵力通通都调过来!只要能干掉这支明军,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并非意气之争,他是切切实实的怕了。区区几千明军就这么难啃,短短两天之内让万余鞑靼铁骑连连吃瘪,拼得死伤累累也冲不动他们的方阵,要是大明编练出十万、二十万甚至三十万这样的精锐,他们鞑靼人还有活路吗?必须干掉他们!就在鹞儿岭!
鞑靼大军撤退了,由于害怕明军枪炮,他们不敢在阵前收拢遗体,成堆的尸体就这样扔给了明军。明军依然维持着方阵,不为所动,不过骑兵放了出去,盯着鞑靼骑兵的一举一动。直到骑兵报告说鞑靼人已经走远了,戚金才宣布:“敢战士去割取首级,全体士兵解散休息!”
敢战士们马上带上麻袋,打着火把在尸体堆里翻找,看到完整的就一刀砍下来扔进麻袋里。坚持了两个时辰的士兵们终于解散了,一个个坐在满是血迹的草地上猛喘大气。这一仗鞑靼人扔下了一千五百多具尸体,可以说是被他们打惨了,但他们自己伤亡也不小,死的伤的多达四百人,而且是阵亡的比受伤的还多————都是拜骑兵冲阵所赐。在交换比上他们无疑是大占上风的,但以步拒骑终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当鞑靼骑兵黯然败退之后,他们也筋疲力尽了。
戚金过去与运输车队会合,很满意地看到车营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大批鞑靼人的尸体。这两处战场加起来,鞑靼人遗尸近两千具,死伤可谓空前的惨重了。再加上昨天河滩之战,鞑靼人折损了近三千人,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一场空前惨败。只要鞑靼人不是偏执狂,面对这样的形势他们都应该选择撤退,不再跟明军纠缠,以避免更惨重的损失,但是……
但是,据戚金了解,脱欢就是那种撞到南墙也不回头,非把南墙撞穿不可的偏执狂,所以,这场仗还有得打!
唐宁雅带着小青走出车营,向戚金盈盈一礼:“见过将军!”
戚金说:“免礼。唐小姐押送军资出塞,本来就辛苦了,又遭到鞑靼人围攻,险些遭遇不测,这些都是戚某部署不周所致,戚某在这里向小姐赔礼了。”
唐宁雅说:“将军千万不要这样说,你能冒险带人前来支援,宁雅已经很感激你了!至于被鞑靼人围攻……跑口外哪有不遇上危险的?宁雅早就习惯了。”
戚金微微有些诧异:“唐小姐就一点也不怕?”
唐宁雅淡淡一笑:“在北地行商,鲜有能安安稳稳发财的,宁雅执掌唐家数年,可没少见血,胆子早就练出来了。”
唐家经营的产业比较杂,但粮食、棉布和盐是占了大头的,而盐业则是重中之中。天津紧靠着北方最大的长芦盐场,那是真正的斗兽场,官府在这里形同虚设,盐枭才是这里的老大。为了抢地盘和防止别人抢自己的地盘,盐枭们都用贩卖私盐获得的暴利蓄养了大批盐丁,有很大一部份还是从边军拉过来的老兵,给他们最好的装备,时刻准备砍人或者被人砍。想在那个鬼地方站稳脚跟,不经历几场腥风血雨的搏杀是不可能的。唐宁雅身为唐家子孙,见过的血腥场面着实不少,早就不怕了,今天只是规模大了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戚金眸底掠过一丝欣赏,笑说:“唐小姐好胆色!这才是北地儿女应有的风采!”
唐宁雅从容说:“多谢将军夸奖。”目光四下一扫,没看到那个穿着红色宦官服的骚包,忍不住问:“将军,监军大人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戚金笑笑:“监军大人在河滩大营窝着呢。唐小姐,那些军资没事吗?”
唐宁雅说:“有几辆运粮车被鞑靼人放火烧了,里面的粮食没抢出来,现在大概都成炭了。”
戚金说:“这点小小的损失倒是可以接受,毕竟鞑靼人送来了这么多肉……”手往地上一指。
唐宁雅目光从满地死马扫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相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明军士兵看到马肉都会反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