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未央,即便有阵阵夜风吹进窗棂,那风也都是热烘烘的。襁褓中的女儿不断翻身、偶尔呓语,搞得端坐卧榻之上的韩慕侠,难以专心致志的御气休息。
不得已,韩慕侠起身,只溜达到外物,从茶壶中倒出了已被乌涂的冷茶,一饮而尽。
未曾想,这酽茶的作用,让韩慕侠的精神激灵一下,更是自感难以入睡。
不得已,他干脆穿上中衣,只坐在炕沿,愣愣发呆。
张秀茹夜里要哺乳,睡不实,自然是知道自家男人辗转反侧的状态。但她也知道,在这一点上,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索性装睡起来。
夜风微凉,只吹窗外树木沙沙作响。韩慕侠向窗外巴望了一下,寻思着这是要下雨了。
但一轮明月照九州,夜空却晴朗的很,以至于斑驳的树影,在窗棂上映出一道道的暗光。
在这杌陧的夏夜,韩慕侠只感这日子有些索然无味。
他暗自叹了口气。
可突然间,他却感觉窗棂上斑驳的树影一晃。
——那分明不是树影,而是个人佝偻着身形,从武术专馆院墙的墙沿走过。
见状,韩慕侠只微微苦笑,心中暗道:“刚觉得日子过的索然无味,这波澜起伏就来了。”
想到这里,他轻轻推了一把张秀茹。
张秀茹原本就没有熟睡,这阵子被自家男人一推,立刻惊醒。她睁开眼,只在朦胧的夜色中,看到韩慕侠的脸只紧贴着自己的脸。
“唔……”张秀茹微微发出了声睡意阑珊的呓叹。
却只见,韩慕侠只把自己的食指放在嘴边,轻轻打了个嘘声。
“嘘……”韩慕侠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小的不能再小,只在张秀茹的耳边说道,“院子里有人。”
强烈的母性瞬间袭来,张秀茹只一个翻身,把女儿护在自己的怀中,把脊背朝向了屋外。无论一会儿是个什么情况,无论局面是吉是凶,她都不管,怀中这婴儿,才是她全部的关注。
“我去看看,你莫出声!”韩慕侠只对张秀茹言道,“不要惊动了咱娘!”
说罢此话,韩慕侠来不及穿上外套,甚至来不及从客厅墙上取下僧王刀,只赤手空拳,趿拉着鞋,来到当院。
院子里,院墙之上,那人却蹲在韩慕侠面前,并未躲藏。
见韩慕侠已然出屋,他只“嘿嘿”用气声冷笑了一下,然后朝韩慕侠招了招手,示意让韩慕侠跟住自己。
韩慕侠把趿拉着的鞋提好,只站在原地没动。他心里想的明白,不辨敌我、不知敌友,现在这情况,他只能先求自保、先求保住这个家,是断然不会跟夜访自己之人走的。毕竟,万一中了这夜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那家中的母亲、妻儿,都将置身于危险中。
见韩慕侠没有跟上的意思,这佝偻身形之人只摇摇头,他从院墙一跃而下,跳入武术专馆的院子中,三步两步,走到韩慕侠身边。
韩慕侠本能的侧身,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双掌擎起护住自己的周身。
这人却又只用气声“嘿嘿”的笑了笑,然后说道:“师哥,你看我是谁!”
韩慕侠眯着眼,趁着夜色使劲观瞧,这才发现面前之人身量中等,身材匀称,却形似猿猴,不是薛颠,却又是谁。
“怎么是你?”韩慕侠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访您了!”薛颠只轻声对韩慕侠说道,“师哥,就我自己来的,你甭嘀咕,我找您是有点儿事儿想和您说说,但这深更半夜的,万一吵醒了嫂子、吵醒了我那小侄女,甚至是吵醒了老娘,就不好了,要不然,咱外面说?”
“你等等!”韩慕侠只进屋,走到张秀茹身边,把旧友来访的事情在她耳边叨咕了一句。
张秀茹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这么晚还要出去么?”张秀茹问。
“不知道薛颠这兄弟是什么要事,我且去跟他走一遭!”说罢这话,韩慕侠只轻轻拍了拍尚在熟睡的女儿,这才健步走出卧房。
薛颠这阵子,却已然蹲在了客厅屋顶的瓦片上。
韩慕侠见状,只一口气御于丹田,轻轻一纵,跳起一丈来高,半空中左脚踩右脚又是一跳,这一招却是武当功夫中常见的“梯云纵”轻功。他只轻飘飘落在了屋顶,站在了薛颠身边。
“走!”薛颠只轻声一句,便在武术专馆围墙四周绕了开,足足绕了三圈,这才离去。
韩慕侠暗中点头,暗赞薛颠心思缜密。
“薛颠这是替我担心,带着我看看四周,让我知道四周并没有隐匿他人,今夜就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找我!”韩慕侠点头,跟在薛颠身后。
薛颠却如同一只奔跑中的猿猴一般,赫然从房顶、院墙一跃而下,顺着海河边,朝东狂奔。
若论跑,韩慕侠可谁也不服。他只用出了六成功力,便紧紧跟在了薛颠的身后。
薛颠微微扭头,以余光相望,见韩慕侠跟的甚紧,嘴角上扬,露出了些不易发觉的微笑,继续前行。
一直跑到海河东的小树林,薛颠这才止住了脚步。
韩慕侠随即也停了下来。
时辰已至丑时半,按现在的时间说,是凌晨五点了。顶多再有一顿饭的功夫,天光就要大亮,也就是说,现在正是天色最暗、夜色最浓的时间。
月亮被一簇乌云遮住,仅剩的一丝光线也渐而消失,小树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韩慕侠放眼四下观瞧,发现自己身体周遭只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斟酌。竖耳细听,周围十丈之内,除了偶有树梢被风吹动时的沙沙声,别无其他声音。
“师哥,您不必这么仔细,这地界儿我天天晚上都来,从冬到夏、从春到秋,附近私密的很!”薛颠虽然也瞧不见韩慕侠,但却对韩慕侠心中的顾虑了然于胸,只说道,“我就是为了找个机会,跟您独处。”
“嗨,兄弟,什么重要的事儿,非得大半夜的把我引至此处说?”纵然薛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韩慕侠仍旧保持着足够的警惕,问道,“咱们哥们儿弟兄之间,这么深的交情、这么大的机缘,明儿中午、下午的,拍门找我来,咱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不好么?”
“不是……师兄,您不明白!”黑暗中,声音从韩慕侠身前五尺之外传来,薛颠只说道,“白天,我压根没法子跟您独处,师父、大师兄对我管教甚严,是不容许我找您造次的。”
“谈不上,谈不上,咱哥们儿之间,虽然不是亲师兄弟,是叔伯的关系。”韩慕侠说道,“但得人才如许,你却是我在天津卫的武术界,主动想要结交的朋友之一,你若说出‘造次’俩字来,那就是见外了!”
韩慕侠敞亮的话,让薛颠此刻,如同吃了个冬天的凉柿子一般痛快。他只双手一拍,说道:“师兄啊,我夜访了这么多前辈,有叔叔大爷辈儿的,也有叔伯、表亲的兄弟,您是唯独且独一无二的一个,没破口大骂。”
“骂什么?”韩慕侠问。
“骂我不懂规矩,骂我目中无人。”薛颠直言不讳,“最近一段日子,这样的骂街的话,我可听了不少,他们功夫不见得有多好,骂起人来却花样繁多,我几乎要被他们骂化了!”
“兄弟,不是……”韩慕侠打断了薛颠的话,只问道,“你这大半夜的引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跟哥哥您动动手!”薛颠说出了他心中本意。
“动手?兄弟,我还是刚刚那话,咱哥们儿之间切磋,互有长进,你没必要藏着掖着,白天拍门找我来啊,大半夜的,我虽然无所谓,但你……但你……”韩慕侠欲言又止,本来要说的是“不懂礼数”的,考虑到薛颠本就是武痴,又是个不懂小节之人,索性不再赘言。
“我怎么了?”薛颠问道,“我不懂礼数、不懂规矩么?”
“别人不提,就兄弟你而言,在我这儿,没有规矩、礼数那样的俗话!”黑夜中,韩慕侠自知薛颠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却依旧一摇头,只甚是洒脱的说道,“咱哥们儿弟兄不讲那些虚的假的,你什么时候找我来都成。问题孩子还小,你这大半夜的,再吓着你那小侄女!”
“哟哟哟,对,哥哥,是我的错,我倒忽略了那一层!”薛颠只连连道歉,“是我想的不周全,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在这儿给你磕头赔礼了!”
说罢这话,五尺之外,响起了以头碰地发出的“嘭”“嘭”声。
“嗨,兄弟,你这是干嘛!”韩慕侠以诚待人,听薛颠给自己磕头赔礼,连忙数着步数,上前行了四尺,单膝跪地,只伸出双臂,黑夜中一划拉,果然摸到了薛颠的双肩,一把将他搀起。
薛颠双手回摸,摸到了韩慕侠单膝半跪,便知韩慕侠心中没藏着掖着,也以诚待己。
“兄弟,咱起来说话!”韩慕侠在黑夜中说。
“好,起来说,这儿有块巨石,我们坐下讲话!”薛颠只引着韩慕侠,和他并肩坐在了一块嶙峋的巨石上,这才继续说道,“师兄啊,实不相瞒,不是兄弟我存心半夜扰您,实在是,白天我出不来啊!”
“怎么?”韩慕侠不解。
“师父师兄素知我喜欢比武,好胜心甚强,故而白天只牢牢把握圈在家中。”薛颠颇有感慨,“高明的本事是教给我不少,素常也给我喂招,可是,那都是他们让着我,我却极少接触到真正的比武竞技,更不知自己的能耐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无奈,只有半夜时分,趁着他们都熟睡,我才出门,广邀各路好手,来这小树林中过一过手。”
“他们发现不得么?”韩慕侠听了薛颠这话,心中大惊,只说道,“师伯李存义和师哥尚云祥,都是耳力极好之人。”
“没得,他们没得发现,要不然我也不至于三番两次出门,来这里和各路好手约战。”薛颠说道。
“你大半夜约人来这里抹黑比武?”韩慕侠难以置信,故而相问。
“没错,被我约出来的人,没有十五六,也有十二三个了。”薛颠说道,“名头在天津卫都挺响亮,却只是浪得虚名,在这小树林跟我过不了几招,便被我占了便宜。”
“兄弟,不是哥哥我说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趁着深夜与人比武,你纵然是有你的打算,可是,既然你能伤别人,自然别人便也能伤了你。更何况,黑夜不辨敌我,手中都不留忖量,万一下手过重,无论是于人于己,都不划算啊,更是失了名声!”韩慕侠只推心置腹的说道,“万一你真失手伤了谁,人家白天登门,找师伯、师兄去告状,到头来,他们定当要责罚于你!”
“放心吧,不会的!被我所伤的,自己已然在黑暗中丢了一次面子,他定然不会找师父、师兄告状,自己再主动丢第二次面子;莫要说他来找我告状了,就是我带着师父、师兄去指认,他们也定然不会承认吃了败仗的人是自己。而对于把我打伤的人,只会把我视为屑小之辈,却更不会去找师父、师兄告状。”黑暗中,薛颠倒颇为自信,他只平静的对韩慕侠说道,“不过,慕侠师兄,这些日子,我邀请来到小树林中的这些人,只有我打他们,却没有他们打我,为啥,因为这多半年的时间,我好好雕琢了一下自己的拳脚,现在我的速度,与过去相比又有不同了!”
“哦?”韩慕侠听了这话,脸上却带出了笑容,只问,“兄弟,你是怎么练的?”
“用这个!”薛颠摸着黑,把一截竹片递到了韩慕侠手中。
韩慕侠用手摸之,发现这竹片几乎与自己的胳膊一样的宽度,厚度却要有一指左右。
“我把这竹片一头绑在自己的肩膀,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竹片兼有韧性和强度,刚好可以进一步加强我手臂的力量。”薛颠并不讳言,只对韩慕侠说道,“我把竹片绑的甚为牢靠,这样以来,或是我把竹片挣断,或是竹片束缚了我的行动。总的来说,开始之际,我练起来颇为费力,现在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把竹片挣断了!”
“好办法,好办法!”韩慕侠由衷赞叹,“看样子,改日我也要用这法子,练练你的功夫了……”
韩慕侠话尚未说完,夜空与地平线交界之际,却在这阵子,突兀的冒出一缕鱼肚白。
“师兄,好了,天亮了!”薛颠一边说,一边从嶙峋的巨石上起身。
韩慕侠放眼望去,却见薛颠穿了与夜行人极不配套的一袭长衫。
“兄弟,好本事!”韩慕侠由衷伸出大拇指朝薛颠赞叹。
“谢谢师兄!”薛颠微微一笑,点头致谢,却说,“跟别人动手较量,我都是摸黑,唯独邀请师兄您出来,我却不敢托大,非得等有了光线才成!”
“哦?兄弟,你也想跟我动手?”韩慕侠也笑了。
“不假!”薛颠说,“不过,无论一会儿是我胜了你,还是你胜了我,都希望您别去我师父、师兄那里去告状!”
“那自然是不能!”韩慕侠早已笃定薛颠是为此事而来,只点点头,“兄弟你能等我到天亮,不趁人之危,就冲这个,我赞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