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小初离去,回身坐在工作台前,欧阳川望着那台银灰色的相机,有些出神。
这台相机不是他的,从入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
虽然外观上一模一样,却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那种老友般熟悉的味道。
我的相机,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他实在不忍心去责备那女孩子,他很清楚,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台一模一样的相机,她必定付出了无法想象的努力。
算了,过去的终究要过去,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开最后一道羁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插在电脑上,屏幕上显示出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且都是今天的日子。
对于这样敷衍塞责的作业,欧阳老师可谓见怪不怪,眼角扫过每一张照片,都是同一片青草地,和同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
引起欧阳川兴趣的,是那男孩子的眼神。
作为一名资深摄影师,欧阳川有个特殊爱好,喜欢观察和揣摩摄影对象的眼神。因为一个鲜明的眼神能让一张照片变成一个故事。
这男孩子的眼神里,写着爱与落寞。
他应该,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吧……欧阳川不禁心想,但那藏在眼角的一丝的哀伤,又是为什么呢?
这关我什么事呢……他回过神来,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的八卦。将内存卡从电脑上拔下,重新插回相机里。
当他修长的手指无意间抚过卡槽旁边的名牌时,忽然顿住,连带着浑身被下了定身咒似的一僵……
这不可能……
他的手有些颤抖,迅速地将相机举到眼前。
那小到几乎不可见的名牌位置上,赫然打着一排字母:
Tina。
十年前,当初听说这款Swordsman要推出的时候,还双双在英国留学读大三的自己和苏禾,兴冲冲地攒了半年的生活费和打工费,排了一夜的长队,终于预购到了两台心仪的相机。
因为是全球首发限量款,故而宾得公司推出了一项定制服务,可以为购买这款相机的摄影爱好者们,在相机底部打上自己的名字。
欧阳川自己的那台,名牌上写着他的英文名字Oliver。
而苏禾的英文名字,就叫做Tina。
“Tina……Tina……”欧阳川觉得自己的心在激动地颤抖,等待了七年,煎熬了七年,难道,这就是天命吗?
学生们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欧阳老师这番疯狂的样子:奔跑着找遍了整个新闻学院,喘息着推开每间教室的门四处搜寻。
为什么不留她个电话?为什么不问问她是哪个班的学生?欧阳川在心底责怪着自己,明明有些在意她,却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的名字,莫晴初。
“莫晴初!你出来一下!”推开一扇正在上课的教室的门,欧阳川在门口大喊着。
我的心像软的沙滩,留著步履凌乱,过往有些悲欢,总是去而复返。
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
曾经,这是欧阳川和苏禾最喜欢的歌,许多次,他们同骑着一辆单车,坐在后座上的苏禾会把耳机塞进欧阳川的左耳,一起听着那磁性而带着忧郁的歌声,在耳中响起。
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抬手敲响那扇门的时候,欧阳川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澎湃的。
每个人都有青春年少的年纪,都会有段纯美的爱情,欧阳川也不例外。
他和苏禾在英国的同一所学校留学,又因为对摄影的共同爱好而结识。
他们彼此仰慕,觉得对方是一个能让自己变得更好的人。
他还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袭短发和水蓝色牛仔裤,正在给他当模特的苏禾忽然走过来,表情十分郑重地问他:“喂,你有女朋友么?”
他被问得一愣,有些腼腆地回答:“还没有……”
下一秒,苏禾的小麦色手臂搭上他的肩,冲他得意一笑:“那么现在你有了!”
他们一同走过了四年的本科,和两年的研究生时光。
读研的最后一年,两个人异常忙碌:找工作、找公寓、找教堂、订婚纱……
一毕业就结婚,这是两个人憧憬已久的梦想。
然而,忙碌而甜蜜的节奏,却随着一封信的到来,而被打断了。
之前,欧阳川刊发在某知名杂志上的一组关于野生动物的照片,引起了《国家地理杂志》的兴趣,杂志主编诚邀他去做杂志的专职摄影师。
对于全世界的摄影师来说,这都是无上的荣耀。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每天每月奔波在世界各地,犹如一只行走的时钟,没有停歇的时间。
他犹豫了很久,她便看着他犹豫了很久。
终于有一天,他问她“你想要我去,还是留下结婚?”
她正拿着长勺搅拌着汤的手顿了顿,继而温柔笑道:“你想去,就去吧。”
他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长发里,“可我也想跟你结婚。”
他总是这样,当陷入自己的情绪之时,便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
翌日清晨,早餐犹在,咖啡香犹在,她不见了。
餐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回国了,你好好保重,别再找我。
如同所有下定决心想要消失的人一样,他再也找不到她的任何踪迹:换了手机号码,关闭了推特和脸书,就此人间蒸发。
他悲催地发现,对于她在国内的过往,她昔日的朋友和家人,他竟一无所知。
发疯似的找了两个月之后,他收拾起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去了《国家地理杂志》应聘。
然后便是为期三年的拍摄之旅,走遍了整个非洲和澳洲大陆。
每逢有闲暇,他总要给她的电邮写信,写自己近期的行程和生活,把自认为满意的照片发给她看。
他觉得,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够沟通他与她的方式。
她从不回信,他却有股执拗的精神,坚持不懈地写了两年。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他查看邮件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来信,欣喜若狂。
点开来看,却整个人被瞬间冰冻了。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双十指相扣的手,那只修长而柔美的手上,无名指戴着闪亮的戒指。
那只手,他太过熟悉。
那一晚,他躲在非洲大草原的帐篷里,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哭声甚至招来了远处的狮子。
从此,他再不给她写信。
不打扰,是我最后的温柔。
不久之后,他忽然厌倦了这颠沛流离的生活,适逢国内的某大学抛来橄榄枝,他便毅然辞去了杂志摄影师的工作,回国当了教书匠。
像他这样有气质有阅历的年轻男老师,自然备受女大学生的青睐,他在大学收到的情书,多到可以车载斗量,其中还不乏一些女教师的馈赠。
但他从不放在心上,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表示出过多的好感,惹得崇拜者们背地里说他“禁欲系”、“冷淡风”,甚至怀疑他的取向。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修炼到了一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实在是仙气十足。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他心里的那个位置,始终被那个叫苏禾的女孩占据着,从未离开。
取次花丛懒回顾,不缘修道只缘君。
门开了,露出的那张脸,幸而正是他想要见到的。
“苏禾……”他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不能。
是个阳光灿烂的无后,他与她在楼下的咖啡馆里相对而坐,她用小匙轻轻地搅着面前的咖啡……这场景,让他恍如隔世。
苏禾觉得这静默的场景有些尴尬,只得微笑着出声,“没想到,那个男孩子坐了六个小时火车来找我买这款相机,是为了替他喜欢的姑娘还给你,缘分这东西,真是神奇……”
但她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他打断,“当年,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她搅咖啡的手顿了顿,“当时,你那个犹犹豫豫的样子,”她笑叹道,“我不走,你如何下得了决心?”
“可我当时还没打算去当摄影师!”他觉得自己许多年的委屈忽然喷薄而出,“苏禾,那时我想跟你结婚!”
“我知道。”她第一次抬起下巴,认真地凝望着他有些发红的双眸,“你想跟我结婚,但你更想去实现你的摄影梦想。阿川,当你问我‘你想要我去,还是留下结婚’的时候,你的内心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笑得坦诚,“你天生是为摄影而生的,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
“那你又何必不辞而别?”他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苏禾,你也是摄影师,我想过,其实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们根本不用分开!”
“阿川……”苏禾叹了口气,“我喜欢拍人,而你喜欢拍动物,我若跟你一起去,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是个人格独立的人,不可能成为你的附庸,你懂的。”
一句话,将欧阳川内心的委屈打击殆尽。苏禾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太清楚,同时也意识到,过分纠结于过去的是是非非,对两个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
“不提过去的事了。如今,机缘巧合让我重新找到了你,”他修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亮晶晶的期许,“苏禾,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苏禾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向这位昔日恋人解释物是人非的现实。她想了想,拿出手机,给他看自己的屏保图片,一个胖胖软软的婴儿,正笑得犹如天使。“可爱吗?这是我女儿,半岁了。”
“……”欧阳川一时语塞,僵住了。
“当初,为了让你死心,在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个陌生人帮忙,拍了那张戴戒指的照片,”她决定坦白,“没想到,一年半以后,那个帮忙的陌生人真的成了我的先生。阿川,谢谢你依旧爱着我,但是……”
“我懂……”他拦住她的话,害怕那拒绝被她亲口说出来,“祝你幸福!”
他垂首挣扎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些发酸,“阿川,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谁就是谁的真命天子,此生此世注定要在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才知道,爱情,其实没有标准答案,选择了不同的人,就会走不同的路……”
“可我就这么固执!就爱在一条死胡同里等着,一等就是七年!”欧阳川忽然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七年的等待,一朝的重逢,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令人心碎的现实。
“阿川……”对于他的爆发,苏禾很无奈,却淡定。他骨子里是个偏执的人,一旦认定的就很难改变,对人如此,对摄影也是如此,正是因为这种偏执,他才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
“啪!”也许是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不远处的一个卡座里,一个女孩子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果汁。
一声脆响,反而让有些暴躁的欧阳川回过神来,“抱歉,我有些失态了。”他轻声道,却垂下头,不敢再多看昔日恋人一眼,一句曾经他听过却嗤之以鼻的流行语此刻脱口而出,“祝你们幸福是假的,祝你幸福,是真的。”他起身,“再见……还是,不要再见了。”
窗外的阳光依然耀眼,欧阳川匆匆离去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迷离,坐在咖啡馆里的苏禾,目送欧阳川踉跄着离去,直到一些湿润的东西,最终模糊了她的视线。
当时,从自己在贴吧看到大卫的求助帖,到最终决定将相机无偿送给了他,其实也是为了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开自己的最后一道心结。
诚然,爱情有许多条路可以选择,那只是因为,走过的路,已无法回头。
感谢你,陪我走过了一段最美的路。
“小姐,需要帮您清理一下吗?”服务生轻声问道。
小初摇摇头,此刻,她只想自己静静。
任由薄荷色的果汁从桌上流淌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雪白的裙裾之上,仿佛绽开了一片片清爽的荷。
原来,他和她,有过那样一段伤情的过往,刻骨铭心,无可替代。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因为她的存在,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谁。
小初突然有点想哭。